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第2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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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小雨笑了一下,不置可否。这时芸娘道:“我得过去了,得空了咱们再拉话。”
薛崇训回府后,召见了王昌龄和宇文孝到内宅议事。二人都在王府西边的亲王国上值,去内府也不太远,薛崇训就在内府“听雨湖”湖畔的草堂里喝茶等他们。
他们算是薛崇训最心腹的一批部下,不然也没机会到内宅里来,王昌龄还和薛崇训的内眷坐一桌吃过饭,都是很熟很可靠的人了。待二人来了草堂,薛崇训便把上午和张说的谈话内容对二人说了,好让他们能第一时间了解朝里的动向。
四五十岁的宇文孝满脸皱纹沟壑,皮肤又黑又糙,一副饱经沧桑的模样。他那样子应该是多年奔波所致,生个女儿皮肤却是极好。宇文孝皱眉道:“薛郎在那种地方提谈此事太过随意,不知张说能不能明白过来。”
王昌龄接过话道:“张相公可不傻,薛郎不是提及了欲调神策军入京驻防么,他肯定马上就懂了。”
王昌龄坐在宇文孝旁边,他还没到二十岁,被宇文孝那张老脸一对比,立刻显得细皮嫩肉。
薛崇训点点头:“张说肯定能明白的,这倒不必担心,我提拔他起来,在专相位置该做什么他应该心里有数了。现在我在思量的事儿是张说愿不愿意做?”
王昌龄低头沉吟道:“张相公为相多年,声望根基都已不低,这样的人比较在意名声,是否甘心被士族指责,也未可知晓。”
“这也正是我不能完全断定的事,所以以前我曾经想过扶植刘安上位,但是刘安的资历实在不够,忽然被推到专相的位置上一来无法服众,二来痕迹比较明显。思量一番后,还是觉得张说是最适合的人选。”薛崇训道。
就在这时,宇文孝忽然胸有成竹地说道:“我敢断定张说肯定愿意干这个宰相。”
王昌龄和薛崇训不约而同地问道:“为何?”
宇文孝笑道:“少伯饱读经书,谋略上老夫比不上,但是看人还是比较准的。张说此人未和我有深交,不过我在京兆府任职时与他有过来往,此人自视甚高。一个自认治国之道兵家之法无一不通的人,不想有一番作为肯定是不甘心的,现在有机会一己主持大局,他定然不会轻易放过!”
王昌龄一边听一边点头“有几分道理”,薛崇训也点头道:“宇文公这么一说,似乎是那么一回事。数年前张说看到府兵制的日益败坏,一心提出官健法,现在回头验证,他这个主张对他的私利和仕途都没太大的帮助,无非就是想干大事而已。”
宇文孝又道:“高太后在宫里头,那边只有薛郎亲自去拉拢了,过得一些日子便能看到朝里的动作。只要这事儿办成,在长安乃至全天下,大势已成也。”
这时王昌龄忽然沉声道:“有一席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薛崇训道:“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不当说的?”
“那好,我便斗胆挑明此中关节,问问薛郎。”王昌龄坐正了身体,慎重其事的样子让其他二人都是神色一正。
他一边琢磨一边缓缓地说道:“近年来我们一直在争权,照这样下去,就会达到专政的局面。王某斗胆问一句,薛郎意欲何为?该是制定一个目标的时候了,否则大家束手束脚弄不清可为可不为之事。请恕王某直言。”
薛崇训听罢沉默不语,宇文孝则是满眼充满了期待地看着他,仿佛在期待薛崇训说:老子想改朝换代,自己上去做做皇帝。
若非王昌龄问起,薛崇训自己也在回避这个问题,做事总是有个目标,他自己的目标是什么?是谋位称帝么?
其实在薛崇训看来,就算在这个帝制被普遍认同的时代,若非以太子名正言顺继位,要爬上那个位置绝对是很困难的事。从个人得失上看,官僚权贵谋朝篡位根本就是一种赔本生意:风险大于收益。
有这种打算的人多半都是野心家,不仅想自己登上最高位,还想着自己的子孙后代,想着受万代香火。当然如果有可能的话,甚至野心长生不死,秦始皇的野心就膨胀到了那个地步。
可是薛崇训自问真没那么大的野心,他就是想安全地生活得好,在他看来,活着的时候活得好比死后的名声更加重要。如果要牺牲生活的一切,去追逐一个风险极大的野心,他实在没准备好这也是他常常自认不够资格成为帝王人物的缘故,除了权力,他在意的东西太多了。
而且真有那样的野心,也不应该在幕僚面前直说说来,这种事儿不能说,只能让别人猜。于是薛崇训便毫不犹豫地故作轻松道:“少伯不必想得太多,眼下我等手握国柄,最重要的是维持天下安宁避免战乱,让人们免受动乱之苦。然后大伙在一起谋事,也图身边的家人能有好日子不是?”
