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影尘梦-第1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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绎儿伸出手去,将赵祺的神主抱进了怀里,缓缓阖上了眸子,任由泪水滑落面庞:“我……明白了……懂了……”
听着天悟退出诵经堂的脚步声远去,绎儿徐徐张开了眼睛,努力地弯起挂着眼泪的嘴角,默默注视着一排排的神主,仿佛置身在一个个战死的英灵中间。
她没有用语言,只是用眼神告诉冥冥之中的英灵:既然选择的生,就要努力地活下去,坚强的面对一切,守住自己,守住一家,守候着有一天能够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去。
第十七回
已是中元节了,中原的战场上却并没有因为是鬼节而停止杀戮。
本应该是祭奠亲人,为死去的人超度亡灵的日子,可是曹文诏的三千人马却奉命在山西和陕西两省来回辗转,伏击王自用的“三十六营”,一来二回的,双方都死伤累累。
洪承畴的用意,是用最快的速度平定山西境内的贼寇,所以,根本不打算给敌军喘息的机会。他放弃了之前三边总督杨鹤的招抚策略,只用剿杀的手段,关中平原一时之间烽烟四起,血流成河。
这种策略为洪承畴在敌军中赢得了一个“洪剃头”的美名,意思是说他杀人如麻,就好像给人剃头一样,狠辣得让人毛骨悚然。敌军悬赏说:“有斩洪总督首级者,赏银五十两。”洪承畴见到了敌军的传单,大笑不已,因为他能够明显的感觉到,敌军对自己的畏惧,还有欲除自己而后快的急切心里。
既然敌军欲除自己而后快,急则生变,急则不能细加思量。王自用的那点手段,马颈相交几次,他也就能摸出门道来了,如今偏就利用他们的急于求胜的心理,对他们一网打尽。洪承畴心里清楚得很,一旦让敌军渡过黄河进入山西境内,那么陕西的战火就会由此一路烧到山西全境,之后延绵进入河南,到那时,就难以收拾了。所以,九月之前,一定要将敌军在陕西境内剿杀干净,绝对不能流毒中原腹地,贻害到南方和蜀中,未及朝廷的钱粮命脉。
想到这里,洪承畴捋了捋胡子,伸手在面前的地形图前沿着陕西和山西的边境划着,轻轻地在黄河以北的怀庆府、卫辉府还有彰德府的上方打了几个点。这几个点是至关重要的,他已经命令临洮总兵曹文诏和昌平副总兵左良玉,从南北两面夹击,把敌军的主力全部往事先设计好的包围圈追赶,迫使他们就范。但是,这个包围圈的边缘恰是在黄河岸边,一旦被敌军冲出重围,再越过黄河往南,就会前功尽弃。然而一般的情形下,就算他们突破了自己的重重包围和阻击,到天堑一样的滔滔黄河面前,也只能是等死。
如今庆阳府已经失而复得了,听说敌军的魁首王自用已经力战受了重伤,现在敌军是士气低迷,被左良玉和曹文诏的人马追杀的如同丧家之犬,疲于奔命,估计很快就要进入自己预设的包围圈中了。
“不知道曹文诏现在已经到什么位置了……”他沉吟了一下,手指绕着地图上自己设定的包围圈上画了一个又一个圈。
这时,门外的侍卫报了进来:“部堂大人,最新的塘报。”
“嗯,拿来。”洪承畴招手将他叫到近前,接过塘报的同时问道,“曹文诏部现在何处?”
“环庆。”
“嗯。”洪承畴展开塘报,细细的看到,不由得喜上眉梢。
侍卫看到总督面露喜色,知道准有好事:“部堂大人,又有捷报了?”
“王自用死了。”
“王自用死了?”侍卫几乎不敢相信,“不会有诈?”
洪承畴笑着摇头:“已经证实了,确是死了。现在贼寇的残部由李自成率领,正在往我们的包围圈里聚集呢。”
“那敢情好啊!成败在此一举了!”侍卫也不禁的笑开来。
洪承畴点点头,与此同时,翻开了案头的一本名册,细细的对照着塘报上的情况,用笔划去一个个名字:“嗯,这次的战果颇丰啊,你猜猜看这次曹总兵击毙了多少人?”
“嗯,曹总兵一向勇武过人,百来号人总是有的吧?”
