水尽曲-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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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姝很不喜欢江采苹,尤其是残妆和泪的样子,还天真地嚷,“我长大了绝不入宫,也不嫁人!”
母亲自此很少再提梅妃,燕姝也几乎不记得这哀怨的女子。但很奇怪的,这半年来,她却常忆起梅妃,尤其是那种“寂寥”感,彷佛也能体会女人被弃的凄凉。
她轻轻一笑,像是自嘲。
楼梯有脚步声传,丫鬟珠儿报有来客,并拿上名帖。
“谁呀?在这节骨眼,可别误了宴席。”曾妈嘀咕著说。
名帖上写著“葛镇,柳夫人”,燕姝脸色一变,提了裙就下楼。
曾妈由梯顶偷看,哦!柳夫人是常客,每个月至少都会来一次,带著大箱小箱的礼,这燕子观能盖成,她也出了一大笔银两,是贵客,催不得的。
燕姝则是柳夫人一来,就坐立难安。
去年由海上归来後,人事更纷扰,外头有俞平波逼亲,内心又牵念著无烟岛和东番的种种,於是向大哥表明要到“碧霞观”修真之意。
消息传出,浦口百姓不放人,反建议在妈祖宫後为她独修一观,这第一笔大款项,就来自柳夫人。
燕熟直至观筑成,才见到柳夫人,当时险些昏倒,人似浮在云上,脚不著地。当晚就梦到那头狼,没有靠近、抚摸或舔舐她,只注视著她!看不清眼神,但有一抹微笑。
微笑?狼怎麽会笑呢?
梦里,柳夫人的话不断重复,“迟风整个冬天都在帮杉山藩主打仗。倭国内乱,又下大雪,伤了好几次。不过,他仍不忘记你,很赞成你修道,难得有这缘嘛!别人求都求不到,如果可以的话,他巴不得送你十座道观哩!”
“他仍不忘记你”和“很赞成你修道”,不知哪一句更令燕姝惊愕。总之,一个“惊”字,避开海上和凡尘,他依然缠缠绵绵的来,甚至化成她周遭的梁柱和顶宇。那样的喜欢,像无底的大海,像不止的征服,往往她以为懂了迟风,却又迷惑,正如她以为明白自己,却又迷乱一样。
这燕子观有一半是迟风的,但她不敢告诉大哥。王伯岩归降後,已有许多适应问题,尤其是戚继光对他充满了不信任,因此,俞大猷调防广东後,王伯岩也立刻跟去。
若俞平波一走,她又更孤单了……不!男人有男人的事要办,她有妈祖的力量,大不了再试著“感化”李迟风一次吧!她已经召回王伯岩这“千里眼”,“顺风耳”的妖法或许更可怕,但既已到眼前,只有奋战一条路了。
燕姝深吸一口气,冷静地走进会客室。
唉!她再看一百回,大概也不会习惯扮成良家妇女的清蕊吧?今天清蕊更夸张,不知打哪儿借来这套深褐衣裳,头顶兜个发网,倒像是哪家的小寡妇。
“你刚巧来了,上次你说有白发,我制了一帖“陇西白芷”复黑偏方,正好让你带回去。”燕姝和气地说,并遣退珠儿,关上厢房门。
“太好了!”清蕊的眼睛亮了起来,“对了!你以前给我的茉莉香囊还有吗?我们姊妹都好喜欢呢!”
“多得是,我满园都是茉莉花呢!”燕妹说。
“呀!燕姑娘,你真不愧是许多人心目中的观音哩!”清蕊一兴奋,就又扭起腰肢。
燕妹瞥见送来的两份礼,一是暗紫大盒,一是长几大小的东西,倚墙而立,用黄布盖著。
“这回又送什麽来了?”她有些无奈的问。
“你看过不就知道了。”清蕊说。
燕姝先开盒子,一排排的金元宝,光灿灿的。
再扯下黄布,她立刻惊得後退。那是一块匾额,美丽的深色木纹,有阵阵异香,上面刻著豪迈的三个金色字……风与燕,那字的飘逸奔放,还真像燕儿展翅而飞呢!
“这木头可珍贵罗!是中土看不到的南海香木。那几个字则是纯金条熔了灌进去的,吓死人的值钱。”清蕊带点妒意的说:“我真不懂,你对他又不好,什麽也没给他,他干嘛老把金山、银山往你身上砸?真比我们醉月楼中的火山孝子还孝顺。”
燕妹眼里没有香木或黄金,只想到迟风那句“以後我要刻个匾在我们的家”。没有家,不可能有,匾却刻了?
“感动吧?”清蕊斜睨著眼说:“我“半截美人”看尽天下男女,就没像迟风那麽有情的,你好福气哟!”
