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笺纸桃花色-第59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蓦然感到鼻子有点暖,伸手一摸,冰雪般的指间满是鲜血。他扶住船舷,慢慢地弯下身,眼前的视线逐渐开始模糊。原来,无论他怎样抵抗,最忧心的事情还是发生。
“子混……”遥远地声音传过来,听到耳里也变得不真实。是她吗?他黯然一笑,自以为清心寡欲,真正生离死别之时,也如此难以抉择。原来凡俗的七情六欲,他一样也逃不过。
谢混按住心脉的穴位,体内的毒已经流窜到全身,连血液都僵滞不动。他抬起头,眼前的人影变成重双,交叠在一起,微微有些眩晕。
手里的笔“啪哒”坠落,跌在宣纸上晕开一团墨色。有人赶过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好象听见声音在耳边惊叫:“你怎么了?”君羽惊恐地望着他,只见他苍白的唇角涌出一缕殷红鲜血,趁着冰雪般的容颜,愈加刺目艳丽。
“子混,你到底怎么了,别吓我?” 她的声音已经化为哭腔,伸手擦着他唇边的血,却越来越多,怎么都擦不干净。
“傻丫头,不碍事的。”谢混抹干血迹,唇角已勾起桀然的笑。他这样说着,目光不过轻轻一动,对上王练之的眼睛,笑意更加深邃。
王练之抢先搭上他的手腕,脉息已经全乱了,寒毒侵入肺腑,外表看起来依旧完好无损。“不可能的,那方子我试过,不会反应如此激烈……”
谢混打断他的话,平静道:“是那杯酒。”
“可我明明见你拿银环试探过,并没有毒?”
“是药不是毒,自然试不出来,那酒里下的是瑞龙脑,对寻常人没什么,可对我这病一点就能取了性命。”他平静地闭上眼,语气缓和淡漠,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
君羽又惊又怕,急得都要哭出来:“没事的,子混,你再撑一会儿,一定会没事的……”她慌乱之间一把抓住王练之的手,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样,央求道:“对了,练之你是最好的大夫,你救救他!”
“公主你冷静一点儿。”王练之此时也失去了一贯的耐性,“难道我能不尽力吗,能用的药都用了。他的毒已经伤及肺腑,只怕回天乏术,臣……也没法子了。”
君羽脑中嗡地一声,哪还有心思听他解释,厉声喊道:“太医!内侍官!你们在哪?快来人啊!”
“罢了……”谢混低声咳嗽,冰凉的血气让他顿时笑起来,“生死有命,强求不来,我这病能活到今天,已经是个异数。”他摊开手,望着掌心的断纹缓缓说,“我自以为能改得了命,可是没用。这掌纹我割过多次,始终是断的。果真应了那个术士的话,我终究还是熬不过弱冠之年。”
“别说了!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天下名医这么多,总有人肯治的。你答应过,我们要一起去隐居,还要去山阴赏桂花、看姑母、吃鳜鱼、生很多很多的孩子……这些你都忘了吗?你不能骗我啊……”君羽的泪夺眶而出,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砸在他惨白的唇上。
想起曾经那些美好的日子,看惯了他的从容淡定,谈笑间天高云净,此时却凉薄得不经风吹。君羽总以为,他是那样精明绝顶的一个人,强大到可以无畏生死,却忽略了他始终是个凡人,如今却剩下一把清赢玉骨,虚弱到不堪一击。
谢混伸出手,染了血的指尖缓缓抚过她的脸颊,反复摩挲,似乎要把她最后的模样铭刻到心底。等了许久,他才握着她的手轻笑道:“好了,别哭了。人本来就不漂亮,一哭就更丑了。我答应你的事情,怕是今生无法兑现。来生……来生我把欠你的一并补上,好不好?” “什么来生,我只要今生!”君羽抱紧他的身子,泪又不争气地落下,“我只要你今生好好的,一直陪在我身边,不管天涯海角都随着你。我知道,以前做错了很多事,总是惹你生气,不过以后都不会了,我们还有三十年、五十年,可以慢慢改的……”
谢混伏在她肩头,唇下呼出一抹温热的气息,似是一声嗤笑。他的唇柔软冰凉,轻轻在耳畔蹭过:“三十年、五十年于我太长,怕是等不到了。来年山阴的桂花再开,你折一枝给我,也不枉这么多年的情份。还记不记得那支萧曲,我教过你的,可惜你太苯,怎么教也学不会。哎,看来这都是命啊。”他说罢一笑,三分无奈七分酸楚,只是那笑太浅,就如海边的沙垒,浪花一触就会破碎。
时光如梭,那年的山□上,他们曾携手同游,那夜的东山别墅,万竹苍翠月凉如水,那一曲洞萧幽咽缱绻,定格在记忆的幽深处,终于凝成恒久回忆。
君羽惶张地拥着他,抱紧一点再抱紧一点,直到他的身体越来越凉。她几乎忍着泪问:“子混,你的手好冰,让我帮你暖一暖吧?”