“哈哈哈,”洪承畴大笑道,“光是三十六营的头领,就有十八个!手下的那些乌合之众,对于曹总兵而言,那都是送命的主。”
“这么多!”侍卫大喜过望。
“用三千多人和将近十万人的敌手作战,能够有如此战果的,也就非他曹文诏莫属了!”洪承畴连连感叹,“去准备一下,晚上通知诸位将军来中军议事,通报战况。咱们要连夜上表给皇上,给曹总兵请功。”
“属下这就把这个好消息写到露布上去,让将士们都高兴高兴。”侍卫接过洪承畴递来的塘报,兴冲冲的出去。
洪承畴看着他兴高采烈的出了门去,情不自禁的伸了个懒腰,他已经好几天没睡了,战局一直按照自己预想的发展,眼看着关中的混乱就要平息了,终于可以睡个囫囵觉了。
关中平原的战乱似乎快要平定了,在这个祭奠亡灵的日子里,一切仿佛很快就要归于平静了。
中元节的浮灯在山涧的溪流中星星点点的连成一线,萤火虫在身畔若隐若现的翩翩飞舞,照亮了绎儿脚下的路,也照亮了她手中的灯。
她从随身带来的妆刀三雀抽出了小毛笔,细心地接着灯笼和月亮的光线,在手中的浮灯上描画着什么,继而端睨了一会儿,小心地放进了流水中。
流水送着浮灯,漂泊着,无依无靠地倒映在凄清的溪水里,孤独的灵魂真的能看得见么?
她正出神,那盏浮灯却被一块嵌在溪水中的石头挡住了去路,停在了溪水中央。
正当她要回身取竹竿取拨弄之际,对岸的一支竹竿颇通她心意地伸了去,为她送走了那盏浮灯。
她感激地起身要谢,那人却先笑了:“祖姑娘,别来无恙,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你。”
她先是一愣,而后欠身一福:“十四叔,有礼了。”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那些虚礼就不必了。还是像刚认识那会儿一样,叫我多尔衮吧。”
“绎儿不敢。”她低头道。
“咱们是朋友,当初你说的。”多尔衮舒眉一笑。
“十四叔在这里做什么?”
“你呢?我跟你一样。”多尔衮隔着水答道。
“我是来放浮灯的。你也是么?”
“是。”
“你为谁放?”
“我阿玛,还有额娘。”多尔衮的声音有些酸涩哽咽。
绎儿依稀听说了一些故事,关于那场汗位争夺战的惊心动魄和血腥残酷,隐隐的体谅他此时的脆弱感伤,低头去看流水:“嗯……我略有耳闻,人已经往生,不必太过伤感了。”
多尔衮在对面好像长叹了一口气,良久没有说话。
竹叶被晚风吹得沙沙作响,一阵阵传到远方去了。
绎儿见他不答话了,于是转了身,拾起最后一盏浮灯,细细描摹起来。
先前已放走了许多,身边每一个逝去的英灵,她都悉心收拾了浮灯的诗句和对英灵祭奠的心境,将她的惦念哀思放进了水中,长长短短的在流水中连成了天上的分野。手中这最后一盏是留给赵祺的,想跟他说的话早已想好,此时提笔,却不知该怎样细说。
她犹豫着,细小的编贝咬着红唇,思量许久,落笔写下了:死生契阔,愧为忠贞。倾妾一世,悼君一生。今生君为妾死,他年妾为君生。
“今生君为妾死,他年妾为君生……一世好生感伤的痴恋。”
绎儿正在出神,身后却是多尔衮的一声长叹。
“你……”她蹙眉仰脸看他。
“对不起,我只是……”多尔衮淡淡一笑,有些抱歉,“我只是好奇,所以……”
她低头将浮灯放进水里,看它慢慢离开自己,眼睛不泛起了湿雾。
“你很爱他?”多尔衮背着手,直起背,目送浮灯远去。
“他是我丈夫。”她深吸了一口气,垮下了双肩,有些沮丧的颓废。
“你嫁过人?”多尔衮有些吃惊。
“是的。”她平静了一下,“如果他没有去世的话,现在应该成亲快三年了。是我福薄,没能留住他……我们成亲才三个月……”
“他是怎么死的?”
“你不该问。”她像刺猬一样,竖起了全身的戒备和敌意。
“难道……”多尔衮似乎明白了。
“他死在战场上,死在你哥哥阿济格的乱箭之中!”她带着深埋的恨,噙着冷笑,“我们从来就是敌人,不共戴天的敌人!”