王昌龄抱拳行了一礼,也不多言。宇文孝看向薛崇训,只见他正抬头观望偏西的太阳,目光似乎很远
第十七章 书册
送走王昌龄等人,薛崇训便待内宅里闲逛。这段日子他并非无所事事,不过此时的生活节奏本就比较慢,他更不必事必躬亲劳累自家,平日只见重要的那些人,也就并不见忙碌。其他人想见他一面却是不容易。每天都有求官的托关系的人找上门,全被薛六筛选之后找借口推辞了,只有一些薛六认为有正经事的人才会报到薛崇训面前,让他决定见或是不见。
正当他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欲无病呻吟一番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来是姚宛,今日白天正当她当值。她低着头轻轻一屈膝盖道:“管家叫人递名帖进来了,问郎君见不见。”
薛崇训接过名帖一看,上面写着:夏社(空格)李毖。他沉吟了片刻,心下正琢磨这人是谁,因为薛六能叫人递帖子进来的,都是可能有见面价值的人。
就在这时姚宛说道:“管家说郎君以前见过这人,还资助过一笔钱财筹办书社。”
“哦”薛崇训一下子想起来了,这厮在程千里家的烧尾宴上露过面,在最近几年士族开始清议的“华夷之辩”问题上言辞激烈,颇有后世民族主义的影子,遂引起了薛崇训的注意;后来李毖又来王府筹钱建书社著书立说,欲与论点反对者角逐,薛崇训当时认为投资此事有潜在的政治价值,所以弄了一笔钱过去。但是一两年都没听到有成果,他早就把那事儿给忘了。不想今日李毖又找上门来,也不知是想继续募款还是交成果来的。
“好像他是李鬼手的本家?”薛崇训随口问了一句,随即意识到身边的只是个近侍并非幕僚,便住了口。
不料姚宛竟答了上来:“他称隐士李玄衣为叔父,不过其父并非李隐士亲兄弟,同宗而已。”
薛崇训不觉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她忙道:“李毖在关东有些微名,又因和李玄衣同宗,故以前我家中客人偶尔会说起,我也是耳闻得知。”
只见姚宛虽然穿着浅布衣,早已不是世家千金的打扮,可是言行举止之间仿佛也能看出一丝墨香气质,又加上高挑的身材,总之和裴娘董氏她们有些不同,毕竟出身不同啊。她见薛崇训在看自己,脸蛋微微一红头更低了。
薛崇训便把目光转向湖面站了一会。姚宛又问:“郎君现在见他,还是定个日子,我好去回复管家。”
听她的语气忽然变冷仿佛衙门里的官僚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薛崇训也无从猜测她刚才在想什么,只说道:“把李毖带到倒罩房客厅等我,我这就过去。”
见到李毖之前,薛崇训已经记不住这人的长相年龄了,待见到人之后才隐隐觉得有些面熟。是个年轻人,比薛崇训估计还小几岁,身上穿着一件旧的布袍,头上用布巾扎的发髻,蜡黄的窄脸,身材倒是比王昌龄要高大结实一些。
见礼之后李毖便掏出一本书和一本册子来,放到薛崇训旁边的几案上道:“承蒙王爷资助,这是一年多以来夏社印发的文章,收集成册之后刻印成书;另一本是帐目,维持书社之钱物来源于晋王府,事非图利,钱财去向皆有帐可查。请王爷过目。”
薛崇训把帐目丢在一边,直接拿起那本书,随手翻看起来,小字一篇接着一篇,他一时也没仔细看内容,只是作出态度偶尔点点头,以示鼓励。反正他经常干的事就是在官僚文人面前装腔作势各种表演,已经非常娴熟了。
李毖又道:“本来我们每月都到王府帐房支取钱帛维持开销,但最近入社者日渐增多,渐渐入不敷出,故请王爷细看帐目增加资助”
“不是问题,具体的事儿你和薛六谈就是。”薛崇训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因为前几天他得到消息户部钱行完成了前期的准备,第一批试用的纸币就快印发出来了,薛崇训花钱自然底气就足。
他又拍了拍手里的书籍道:“以后帐目的事儿一律和薛六谈,你们只需要送这种东西进来就行。”
“是”李毖犹豫了一番道,“还有一件事,京师地方各衙门都暗自查明了咱们夏社的钱帛来源于晋王府,遂未有干涉,诸事顺利。可是京兆府王少尹却到书社扣以心怀不轨等罪名,多般威胁。咱们聚在一起读书清谈,又未作奸犯科,难道会因言获罪?”
