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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冷血-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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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找到。

他问吴胜男:

“吴大姐,咱们这组都有谁?”

“喏,老赵大爷!”

老伙佚赵德奎正蹲在窝棚门口抽烟袋,低垂着花白的脑袋,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又旧又脏的军帽搭在曲起的膝头上。

“还有刘干事!”

扁脸刘干事哭也似的向他笑了笑。

他冲着刘干事点了点头,又问:

“曲萍呢?”

问过之后,他的心就怦怦激跳起来,脸孔似乎还红了一下。

吴大姐没注意到。

“曲萍和尚主任也在咱们组里……”

正说着,曲萍和尚武强一前一后进来了。

曲萍一见到他便用亮亮的嗓门喊:

“齐志钧,你跑到哪去了?害得我四处找!这拨人中就缺你了!”

他心中一热,讷讷道:

“尚……尚主任知道的。”

尚武强平静地说:

“他刚才掩埋一个牺牲的弟兄去了。”

尚武强一边说着,一边向他身边走来。他不由地有些紧张,抓着腰间皮带的手竞有些抖,刚才那反叛的一幕刚刚演完,他不知道现在该上演什么——也许两个男人的决斗就要在这窝棚门口展开。

妈的,拼了!只要尚武强摸枪,他也去摸。

尚武强并没摸枪。他在摸口袋。摸了半天摸出一副眼镜来:

“小齐,你的眼镜不是打碎了么?我刚才在干训团的驻地找到了一副,你带带看,合适么?”

他一下子垮了——被尚武强的宽厚击垮了,他慌忙站起来,喃喃自语般地道了谢,双手接过了眼镜。

眼镜的一只腿断了,系着一根麻线,两只镜片却是好好的,他戴上试了试,还不错,度数虽低了些,总比没眼镜强多了。

尚武强把一只有力的大手压在他肩头上说:

“小齐,坚强些!这一拨可就咱们两个像模像样的男子汉哇j 从今开始,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要同舟共济,亲爱精诚,手拉手走到印度!”

他笔直一个立正,靴跟响亮地一碰,眼中含着泪水,向尚武强敬了个礼,口中吐出一个坚定的单词:

“是!”

两个小时之后,疹人的军号响了起来,随着干训团的出发,他们也轻装出发了。这时,雨停了,天色自得晃眼,五月的太阳若隐若现地在他们头上的浮云丛中悬着。道路前方的群山,压过了一道黑暗而沉重的阴影。由一万七千人组成的长蛇队带着只够维持四天生命的粮食和给养,开进了连绵千里的野人山区……

第二章

仿佛走进了天地初开的亘古蛮荒时代,人类的渺小和自然的混沌博大,都一股脑儿掀到了上尉干事曲萍面前。她时常产生一种幻感,觉着自己在一点点缩小,一点点变轻,最终会化为这天地间飘浮着的一团乳白色的雾气。

天已经看不见了,亚热带莽莽森林用它那漫无边际的雄魄和密不透风的高深,夺去了属于人类的明净的天空和火热的太阳。先头部队开拓出来的森林小路是阴森森的,仿佛一条永无尽头的阴暗隧道,隧道两旁是一株株叫不出名的高大参天的树木,树木根部簇拥着齐腰深的野草灌木;乳白的雾气和青紫的雾气不断地从灌木丛中飘逸出来,间或也有一些扑扑腾腾的鸟儿和曲身穿行的蛇钻出来。

天空失去了,大地却没有漂走,大地是实实在在的,大地就在曲萍脚下,她正在用应该穿绣鞋的脚一步步丈量着它,一段又一段把它抛在身后,抛入未来的记忆中。

部队出发已是第六天了,进入野人山的大森林也是第四天了,长蛇般的队伍被大森林一段段吞噬了,行军的人变得三三两两。铁五军不再是一个军,而是一个各自为生的大迁移的族群。政治部编制的各个小组成了这庞大族群中的小家庭。曲萍认定,正是置身在这个小家庭中,她才没有化作一团白色雾气飘逝掉。

她走在众人当中,前面是老同学齐志钧,后面是政治部上校副主任尚武强。夹在这两个男人当中,她有了一种安全感。攀爬坡坎山石时,齐志钧在前面拉她,尚武强在后面推她。齐志钧拉她的手常是湿漉漉的,搞不清是露水还是汗水;尚武强有时推她的腰,有时托她的臀,她开始感到很不自然,心总是怦怦乱跳,后来,便也习惯了。生存毕竟是第一性的,羞怯在生存的需要面前简直不值一提。她不能掉队,若是掉队拉下来,她孤独的生命便会失去保障。况且,她也是深深爱着尚武强的,在同古时,她就答应他,只要一回国,他们就结婚。

