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2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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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陈操之语调转缓、声音转轻,桓温不禁身子前倾、凝神静听——
陈操之实乃清谈游说之大家,他对说话词语的选择、语气的轻重、语调的气势都是运用得妙到毫巅,极富感染力,让听者情不自禁地相信:陈操之说得有理,陈操之所言极是——
陈操之说道:“——卢竦此人淫邪龌鹾,借宣讲《老子想尔注》、传授男女合气术,玷污了不少京官女眷的清白,那日在下奉命鞫审他,他自知死罪难逃,也不说谋反之事,满口淫词秽语,污人清白,我即命人搅烂其舌根,让他说不得话,此人不早除,风气极坏。”
桓温倒没想到还有这等奇事,不禁失笑,越想越可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半晌方止,却已是眼泪都笑出来了,桓温肃然的样子不觉得老态,这一大笑,就让郗超和陈操之都觉得桓大司马真的衰老了。
桓温点头道:“也罢,卢竦案就到此为止,只是那陆始父子获罪,再不能阻挠操之娶陆氏女郎了,对操之而言,岂不是美事!”
陈操之道:“在下求娶陆氏女郎,也与追随桓公是一个道理,在下追随桓公就希望桓公大业得成,而娶陆氏女郎难道就要吴郡陆氏从此衰微乎?”
桓温欣赏陈操之的妙喻和坦诚,笑道:“那么子重以为该如何处置陆始父子?”
陈操之道:“陆始罪责难逃,明公免去其五兵尚书职务是应当的,至于陆禽,直接废为庶人,永不得叙用,对于吴郡陆氏,可谓受重创矣,明公还得设法恩抚之,以收南人之心。”
桓温笑而听之,他不怕陈操之有私心,有私心才会为他所用,而且陈操之所言也合情合理,既打击了他所厌恶的陆始,又要拉拢陆氏,这正是维持均衡的良策。
第六卷 奏雅 第一章 某在斯
晋帝司马昱咸安元年。孟冬丙午日,卢竦入宫事结案,卢竦与三十七名主犯被处以死刑,这四十七名死犯都是卢竦的亲传弟子,其余近两百名天师道叛众一律流放至荆州幕阜山铁矿服苦役,五兵尚书陆始与其子侍御史陆禽皆废为庶人,陆禽加笞二十,以二十万钱自赎,同时免去桓秘中领军之职,只以散骑常侍留备顾问,桓秘对此愤愤不平,上表辞职,径去宛陵隐居,对兄长桓温的劝告置若罔闻——
有罚必有赏,宿卫中郎将毛安之因护驾有功,迁左卫将军,原左卫将军殷康迁右卫将军,苏骐授司州九品军曹,西府八品骑军司马陈裕陈子盛升任骑军校尉,骑军校尉乃是七品军职——
至于太子洗马陈操之,出使北国和此次平卢竦乱皆有大功。征辟为司州司马、赐钱百万、绢八百匹、布八百匹——
州司马是六品显职,仅比郡太守低一品,掌一州军事,权力极大,有三年州司马的阅历就可以出任郡国太守,陈操之以短短两年的仕途资历即擢升为六品州司马,这是前所未有之事,顶级门阀子弟也不能有这样的超升,难服朝野众意,是会招致非议和弹劾的,但司州司马就比较奇怪了,司州现在只有一个洛阳在晋人手里,还不知道能不能守住,陈操之放着六品尚书丞郎不做,却要任职虚无飘渺的司州司马,这简直是似升实贬啊,难道陈操之得罪了桓大司马,受排挤冷遇了?