薛崇训笑道:“此事你不必担心姓王?”他一面说一面提起笔来在纸上记了一下,“我会处置妥当,你们且安心,如有德才杰出之辈,也可推荐入朝为官。”
李毖执礼作为应答,事情也说得差不多了,他便告辞而出。
薛崇训写了张条子,关于王少尹的事,叫人递到亲王国去,怎么办自有幕僚们去布置。因为涉及京兆府职位不小的官,可能要薛崇训出面说一两句话,到时候幕僚拿出方案来了薛崇训只需照做他们的安排就是。
多半是敲打之类的,亲王国幕僚们谋划是以合理性为前提,用最小的代价达到既定目的,当然不会意气用事。
他写了条子就把那事儿抛诸脑外了,眼看太阳西陲时间也不早,便起身回内府休息。一路上他又不禁想起了李毖那事儿,这人是两年前布的一颗子,现在倒是能派上用场。薛崇训已经把李毖加入了自己的计划之中。
他踱步之时又无聊地猜测着李毖的想法,或许此人有些抱负,又嫌通关系从小官做起见效太慢,因此想加入薛氏的队伍,搭个顺水舟?
很显然“华夷之辩”中的类似民族主义,对薛崇训篡位有很大的舆情帮助,因为李唐早就被山东士族质疑过是胡人出身,先祖改姓成李的。其中的根据薛崇训也不甚了解,那些文人也不敢太嚣张名目张胆地查不过这些都不是问题,只要不关系到伦|理基础的事儿,有权在手把黑说成白都能办到。只需要掀起汉族本位的舆情就行,其实不过是清谈派的瞎起哄,因为此时的门阀势力依旧,在他们眼里什么民族不民族就是说说而已,最高利益是本家族,相比之下国家兴衰都不怎么在乎的。
其中也有点问题,华夷之辩中的血统派也有分支:一种只遵循父系血统;另一派极端的是依纯粹血统论,母系也算,这个派别就有点扯淡了,因为汉族本身就不纯,历史上有好几次大规模的民族融合,去查家族母系根本没法查。
如果是以后者为真理,薛崇训的立场也会自相矛盾:如果他说李家是胡人,那薛家三代母系都是皇室血统,他也是铁板钉钉的“胡人”。只有第一种派别对他最有利,以父系族谱为根据,薛家河东大族,族谱有据可查根正苗红的“姬”姓分支。
就怕李毖那帮人没看清状况,在文章里瞎说因为在薛崇训的印象里,这人在公众场合的言论有些激进。
他想罢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就急忙重新翻看手里的夏社书籍,琢磨他们的观点。
过得一会,孙氏的声音便打断了他吃力的阅读:“薛郎在读书么,我是不是打搅你了?”
薛崇训回头一看,见旁边还有自己的老婆李妍儿,后面还有俩丫鬟,他便站起身来装模作样地执礼道:“我随意翻看而已,并无关系。”
孙氏后面有个丫鬟端着一块木盘子,上面放着两个碗,在孙氏的示意下那丫鬟便端着木盘走了上来,将俩碗摆在薛崇训面前的桌案上。薛崇训愕然看着上面的东西,只见一个碗里装着黑糊糊的汤水,有点像药汤,另一个碗里放着一些大概是直风枪灶、连环锅之类造出来的红糖,他便问道:“这是什么东西,汤药么?”
孙氏脸色有些尴尬,屏退丫鬟后才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说道:“是调养的汤药,饮之无害,薛郎不必担心。”
“谁开的方子?”薛崇训又随口问了一句,他倒是信任孙氏不会害他,但直觉对开方子的人有戒备心理。
“宇文姬开的。”孙氏脸色一红,“我就直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