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影尘梦-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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阔,一城尽在目中。若架大炮,楼堞何能遮蔽?……”
他只觉得血气翻涌,再也看不下去了,一把将奏疏扯了稀烂,狠狠地摔在地上,一气踩趿,临了不解气,大声吼道:“来人!把这给我弄出去!有多远给我弄多远!别让我看见!给我烧了!烧了……”
这样还不能解气,于是,连着桌上的叶向高的批复一同撕了丢了一地:“一丘之貉!鼠目寸光!大明非要毁在他们手上,他们才会甘心的!这是什么世道?什么世道——”
众将都不敢作声,因为他们知道,来人说,袁崇焕的一纸奏疏在京城惹出了一大串乱子,朝廷里沸沸扬扬,害得御使侯恂再次托病闭门,免争是非。朝中的群臣几乎全部反对修筑宁远城的请求。他们认为宁远城根本守不住,袁崇焕根本是小题大做,借此邀功。这一切将袁崇焕再次陷入被动境地,一时疲于挣扎。
然后,天无绝人之路。
几天后,情况似乎有了一些转机,真正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转机——大学士孙承宗亲自出关巡视。
孙承宗是万历三十二年进士榜眼,领兵多年,对于军事甚有见地。他是天子的座师,倍受尊重。前几日袁崇焕的一纸奏疏在朝中炸开了锅,那纸奏疏在引起众臣激烈的反对之余,也引起了孙承宗的注意力。“袁崇焕”的名字自此在他的心中划上了问号,使他有一种迫切想解开这个谜团的冲动。因此,他主动请求出巡辽东,希望能借此一睹袁崇焕这个蛮劲将才的风采。
袁崇焕听到这个千载难逢的消息当然不会放过,他立刻不顾众人的苦劝,纵马飞驰在孙承宗所来的路上。他的心中充满了热忱,充满了期望,因为,他知道,孙承宗一定会理解他,并且同意他的看法。而此时,孙承宗正如袁崇焕所盼的那样冲着前屯卫而来。
当地平线上出现一队人马之时,袁崇焕欣喜若狂,一路驾马急驰迎上前去,将孙承宗一行拦在了面前。袁崇焕翻身下马行礼道:“属下宁前兵备佥事袁崇焕参见学士大人!”
这样的一礼让孙承宗着实吃了一惊,心中却暗喜:“好个性急的人!”可表面上却依旧庄重:“你就是上书叶大人的袁崇焕?”
“正是卑职!”袁崇焕答道。
“你的胆子可真不小!”孙承宗的语气中显然带着弦外之音,这让袁崇焕有些不解。
袁崇焕定了定神,即而答道:“这是卑职分内的事!“
“越级呈报也是你的分内事?京城的首辅也是你可以随便上书的?”孙承宗显然有些责备之意。
“卑职对天子负责,叶大人也是对天子负责,有什么差别?卑职只是将应负的责任上书叶大人!”袁崇焕的语气十二分的强硬,昂起头正视孙承宗,不卑不亢。
“好!我们进城再谈!”孙承宗表面上一副要与袁崇焕理论一番的神情,可心里却暗暗赞赏袁崇焕不畏权势的硬气。
不想袁崇焕将手臂一伸拦住了孙承宗的马头,义正言辞:“学士大人此来好象不是巡视边关,倒像是向袁某兴师问罪而来。如果大人真要问罪于袁某,就请大人不必进城,在此问罪即可!”
“哈哈哈……”孙承宗仰天大笑,“袁大人果然蛮劲得很!倘若不试,老夫还真是不敢相信啊!”
“大人试我?”袁崇焕反倒意外的有些失措了。
“你们都进城吧!老夫跟袁大人往宁远一巡!”孙承宗对随从道,随从们应命而去。
片刻之后,原地只剩下他们俩人。看着袁崇焕失措的样子,孙承宗一笑:“怎么?袁大人不愿领老夫宁远一巡?若是这样,那老夫还怎么替袁大人说话啊?”
“学士大人,宁远离这里尚有些路程,您……您不带几个侍卫?”袁崇焕十分激动,顷刻间深为刚才冲动的无礼歉疚,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话。
“袁大人可以月夜在荆棘虎豹中夜行前屯卫,老夫久经沙场,还有何惧?”孙承宗一笑中带着温和。
“学士大人,请!”孙承宗的一笑轻巧的化解了袁崇焕的尴尬,让他不由得肃然起敬。
宁远的山径上,两个身影一前一后,透过树枝的间隙,依稀有几缕和煦的阳光射在孙承宗的背影上,同时也在袁崇焕冷峻的脸上笼罩了一层柔和的光。
“知道刚才老夫为何如此试你吗?”孙承宗忽然回头问。
“卑职不知!”袁崇焕答道。
“老夫将出京之时,你的业师韩爌韩大人曾来对老夫说到你的蛮劲,说你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硬脾气。现在老夫可算是见识到了!”孙承宗停了停又说,“现在朝廷里这样正直的人太少了,即便是有正直之心,为了保住自己和家人的性命,也是缄口不言哪!不怕你笑话,老夫就是这样!”