“他……他在倭国还好吗?”燕殊轻声问。
不问还没事,一问,清蕊突然拿大袖掩脸,哀哀啜泣地说:“才要跟你说这坏消息哪!呜……打仗的男人哪会好?大雪天里冻手冻脚的,倭人呗!一刀就劈死人。呜……听说迟风重伤……死了,这元宝和匾额是留给你的遗物,以後不会再有了,呜……”
燕姝的心陡然揪住,像有根针狠狠地猛戳,痛得她顺不过气来,“不……不会的,迟风身经百战……他不可能……死……”
虽如此想,但黝黑壮硕的他躺在冷白的雪地上,血流成河的惨状,不停地在她的脑海里交错,腥红味和孤独的气绝……
清蕊见她脸色不对,陡地冒出一句,“你其实很在乎他的生死,对不对?”
燕姝瞬间忘了自已身在何处,只冽冽森冷的寒意。
“燕姑娘,再不上轿,筵席就迟了。”曾蚂叩门说。
燕姝什麽声音都没有,客人也不理,直直的走回房间。
战争残酷、倭人凶暴,迟风忠於杉山家,必身先士卒,以命相许。他虽为海寇,抢劫掠夺是他的处世作风,但基本上,他仍是至情至性之人,比如对他两位养父的恩义,及对她倾注的情意,似海澜壮阔,虽危险,却也动人。
不!不能为他哭,相残至死,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不!不许哭,她的泪只为天下苍生,不为妖魔呵!
可泪水不止,已奔流到她的眼里。不!他不值得她哭!
她极努力地调息静坐,不要心痛和泪流,但愈忍,气愈闷塞,最後竟如剑在体内交刺,胸一疼,猛地吐出鲜血。
曾妈恰好上楼,惊叫道:“燕姑娘,你怎麽了?”
“我……我……”燕姝捂著心喘气,“翁家晚宴,我怕是不能去了。”
“怎麽突然就病了?!”曾妈急急的说,见燕姝面容惨白,眼浮肿著,唇角淌血,忙喊人清理,并取来降火汤。
没哭,只是吐血罢了!燕姝缓缓躺下,眼神呆滞地看墙上挂的三幅青纱佩帷,是当年御封观音时,那留几寸白长指甲,神仙般的老国师给她们的“无情碧”签。
云里观音香绮罗……严鹃。
雾里观音凝兰蕙……孟采眉。
风里观音燕轻盈……王燕姝。
曾有人妒忌说是红颜薄命之咒。传闻,严鹃香消玉陨,采眉过门守寡,以为燕姝会无恙。但,最没道理的,她竟也逃不过最苦的情劫吗?
☆☆☆
狼又来了,只是云雾浩涌,它不像从前会跳跃或靠近,反而遥远模糊,唯一的颜色是嘴旁的血,稠浓地滴落。
头一次,燕姝伸出手想摸它,忘了自己正在险峰上,身一倾,竟跌坠下去,面对的是万丈深渊,她尖叫,而後惊醒……
天色已暗,入了更,桌上只有一盏油灯。
怎麽会伤心呢?她对迟风不是避之唯恐不及吗?那些在赤霞、长坑和永宁的短暂日子,都强烈地回到心头。
还有无烟岛的爱恨,东番月夜缠绵的一吻,都在在违反她守清的意志和信念,也才会有千方百计的逃离。
为何她还安心住在与他切切相关的燕子观呢?为何受不了他会死呢?因为她生为凡胎俗人,就免不了为情所困吗?
她下了床,胸口的疼痛仍在。窗外鸭儿已随夜色歇息,梅妃的寂寥深深渗透。“风与燕”真会是他二十七载生命里最後的音讯,以後再不会有海上来的消息了吗?