她原来没想这么早结婚。“八。一三”和齐志钧十几个同学一起参加战地服务团之后,她就下决心不到抗战胜利不结婚。她原来并没想到抗战会抗到今日这步境地,她原以为用不了三四年。国军就会打败日本人,和平的生活就会重新来临。不料,上海沦陷之后,首都南京沦陷,徐州沦陷,武汉、广州沦陷,国府一直退到了陪都重庆。她和她的同学们,从二十六年“八。一三”之后,便伴随着国府和国军一路转进,最后也转到了重

庆。在转进途中的汉口,她和齐志钧报考了军事委员会战时干训团,短训毕业后又和齐志钧一起分到中央军校重庆分校做文化教员。三十年,也就是去年秋,同调五军政治部任上尉干事,奉命随军由昆明开赴缅甸和盟军并肩作战。五军开拔时,战局已十分危急,太平洋战争业已爆发,日军对亚太战场发动了全面凌厉攻势,噩耗一个接一个传来:日军进兵越南,窥视我国滇桂,威胁重庆后方。紧接着,是灾难的一月。一月二日,日军占领印度尼西亚;二十五,二十六日,日军在新爱尔兰岛和所罗门群岛分别登陆。亚太战场的英国盟军处于劣势,日军矛头指向缅甸,盟国援华的唯一国际交通线即将被切断。他们火速赶赴缅甸,不料,人缅没多久,日军便攻陷了仰光,从南向北气势汹汹地压了过来,一直压到中国怒江边上……

然而,他们铁五军打的并不都是败仗。他们这个军是盟军司令部点名指调,先期入缅的。他们血战同古,血战斯瓦,血战平满纳,打了许多硬仗,胜仗。他们今日走进死亡森林。责任确凿不在他们。

二十六年秋,从上海孤岛随军撤退时,她十七岁,还是个刚刚告别了书本的中学生,五年之后的今天,她已经二十二岁了,她长大了,已屡经血火考验,成了一名上尉军官。

战争压缩了人生。

人生的路有时真像梦一样短暂。

她在同古答应了尚武强。她要结婚了。她实在看不出这场战争还要打多久。可她坚信国府和中国军队能打赢这场战争。她想,就是她和尚武强都老了,不行了,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女儿,也会接过他们手中的枪,将这场决定民族存亡的战争打下去,直至彻底胜利。

她第一次见到尚武强,是在昆明附近的一个军营里。出国前,军部宣布放三天特假,电影放映队到他们的驻地放电影。她不是当地人,没有回家,吃完晚饭后,给远在重庆的父母亲写了封家信,便到临时布置起来的大营房去看电影了,那个电影她很喜爱,过去就看过的,名字她记得很清楚,叫《桃李劫》。随着银幕画面的变化,熟悉的《毕业歌》在令人心颤的旋律声中响起: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她情不自禁用脚击着拍子,轻轻跟着哼了起来:

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

明天是社会的栋梁;

我们今天是弦歌一堂,

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当她陶醉在令人感叹的歌声中时,一只男人的手摸到了她的脸上,她惊叫了一声。

几乎是与此同时,面前的黑暗中响起了一个男人同样惊慌的声音:

“对不起!实……实在对不起!我……我、我刚进来,看不见……”

她却看得见他。她借着银幕画面上闪耀的光亮,看到了他侧过来的英俊的脸孔,看到了他半个高耸的闪动着光斑的鼻梁。

她红着脸说了声:

“没什么。”

他就这样从她身边静静地走了过去,一步步走进了她的心中;后来他给她写信,一封又一封,不论是宿营还是行军;后来,他开始成为她生命幻想中的一部分;再后来,他成了她生命的支撑点……

走在这阴沉冷寂的原始森林里,她并不感到害怕。她相信不论在任何时候,他都会保护她的,她还相信,他完全有能力保护她。转进山区前的最后一夜,他在危难时刻的表现令她佩服,她为他感到骄傲。他的镇静、威严和钢铁般的意志感染了她,使她也从沮丧之中振作了起来。

那夜,他是无可指责的——包括用黑洞洞的枪口对着那个弟兄的胸膛,都是合情合理的。不这样做,绝望导致的混乱局面就无法控制。她是事后才明白这一点的。当时,她不理解他,甚至认为他是个冷血动物。

她错了。

她不是男人。

走到山间一个小水坑跟前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路前后都没有人。她累了,实在走不动了,想坐下来歇歇,用水坑里的水洗把脸。

走在齐志钧前面的吴胜男科长对尚武强说:

“尚主任,时候不早了,这里又有水,咱们今夜就在这儿宿营吧!”