“学士大人不必感叹,大人是国之栋梁,保全自己,留得有用之身也是应该的。”袁崇焕劝慰。
“那你为什么不知保全自己?你也是个难得的将才啊!”孙承宗很怜惜,执手按在了他瘦削的肩膀上,微微用力,“真希望你不要像‘拼命三郎’似的,不要命的硬到底。当官为民做事,也要讲个策略方法。你说叶大人鼠目寸光,可你知道吗?这次我出关巡视都是他的保荐,而且,他特地嘱我一巡宁远,见见你这个蛮将。他表面上对筑宁远城的事持中立态度,却对此事十分重视,暗地里让我助你一臂之力。这就是策略。太过清直,水至清则无鱼,熊廷弼大人的覆辙,老夫不希望由你来重演。”
“可是,熊大人一生谨慎,不是也一样……依卑职看来,反倒不如直来直去轰轰烈烈来得痛快!”袁崇焕答道,言语间充满了对现实愤慨的叛逆。
“轰轰烈烈固然痛快,但袁大人有没有考虑到,大明像你这样的人才已经不多了,大明还有多少机会让他们乃至袁大人你轰轰烈烈呢?而今的忍辱负重是为了以后大明的社稷和百姓啊!”孙承宗语重心长,“老夫时日已经不多了,大明的天地以后还得由你们这样的脊梁撑住啊!”
“元素明白了。大人,您放心!”袁崇焕感激地一笑,心中却似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难以言语。
“好了!不说这么沉重的话题了!你不是要求修筑宁远城吗?说说你的理由。”孙承宗席地而坐,袁崇焕亦席地而坐。
“我军的一切守御设备全部聚集在山海关。山海关外并无外围阵地,金军若来攻,立刻就冲到山海关关门之前。若山海关再有失,则京城危矣!”袁崇焕认真地分析,全没有和王在晋说话时的浮躁之气,“单守山海关未免太过危险,胜算太小,没有丝毫退步的余地。所以,卑职以为,战略上应将防线向北推,越向北,京师就越安全。如果能将防线一路推到锦州,那么锦州、宁远、前屯卫,山海关就成了四道防线,从而步步为营,既消耗了金军的力量,又争取了集结重兵防守山海关的时间。”
“果然精妙!你分析的很有道理。可以告诉老夫,为什么王经略要在八里铺筑城你不同意呢?”孙承宗在夸奖之余又问道。
“八里铺地势平坦,且外围阵地狭窄,根本不适合守御,也根本起不了屏障作用。如果筑城八里铺,只会把压力转向京城,山海关一破,就如同千里之堤,一夕而溃,后果不堪设想。王大人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敷衍我,同时也在拿守城将士的生命开玩笑。”袁崇焕答道,语气中显然在指责王在晋的目光短浅,“这样视他人性命为草芥的人,怎么能当此大任?”
“想不到你如此关爱士卒,真是难得!”孙承宗很是感动。
“将士们都是有家小,有生命的。‘好铁不做钉,好男不当兵。’当官的是人,难道当兵的就不是人吗?城砖垒砌成的长城可以征服或摧毁,而将士们精神的长城才是最坚固,最不容易摧毁的长城。”袁崇焕有些激动,“大人,我要对得起他们的家人,要对得起辽东父老,要对得起几十万的沙场亡魂啊!”
第四回
天启二年九月。
“元素,有好消息了!”谢尚政一路兴高采烈地进了书房。
“什么事?”袁崇焕懒得抬头,依旧埋头弄着手里的地形图。
“孙承宗大人代替王在晋出任辽东经略,已经到山海关了,来人下了公文,让你立刻前去山海关述职。”谢尚政的语气激动万分,“我们终于熬到头了!”
袁崇焕把手中的地图一丢,扯住了谢尚政的袖子,掩不住心中的喜悦:“果然?”
“果然!”
“当真?”
“自然是真的!”
“哈哈哈哈……大明有救矣!快快!咱们现在就去山海关!”