风长啸,燕轻盈……不许哭、不许病,她撑著把哀伤由笔尖注入文字中……
悠悠水尽,南天渺渺
风里观音燕轻盈
斜雨寒织胭脂赤,愁损相思独自冷
沧浪空阔,残月惊梦
寂寞无烟依稀影
莫道荒海无情碧,千潮万恨谁与盟
独自冷,依稀影,谁与盟……燕姝正咀嚼那字中的深意时,梯间有烛影晃动,窸窣声传来,她忙盖住词起身。
一身柳青裙、桃红坎肩的翁珮如走上来,虽满脸忧心,却还是难掩新婚喜气,“咦?你真的气色很差,曾妈说你吐血,我急得饭也没心吃。瞧,平波也来了。”
果然,穿著暮藕色新衫的俞平波就在她身後,比平日更显斯文。半年前,他一心还在燕姝身上,直到她入观後才彻底死心。在家人的频频催婚下,没有燕姝,她的表妹翁珮如算是最接近的选择。
虽若有所失,但婚後,珮如一腔柔情倾注,不必再像闺女时压抑闪躲,单纯憨直的俞平波招架不住,只有弃甲投降,终於尝到女性娇媚的他,这才明白,他和燕姝之间的感情,早已经升华成兄妹之义了。
“看过大夫了吗?”他关心地问。
“没什麽事,只是血气积郁,吐吐就好。对了!你们到了广东,可别告诉我大哥,他向来冲动,我怕他会操心。”燕姝的年纪长些,慢慢了解王伯岩的个性,知道他是个捺不住脾气的人,因此才会杀妻潜逃,又才有夺风狼货物,让她遭此劫难之事。
“曾妈说你本来好好的,和柳夫人谈话後才如此的。那女人到底说了什麽?”佩如问。
“没什麽,和她无关。”燕姝连忙解释。
“有时我真怀疑,一个徽州商人的外室,怎麽会那样阔气,花钱好大的手笔,心里总觉不妥。”俞平波说。
徽州商人外室,是清蕊自称,她也真在葛镇有一座宅子供人查证。
燕姝忙改变话题,“没能为你们饯行,真是失礼,我没有坏了舅舅今晚的筵席吧?”
“还好啦!只是。老板很遗憾没见到你,一直说对你景仰很久了。”佩如回答。
“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个卜见云,看起来很邪门。”俞平波说。
“卜见云?”燕姝脑门一轰,有些失态地问:“姓卜卦的卜吗?他长得什麽样子?多大岁数?从哪里来的?”
“年纪说不准,大概有三十吧?看起来很精明世故、很与众不同,我爹说他是从广州来的商人。你怎麽会突然对他有兴趣呢?”珮如不解,俞平波也同时朝她投来怀疑的目光。
“呃,我以为……我弄错名字了,以为是为妈祖宫建醮时的某个人。”燕姝的情绪起伏大大,语无伦次的。
他们又闲话几句,彼此祝福,平波夫妇才离去。燕姝颇觉内疚,因为心老在卜见云的身上,辞行也草草了事。
卜见云不正是迟风在陆地上的花名吗?但清蕊才提及他可能重伤身亡一事,此人会是他吗?燕姝真後悔今晚没有去赴宴,吐再多血,她也必须一探究竟的。
坐立难安下,只觉血液又往脑门顶冲,她忍不住就自言自语,“李迟风,你到底是生是死呢?”
“你是在问我吗?”屋梁的某处突然有声音说。
燕姝猛抬头,只见一个人由黑暗中轻跃而下。他一身玄色锦绸衫,戴镶珠宝的鞋帽,不再是市井无赖或海寇浪人的打扮,而是富商後才的模样,但脸却不折不扣的李迟风!
她在发出尖叫及昏厥前,已被迟风撑住身、蒙住口。他知道自己吓著她了,忙温柔地说:“不认得我了吗?我还活著,好端端的活著。”
她从来没有因为见到一个人而如此震撼过,又狂喜、又狂怒,百感交集如百川汇流,所有懂或不懂的酸甜苦辣齐涌而至。她很勉强地问一句,“你……什麽时候来的?”
“早就来了,在你写字时。後来俞平波夫妻到,我就先躲在梁上。”他笑笑,拿起她刚做的词仔细看,“水尽和南天都是我的船,无烟是我的岛,胭脂赤是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谁与盟是我吧?你……其实是思念我的,对吗?”
她抢过词笺,恨恨地说:“你明明活著,清蕊为何还告诉我你可能罹难的消息呢?”
“是我让她这样说的,半年了,我想了解你的心意为何。结果听到我的死讯,你吐血生病,表示你也在乎我,并非无情……”他说著,伸出手欲再碰她。
说得容易,做得简单,她可是忧肠百结,白伤一场了!是恼是羞她也分不清楚了,只是气得发昏,抡起拳头就没头没脑地往他身上打去。“你莫名其妙的骗我!你明知我最恨欺骗了,任何人死亡都会使我伤心生病,不只你、不只你……”
她一生还不曾如此发狂过,像一只发威的母狮子,而打的却是杀人不眨眼的海盗;迟风更不曾被女人打过,由於太过吃惊,一时未使内力招架抵抗,反而缩头躲著任她出气。
夜街上更夫敲三响,两人同时僵住,四周变得死寂。
曾妈在楼底说:“燕姑娘好睡吗?需不需要什麽?”
“不必了,你早点休息吧!”燕姝忙到门边说。她此刻小脸涨红,手疼筋痛,胸口不断的急喘著。
迟风自幼失母,不知道被母亲打的滋味。後来到了海上,义父惩罚皆用闷沉水里或孤礁过夜等严苛方式,顺便训练体能。
燕姝的责恼,含著某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