就在建康朝野对陈操之任司州司马一职议论纷纷时,朝廷又有一批诏命颁布:尚书仆射王彪之升任尚书令(原尚书令、蓝田侯王述已于本月中旬病故),以侍中谢安兼中领军,以尚书吏部郎王蕴为五兵尚书,原左民尚书陆纳任吏部尚书,吏部尚书位高权重,非左民尚书能比,朝野上下对陆纳出任这一要职也是大感意外,陆纳固然端谨忠亮,为时誉所重。但桓大司马方借卢竦案废陆始、陆禽为庶人,重创吴郡陆氏,但随即又迁陆纳为吏部尚书,这很令人费解,陆纳升迁若没有桓温准许是绝不可能的,现在的朝政是桓温的一言堂,皇帝司马昱默拱而已——
短短数日,诏令如雨:桓温世子、原豫州治州从事桓熙任司州刺史、安北将军、假节、都督司、青、幽三州诸军事;谢安之子、原中书省著作郎谢琰任司州长史,这也是越品超升,州长史与州司马同为六品高官;征辟屏居吴郡的范汪为散骑常侍,范汪是被桓温表奏贬为庶人的,现在又重新起用范汪,虽然只是闲职,但也让时人费解——
更让朝野震动的是桓温借庾希不能救许昌、以及与卢竦案有牵连为名,免去庾希北中郎将、徐、兖二州刺史、都督青州、晋陵诸军事诸职,改任护军将军,而以吴国内史郗愔接替庾希,都督徐、兖、扬州之晋陵诸军事、徐、兖二州刺史,镇京口,这是桓温借高平郗氏驱逐颖川庾氏在徐、兖二州的势力,高平郗氏在京口一带素有威望。以郗愔代庾希正如陈操之所料,并没有引起百官的强烈的不满和非议,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陈郡谢氏这些南渡大族分别因为王彪之、王蕴、谢安的高升而默许桓温对其子桓熙的擢升以及对庾氏的打压,而吴郡陆氏因为陆纳出任吏部尚书亦颇感安慰,担心遭受桓温排挤的江东本地士族也人心安定,一切都如那夜陈操之、郗超与桓温夜谈所议定的那般有条不紊地进行——
论起来陈郡谢氏在此次朝政变动中受益最大,谢安由四品御史中丞升为三品侍中,仅隔半月,再兼中领军,掌握了朝廷内外卫兵,桓温对此颇感惋惜,他原意是暂罢桓秘中领军之职以平众意,等过几个月再重新起复桓秘,没想到桓秘性情倔强,干脆辞职去宛陵了,这不是桓温预料之中的,实在无奈,中领军一职极其重要,目下龙亢桓氏没有合适的人选,郗超声望尚不足以担当此任,而且桓温要掌控京口北府兵,迟早不容郗愔久居徐、兖二州,所以桓温不能让郗超既掌中书监又领中兵,而谢安曾在桓温军府为司马,与桓温关系颇睦,桓温知谢安老成持重,无甚野心,又为时誉所重,是以几经权衡。终于决定举荐谢安出任这一要职——
戊申日,皇帝司马昱在式乾宫中斋召见桓温、桓熙、陈操之、谢琰四人,桓温病足,特许乘舆至殿前,然后步行入中斋,桓熙、陈操之、谢琰三人跟随其后。
建康十月,大事频仍,先是废帝,再是卢竦叛乱,桓温两度提兵入都,波谲云诡,人人自危,但天气却是格外的晴朗,八、九月的浓重阴云和绵绵秋雨自立冬后都消散了,阳光明媚,桓温从殿外步入皇帝日常起居的中斋,但觉昏黑一片,年过五旬,眼力亦不如前,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没看到皇帝司马昱在哪里,问躬身迎接他的内侍:“皇帝何在?”
皇帝司马昱坐在御床上,他早就看到桓温进来了。这时应道:“某在斯。”
桓温这才看到皇帝,过去参拜,不知为何,心里颇不自在。
皇帝司马昱这次召见桓温、桓熙等人是询问重建北府兵之事,桓熙、陈操之向皇帝禀报了建军策略,皇帝司马昱嘉勉了几句,便赐司州刺史桓熙持节符信,汉末魏晋以来,州刺史一般都假节,假节便掌握了生杀大权,可诛杀低级官吏及无官职之人、可诛杀犯军令者。皇帝司马昱现在已完全没有办法抑制桓氏势力向京口的扩张,只有寄望于陈操之真能釜底抽薪、建北府军而架空桓熙,并且寄望陈操之真的能对晋室忠心耿耿,皇帝做到这份上,也实在可哀——
桓温却有些不乐,见儿子桓熙领到了节钺,便即拜辞。
出了台城,桓温、桓熙父子自回大司马府,谢琰对陈操之道:“子重兄,吾弟幼度已回荆州,今日有家书寄到,问及子重兄之事,家君请你去府上一唔。”
陈操之道:“甚好。”他也有好几日没去探望谢道韫了,不知其病情有否好转,看看是否应该再换一个药方。
二人乘牛车去乌衣巷,来到谢府,听谢韶说三伯父谢安去看望谢道韫了,二人便经听雨长廊去谢道韫的居所蔷薇小院——
行在听雨长廊上,谢琰忽道:“皇帝今日以三个字让桓公闷闷不乐,子重可知哪三个字?”