连续几天不知疲倦的纵马急奔,他的脑海里因为充满了理想抱负得以实现的兴奋而忘乎所以,直到胯下的坐骑累到没了力气再跑,他才意识到自己孩子气的冲动连累了无辜的马儿。好在已经将近山海关了,远远的可以看见互市的繁华,听见那里夹杂着各种腔调的吆喝声,于是和谢尚政下了马,一路闲适的逛过去。
立秋后的太阳似乎并不见得削减了几分热辣,稍稍多晒了一会儿,便也出了一身的汗。
人也乏了,懒得再走下去,反正目的地近在眼前,也就不用这么上赶着着急了。
随从们拴好了马缰,也一并挤到了茶棚里,聚在一张桌子上喝起茶来。
他呷了一口黄褐色的茶水,粗茶的沫子也顺着水流进了嘴里,苦苦涩涩的让他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只得皱了眉,全当是解暑的强咽下去,把眼神落在了临桌几个粗壮蒙古汉子的身上,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他们的异族装束,用来分担嘴里茶沫子的苦涩。
“他们喝的不像是茶,酸酸的一股奶味儿的样子。”谢尚政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大热的天气,喝这个不腻么?”
“这位客官少见了,”茶棚的小二过来添水,随口笑道,“这是酸奶子,比凉茶还解渴呢!蒙古人都爱喝这个!”
“比凉茶还解渴?有这么神?”谢尚政不信,“你给我来一碗!”
“允仁……”袁崇焕知道他一向对家乡的凉茶尤为挚爱,这下子定是跟酸奶子铆上了劲儿,“你凑什么热闹!这东西咱们喝不惯的!”
“不喝怎么知道!”
“来啦——”小二端了一碗酸奶子送了来,“您慢用!”
一股酸酸的奶味扑面而来,把几个随从熏得慌忙捂了鼻子,一径盯着他。
谢尚政捏了鼻子,又抬头看看袁崇焕,不觉笑出来:“元素,你怎么不怕闻这个?别撑着了……”
袁崇焕“噗呵”吐出了口气,迅速的掩上了鼻子:“你快喝吧!”
谢尚政深吸了口气,把嘴凑到碗边上尝试着抿了一小口,没咂摸出什么味道,于是又猛得喝了一口,一下子僵住了脸。
“允仁?”袁崇焕试探着用手碰碰他,“你怎么了?”
“谢大人……”一个随从也小心翼翼地倾身看他。
“噗——”谢尚政虎得回过头,哇得一口喷在了地上,“咳咳咳……”
几个人松了口气,袁崇焕从袖子里掏了手巾塞给他:“跟你说你喝不惯,你偏不信!给!”
“我哪儿知道这么难喝啊!”谢尚政悔青了肠子,一脸委屈,“这玩意像馊稀饭样的……咳咳……还说解渴呢!我是越喝越干得厉害……”
“哈哈哈哈……”临桌红脸的蒙古汉子忍不住大声笑起来,那笑声爽朗而洪亮,引得几个人一起侧目,“酸奶子是上天的赏赐,既然喝不惯,何必要浪费去喝呢?”
谢尚政有些看不惯他的多管闲事,想要争辩,却被袁崇焕扯住了:“本来就是你不对!人家说的是,你喝不惯还赌气要喝,白白浪费了不是!”
谢尚政端起了碗,起身往茶棚外面走:“浪费不了!我不喝,给马喝总不是浪费吧!”
他手中的碗还没伸到自己的坐骑嘴边,只见得红脸汉子“啪”得拍案站了起来:“你住手!”
谢尚政不耐烦地回头:“我花钱买的,我喝不下去,喂我的马,碍你事了么?拍什么桌子?”
红脸汉子硬撅撅的络腮胡子气得蹦起老高来:“你不喝就喂马!你不想喝,马就想喝吗?你把马当什么了?”
“哎!有没有搞错啊!”谢尚政好笑,“你这人怎么这么奇怪!就是一畜生,我难不成还得请它上座,给它点菜不行么?剩一口给它就不错了!它一个畜生,它知道什么!”
“我看你才是畜生!”红脸汉子气乎乎得疾步跑到面前,一把打翻了他手里的碗。
“你骂谁你!我招你了!”谢尚政一时火大,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你脑子有毛病啊!”
“我骂得就是你!”红脸汉子显然是被触怒了神经,额头的青筋都暴了出来,“谁把马当畜生,谁就是畜生!”
“不可理喻!”谢尚政冲他大声嚷嚷,“疯子!我的马,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你不把它当人,也就不配做它的主子!”红脸汉子一把搡了谢尚政一个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