谢混没有答话,反而剧烈地咳出一口血,他只觉得眩晕袭来,整个身体都要被扯碎般痛楚。王练之在旁边守着,再也看不下去,两指快速一点,封住他几处大穴。
“公主,你先放开子混,让他血脉顺畅一些,或许能好受点儿。”他一边劝说着,好不容易将君羽拖开。把了把谢混的脉息,虽然薄弱,还算比较平缓。于是他宽慰地说道:“其实子混这病也不是没有救,我听说西域有一种雪莲,可解百毒,或许能派上用场。”
“天山雪莲?”君羽眼光一亮,突然像找到了希望。她抹干脸上的泪,调整一下思绪道:“这样,我们先回去,今晚我立刻起程去西域找药。”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也绝不放弃,不论这个希望有多渺茫。
王练之微微颔首,如今也只有这个法子了。他们两人将谢混扶起来,刚转过身,就发现四周不对劲,上一刻还空荡荡的船头,此时已聚满了侍卫,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君羽厉声问:“是谁派你们来的?”
话音未落,何无忌拨开人群,缓缓走了出来:“公主不必动怒,微臣是奉皇后娘娘的懿旨,捉拿判贼谢混。”
王神爱?尽管君羽多不愿相信,然而确是她赐了那杯加药的酒,才引出了谢混体内的寒毒。可她什么要这样做?君羽现在也没心思弄明白,只对何无忌命令道:“识相的就让开,今天有本宫在,谁也休想动他!”
何无忌勾起嘴角,冷笑着从袖里掏出一叠信笺:“这恐怕由不得公主,谢混与刘毅私下勾结,密谋窃国,这是他们来往的书信,铁证如山还有何狡辩?”
“密谋窃国?他谋的是哪国密,窃的又是哪个国?”君羽一把夺过信笺,撕得的粉碎,“什么都不是,只因他除掉桓玄,为我朝立了大功,而你们一个个看的眼热,怕他挡了你们升官发财之道,所以联手把罪名往他身上推?”
何无忌不想跟她多费口舌,扬手一挥:“来人,把叛贼拿下!”
人群开始骚动,惊慌,尖叫,嘶喊,舞姬与宾客乱成一团。就在这时候,前方的屏风突然从中裂开,插出一抹银白刀光。君羽还没来得及避开,就被王练之一下压倒在地,凛凛刀风擦着他们的耳膜,径直向谢混冲去。身后一阵寒光席卷来,恰恰截断了他的退路。
前后左右,再也躲不开了。
谢混秀澈的瞳孔一敛,迎着劈面而来的刀光,依旧没有一丝慌乱。他顺手拉过身边的一个舞姬,护挡到胸前,那刀不费吹灰之力,没入了她柔弱的腹中。 鲜血霎那喷上天空,只听一声闷哼,舞姬犹如花折,萎然倒地。谢混伏低身姿,以几乎不可能的矫健急速,躲过了如林的凶险光影。杀念就在那一刻迸发,他拔出舞姬身上的刀,回身一个猛刺,捅穿前方侍卫的胸膛。血雾模糊了视线,谢混顺势推就,一寸寸,一步步,逼开蜂拥而上的人潮。
何无忌扬高眉毛,有几分赞叹道:“呵,没想到你被伤成这样,还死不了,看来那药的分量不够……”
话音还没落,突然感到一阵酥麻痒痛,他捂住脖子,有股细小的鲜血从指缝喷出。谢混勾起一侧唇角,倨傲地用刀指着他:“你不是我的对手,我若无旧疾,你根本伤不了我。”
何无忌不敢置信地望向他,眼里盛满了震惊。那刀太快了,手法宛如妖魅,只能听见风声,竟然完全无从抵挡。谢混伸手抹去眼角的血迹,鲜红洇湿了薄唇,在这样的血污,他的神情妖异摄人,却毫不可怖。
君羽看见他的五官都在流血,不断从口鼻中涌出,染透了层层衣衫。她觉得似乎有千万把刀在心中割绞,将曾经的美好烧成灰。她再也难以控制自己,推开王练之,不顾一切想向他奔去。
“别过来,离我远一些,这边会伤到你!”谢混闪身避开,一连退出数步,“练之,快把她拦住。咳咳…我怕是不行了,从今往后……你照顾好她。”
王练之一手箍住君羽,丝毫不理会她的痛哭流涕,只朝谢混点点头,郑重其事道:“你放心罢,我会尽力保住她,也会保住谢家的周全,绝不让他们受任何牵连。”