尚武强看了看腕子上的表,点了点头。

她高兴极了,从背包中取出毛巾,一时间忘记了疲劳,像小鹿一样蹦跳着到水坑边去洗脸。不料,跑到水坑边一看。水坑边的石头上抛着一顶湿漉漉的军帽,一个看不到脸孔的男人,半个脑袋浸入水坑,倒毙在那里,黑乌乌的脑袋上漂浮着几片腐叶。

她吓得惊叫起来:

“死……死人……一个死人!”

尚武强、齐志钧他们都跑来了。

他们围着尸体看。

尚武强眼睛很尖,在尸体旁的一个石头上发现了一块用枪压着的长条纱布,上面用血写着几个字:

“死水,有毒”!

“毒”字写得很大,血已把它凝成了黑褐色的一团。

尚武强感动了,喃喃道:

“多好的弟兄!临死也没忘记把危险告诉后面的同志!”

齐志钧和老赵头默默地把那个死难者从水坑里抬了上来,将军帽给他带上了。曲萍和吴胜男找了几块芭蕉叶盖到了他的尸体上。

拿芭蕉叶往死难者脸上盖时,曲萍突然觉着这张面孔很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喊尚武强过来看。尚武强一看,认了出来,这位长眠在此的弟兄,就是那最后一夜用胸膛对着他枪口的伤兵排长赵老黑。

尚武强默然了,率先脱下军帽。

曲萍和组里的其他同志也脱下了军帽。

这是他们进山之后碰到的第一具尸体。

他们在这具尸体旁的树杆上,缠上这个死难者用鲜血和生命写下字的纱布:

“死水,有毒!”

惊叹号是齐志钧咬破自己的手指,用同样鲜红的血添上去的……

由于没有水源,尚武强下令继续前进。

又走了一个多小时,他们才在路边发现了一条小溪,而且发现了一个前行者搭好的窝棚。

他们在小溪旁的窝棚里宿营了。

曲萍看到尚武强离开小溪钻进灌木丛中,自己也随着去了,可没走两步,就看见一条蛇顺着她脚尖爬了过去。

她叫了一声。

尚武强回过头说:

“不要怕,紧跟着我!”

她紧紧跟了上去,鼻翼中飞人了发自尚武强脊背的汗腥味,她不感到难闻。有几次,白皙的脸膛还贴了上去。她一只手扯着他的军衣后襟,一只手握着枪。

尚武强手里没握枪。他手里攥着把匕首,曲萍想不到尚武强会带匕首,更想不到这只匕首一路上竟会派这么大的用场。砍割芭蕉,劈柴禾……全凭这把匕首了。

点燃起篝火,简单地煮了点稀粥吃后,大伙便以窝棚为中心,分头去搜寻可以食用的野物。饥饿的危机近在眼前了,每人四茶缸米显然走不完这漫长的路。米得尽量省着吃。

往森林深处走了百十米,她害怕了,扯着尚武强衣襟的手竞有些抖,说话的声音也变了:

“武强,咱……咱们回去吧!若是找不到路就……就麻烦了!”

尚武强笑了笑,把匕首插到了腰间,拔出了枪:

“不怕,有我呢!,‘

这是属于男人的骄傲的声音。

她情不自禁偎依在他怀里。

“可……可要碰上野兽,像狼什么的……”

“正好打一只解解馋!”

说这话时,尚武强的手摸到了她的胸际,她本能地向后一闪,离开了那令她神往留恋的怀抱。

尚武强用握枪的手将她拽回自己的胸前,另一只手竟解开她衣领下的一颗纽扣,插入她的军褂里。她一下子觉着浑身疲软。像被雷电击中了似的,手中的枪滑落下来,她两手奋力地抓住尚武强的手腕,口中讷讷道:

“武强,别……别这样!”

尚武强冷冷地看着她,紧抿着的青紫嘴唇里吐出了几个字:

“你属于我!”

她想抗拒,可说出的话却是那么轻柔,那么软弱:

“可……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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