“冤冤相报何时了。”多尔衮有些无奈,“这只能说,是一场宿命罢了。比爱更化解不了,只有恨了。”
“无端挑起仇恨的人不是你我,可是,从相识的那天起,你我就是仇人!”她努力抑制住激动,咬牙道,“只能怪命运捉弄!夜深了,我先告退了。”
“祖姑娘!”多尔衮脱口叫住她,“我像帮你。”
她弯腰拾起竹篮,带着泪光,浅浅一笑:“谢谢你,我能照顾自己。”
“有样东西,我想交给你,完璧归赵。”多尔衮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吊坠儿,“这个,你认得吧?”
“红萼笛!”她的眼前一亮,有些惊怔,“这是红萼笛上的玉坠儿,怎么会在你手上?”
“上次你负伤的时候,军医给你换药后交给我的。”多尔衮笑着把玉坠儿塞进她的手里,“笛子一直在我这里,自打你进了豪格府,我一直都因为避嫌,没机会还你,也知道你过得不如意,受他们的欺凌,明日若是不弃,到我的别院一聚,也好还你。”
“这……”她隐约有些明白了,“你今天是特意……”
多尔衮点点头:“明天午晌,我会在这里等你。这么晚了,早些回去吧。”
绎儿望着他远走的轻巧步子,攥紧了手中的玉坠儿,她的内心里多少有些惊喜,心爱之物可以失而复得,难道真的意味着什么福祉么?
绎儿希望的福祉并没有在关内出现,相反的,在人人都没有防备的地方,却爆发了让大明朝廷举朝震惊的兵祸——原来东江毛文龙的旧部孔有德和耿仲明在登州发动武装叛乱,整个胶东半岛立刻陷入一片战乱之中。
这支曾经在东江一无是处,表面上看起来只会冒领军饷,糜烂国事的军队,居然在须臾之间,所向披靡,势若破竹,登州的急递还没有到达京城之时,登州城已经在血流成河中,成了叛军的基地。无论崇祯皇帝如何的震怒,也无法改变山东大乱的事实。内阁的官员们忙成了一团,御史们的本章一份份地递了上去,纷纷启奏说,今日的大乱,全因为当初袁崇焕杀毛文龙,为渊驱鱼,东江没有了节制,旅顺和登州才会有此兵祸。事到而今了,大臣们还在做事后诸葛亮,崇祯帝的恼怒可想而知。
朝廷的兵马调动尚未完成,山东之乱还没平息,关中平原已经到了决战的时刻。
王自用的残部由李自成和高迎祥带领着,正在和洪承畴布下的重重包围圈中奋力厮杀,他们十万人的生死只在一线之间,如果这一次被全歼于关中,今后就不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然而,山西、河南、陕西三省的边界都有洪承畴的重兵阻击,身后有左良玉和曹文诏的左右包抄,穷追不舍,急于摆脱,也是非常难的事情。
一直在马背上颠簸的曹文诏也很清楚这点,他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解甲休息了,满脸的胡子拉碴,疲惫不堪。他真想倒头睡上一觉,可是,目前的形势已经到了关键中的关键,这个时候任何一个懈怠,都可能使全局崩溃。他不求自己做到赵率教那样的一生劳而不懈,至少在这一刻,他就是累的只剩一口气,也得完成阻击歼灭敌军的任务。辛辛苦苦的一年多,这个时候是见分晓的时候了。
他这边累得浑浑噩噩,曹变蛟倒是初生牛犊的不怕苦,只要稍微休整个半个时辰,他立刻就能恢复抖擞的精神,跃马向前。
“看来,自己到底是老了。”曹文诏看着一往无前的侄子,深深的叹了口气,不过又欣慰的一笑。
不管怎么说,变蛟这孩子总算是历练出来了,能够独当一面了,也算是对自己死去的哥哥有个交待了。
曹文诏长长的叹了口气,刚要招呼曹变蛟,却看见谢弘打马飞驰而至:“大人!”
曹文诏稳住马,平了下呼吸:“怎么了?”
“前锋营来的消息。”谢弘策马近前,抹了一把满是灰土和汗水的脸,“贼寇向我们派出了信使,说是愿意受朝廷招抚。”
“什么?”曹文诏嘶哑着喉咙道。
“贼寇十万人愿意受降。”谢弘重复了一遍。
“这怎么可能?”曹变蛟在一边拨住马头,一边叫道,“他们还有十万人,远远多于我军数十倍,凭什么向我们受降?”
曹文诏沉吟了一下,去看谢弘:“凌焯,你以为呢?”
“有诈!”谢弘毫不犹豫的说,“这绝对不是真的,是在拖延时间,缓兵之计。”
“也许是被我们分进合击弄得疲惫不堪了,而且知道黄河沿岸有重兵等着,他们根本不可能侥幸逃生,所以干脆受降了。”一个副将分析道。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