谢混浅淡一笑,不再言语。远处叫嚣、厮杀声冲击过来,他站在一片喧哗中央,淹没在鼎沸人声之间,那么干净寂寞。他看见君羽眼里满是泪光,不过咫尺之遥,短短几步的距离,却只能定定站在原地,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那截伸出袖口的手,仅仅一瞬,又深藏回去。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天。
谢混决然退到船舷边,纵身一跃,轻飘飘落到桅杆上,身后万顷碧波浩淼如烟。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如果不是在这个生死关头,那真是优美致极了。
舰船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弓弩手们蓄势待发,一各个从铜壶中摸出箭翎,瞄准桅杆上的人影,已经张开了弓。只要一声令下,万箭齐发,纵是铜墙铁壁也能射穿。君羽隐隐明白了将要发生什么。
“住手!!不——”她横跨一步,冲上甲板。那力气大的出奇,王练之拉都拉不住。
“公主,你冷静点儿,子混就是活下来,那病也保不住的!难道你要赔他一起送死吗?”
君羽什么也听不进去,心跳得快要从嗓子里窜出来,她看定王练之的眼睛说:“对,你说的不错,他生我生,他死我死!”
王练之彻底愣住了,一阵寒意,慢慢地浸上心头,原来她,注定不会属于自己。
趁他愣神的间隙,君羽已经追到桅杆边,冲着顶上的人高喊:“子混,你下来,我们去请罪,什么江山名利,我们都不要了,哪怕一辈子都不回建康,只要他们放了你……”
“还是公主明智啊。”一声冷森森的阴笑传来,内侍推开半扇雕花门,刘裕从船舱里步出来,手里托着一卷写满字的黄绢:“谢混,只要你在这供词上画押,承认判国通敌,对罪行供认不讳,陛下兴许会放你一条生路。”
至高极顶,浩大的风势吹得人衣袂飘舞,直欲飞去。谢混睁开眼,自他惨白的唇角,勾起了桀骜的笑意,淡淡说道:“我既输了,自然拿命来抵,你们大可不必如此费神。我也早就活腻了,厌倦了,这般了结倒也不错。”
“那我该怎么办?”君羽听见他语气里的绝望,只觉得浑身冰凉,连血脉都冻僵了,她哽着泪问,“你忘了,你要陪着我白头到老的……”
谢混缓缓摇头,一股浓艳的血沿着额角,淌过面颊。他以一种温柔的神色合上眼,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疲倦:“傻丫头,人各有命,就当我最后一次骗你罢。”
他右手拳曲,清瘦修长的指头缠住刀柄,握紧,猛然反手一挥,深深没入心口。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刘裕对着弓弩手比了个手势,万箭离弦,向着那翩若惊鸿的身影席卷而去。
君羽只看见黑压压的一片,千万支箭划过天空,从头顶呼啸掠过。晶莹的血珠,落入眼底,这凄艳的一抹红,是他遗留给她最后的笑容。
扑嗵一声,激起飞溅水花。碧波浩淼的西池,转眼被一片箭矢淹没。池中腾起腥红的鲜血,丝丝缕缕,如桃花殷殷绽开,一半随了流水,一半随了夕阳。
君羽追到池边,看着那空荡荡的水面,一圈圈涟漪,自言自语地说:“子混,你别走,你答应过我的……”
原来他要离开,是没办法的事,无论如何阻止,都没有办法。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永远消失在她的人生里。
七月的风夹着独有的熏热,人人摇扇,只有她的世界冰寒彻骨。淡绯色的池水从指缝中漏走,就像她设想了千万的幸福,全都化成梦幻泡影。
君羽站在水边,忽然就觉得疲惫,疲惫的心力交瘁。恍然,想起初次见面的那天,一杯五石散,一场不经意的邂逅,而今徒留下茫然。东山、竹林、明月、洞箫,往事历历在眼前过去。彼时轻狂,当时迷醉,现在她还能够给谁?
也曾有时,她安静地坐在镜前,任他把笔画眉深浅。风雨如晦的夜里,拥着他的背安然睡去。那时年轻,以为青春可以拿漫长人生来挥霍。不曾想上天,又收回了属于她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