陈操之微笑道:“某在斯。”
“某在斯”,就是说“我在这里”,典出《论语·卫灵公》,师冕见孔子,师冕是鲁国的乐师,一个盲人,孔子对他很照顾,上台阶、就席,都一一提醒,各安其席后又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以便师冕可以正面与他说话,皇帝司马昱用此典,是把桓温当作盲人瞽者了,如处暗室,以己为相导,暗喻桓温若不能光明正大行事,必遭颠踣,司马昱利用典故。点到即止,威而不露,让桓温着实郁闷了一回——
谢琰亦笑,佩服陈操之的颖悟,他以前与陈操之相处不多,但现在一个是司州长史、一个是司州司马,日后要长期同僚共事了,而且陈操之极有可能成为他陈郡谢氏姻亲,所以有意与陈操之亲近,谢氏子弟个个精明无比。
……
这日午后,谢安与妻子刘澹同到蔷薇小院探望侄女谢道韫,见谢道韫案头堆满了书信,却是昔日豫州诸将写与谢尚、谢奕、谢万的书信,还有一些南渡初年的两淮州志,谢安一看就明白了,心里既怜爱又叹息,阿元这是在为陈操之掌北府兵做准备呢,她还真想做陈操之的参军幕僚!
“阿元,你病尚未大好,怎可如此耗费心力。”谢安低声责备。
谢道韫脸色微红,解释道:“瑗度不日将赴京口任职,我在给他备集一些典志以供参考。”
谢夫人刘澹不象其夫那般含蓄,直言道:“元子,休得瞒我,你这是给陈操之准备的,谢琰只是司州长史,长史主政,司州现在没看到半个城池,也没有州治百姓,根本无政可管qǐsǔü,长史是虚职,倒是陈操之是司州司马,要重建北府兵,很需要你准备的这些东西。”
谢道韫闹了个大红脸,却又从容道:“三叔母所言差矣,三叔父既命瑗度助陈操之建北府兵,怎么能说瑗度不需要这些!”
谢夫人刘澹道:“都这时候了,还嘴硬,建康城、甚至九州天下,哪个不知你与陈操之的情事!”
谢道韫大羞,看了三叔父谢安一眼,谢安坐在一边不说话,含笑听妻子与侄女对话,兴味盎然。
谢道韫娇嗔道:“三叔母,你是特意来取笑侄女的吗?”
谢夫人刘澹道:“我都快急死了,哪有闲心取笑你!”
谢道韫奇道:“三叔母急些什么?”
第六卷 奏雅 第二章 高傲和胆怯
谢夫人刘澹怜爱地看着谢道韫。刘澹与谢安育有三子,却无女,视道韫如己出,前些日以为谢道韫病将不治,谢夫人刘澹背地里痛哭过几回,天幸陈操之归来,妙手回春,竟把道韫治得大有起色,谢夫人刘澹心怀甚慰,誓要促成侄女嫁给陈操之——
谢夫人刘澹对谢道韫道:“你说我急什么,不都是急你的婚姻大事吗,那妖人卢竦叛乱,却致陆始废为了庶人,这岂不是上天要助陈操之与陆氏女的婚姻,你说叔母能不急吗?”
谢道韫明白三叔母刘澹的意思,陈操之与陆葳蕤之间最大的障碍陆始被废庶人,在家族中自然就失了权威,陆纳作主,自然是会将陆葳蕤许配给陈操之,应该很快就会纳采定亲了——
谢道韫俯首无语,半晌道:“陈子重与陆葳蕤正是好姻缘。相恋多年,终成眷属,我亦乐见其成。”
谢夫人刘澹道:“你倒是高风亮节、不怨不妒,你嫁不了陈操之,那嫁给谁?”
谢道韫垂头道:“侄女不孝,侄女谁也不嫁。”
谢夫人刘澹大声叹气:“叔母早就对你说过‘生年不满百,喜欢就要争’,你别个样样要争胜,对这最要紧的终身大事却一副淡然超然的样子,我看你不是淡然超然,而是畏缩胆怯,我只问你,你爱陈操之否?不要哄我说什么只是赏识他并非喜欢他,我不信,也莫要给我支支吾吾、更莫要给我引经据典,你只给我点头或摇头——你爱陈操之否?”
谢夫人刘澹直言快语,又深知侄女狡狯善辩,所以干脆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谢夫人刘澹身边有个贴身侍婢,柳絮、因风二婢也跪坐在书室屏风边,几个人这时都一齐注目道韫娘子——
谢道韫紧紧抿着嘴唇,脸红得要滴血,脑袋一动不敢动,眼睛看看那几个婢女——
谢夫人刘澹心里暗笑,让那三个侍婢都退出去,然后道:“该不会要把你三叔父也赶出去吧,唉,要你承认喜欢一个男子。还真是费劲啊,现在没别人了,不用害羞,点头吧,你是不是喜爱陈操之?”
谢道韫脸红再三,终于还是点了一下头,若说患病之前,她对陈操之的感情是尽量克制在友情的范围内,那么自陈操之归来,亲手为她诊治,嘘寒问暖,还给她抚背止咳,让她羞喜得脑袋发晕,以前说能偶尔见一次陈操之就满足了,现在是日日想看到陈操之,每次看到陈操之步入蔷薇小院,她就觉得心跳加快,全无往日的优雅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