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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6章

上品寒士-第2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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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身甲、搭后、寄身,骑兵手里两丈长的马槊斜指地面,槊尖一旦挺起,便是冲锋之时,这种人与马俱重甲防护的重骑兵不畏箭矢。所过之处,有如战车一般,步卒、轻骑不能撄其锋——

冉盛骑着大白马跟在陈操之身后,冷冷看着鲜卑人的重骑兵,他父亲冉闵当年就是因为不敌慕容恪的铁锁连环马而被擒身死的,此刻冉盛见到这列成八个方阵的燕国重骑兵,不由得恨上心头,想着有朝一日定要大破鲜卑人甲骑具装,灭慕容氏威风——

燕军军容甚盛,陈操之暗暗点头,此时的燕国在慕容恪、慕容垂兄弟的南征北战下,破高句丽、灭宇文部、平扶余、擒杀冉闵,二十余年未有败绩,正处于最颠峰时期,盛极必衰,现在该是鲜卑慕容氏转折衰退的时刻了,当此任者,舍我其谁?

这时,陈操之见到了大名鼎鼎的慕容垂。

陈操之极爱清人张潮这样的一篇文字——“我不知我之生前,当春秋之季,曾一识西施否?当典午之时,曾一看卫玠否?当义熙之时,曾一醉渊明否?当天宝之代,曾一睹太真否?当元丰之朝,曾一晤东坡否?——”

张潮可谓开梦想穿越之先河,贪心不足。还想穿梭来去数个朝代,看遍千古美人和隐逸文豪,而陈操之只能在东晋,后世有人曾言在东晋最想见到的三个人分别是谢安、谢道韫和桓温,这三个人陈操之都见到了,现在出使北国,在长安见识了王猛,今日在这偃师城,见到了沉毅有伟略的慕容垂,人生之精彩不就是在于能与这些立在历史巅峰的人或为友或为敌吗?

慕容垂身高七尺八寸,只比冉盛略矮。手大臂长,魁伟有神,就是这个人,三年后将在枋头大败桓温,随后却因功高震主,备受猜忌,性命将不保,不得已叛逃氐秦,淝水之战,苻坚八十万大军尽溃,独有慕容垂统领的军队未损一兵一卒,而后建立起后燕,一生征战,未尝败绩——

见到陈操之,慕容垂双眸精光一盛,他虽未见过陈操之,但只看了第一眼就敢确认,此人便是陈操之,江左卫玠,不会有第二个!

与秦使席宝目光闪烁、内心忐忑的神态相比,陈操之行止优雅,从容不迫,真有泱泱上邦气象,简直让慕容垂产生错觉:这个陈操之的确是为出使燕国而来。

至军帐分宾主坐定,除陈操之、冉盛、沈赤黔、苏骐以及席宝及其亲信数人外,其余秦晋军士俱不得入内,而大帐幕后隐隐有持斧甲士的身影,肃然不动,宛如一尊尊雕塑,但只要慕容垂一声令下,这些雕塑霎时间就会鲜活血腥起来,撕破帷幕蜂拥而出,将这些秦晋使者砍成肉泥——

席宝既受命出使,胆气自是不弱,但此时也是汗透衣衫,又是六月酷暑天,汗下如雨。惊恐之状,见于颜色,而陈操之却从袖中抽出那把绘有“嵇康行散图”的折扇,轻轻摇动,说道:“江左三伏天酷热,未想河南亦如此,吴王殿下领军可谓辛苦。”

陈操之现在这样子很有点王徽之的疏狂派头,慕容垂心里冷笑,问:“陈使臣出使秦国,何由到敝邦?”

陈操之道:“在下受人之托,专程来见吴王。”

慕容垂问:“受何人之托?”

陈操之道:“陈郡谢安石,岂非吴王三十年前神交之友?”

慕容垂浓眉颤动,蓦然记起幼时闻江东谢安神童之名,曾托人送去他畋猎得来的一对辽宁独有的白狼眊,记不得当时是一种什么心绪,或许是对谢安神童之名不服气吧,其后戎马倥偬,早将那幼年旧事忘了,未想时隔三十年,谢安还记得那件事情、还托人还礼——

慕容垂回想起儿时往事,不禁流露笑意,却突然脸色一沉,问:“陈使臣真的是为谢安石来给本王还当年之礼的吗?”与此同时,帷幕鼓风一凸,幕后杀气凛冽透出——

一旁的席宝顿时心提了起来,此时此刻,陈操之只要一言有失就会立时导致杀身之祸。

第五卷 假谲 第二十五章 挫折慕容垂

鲜卑人的毡帐以巨木为柱。帐篷四角以牛筋索立桩牵扯,可抵御高原烈风,吴王慕容垂的中军大帐尤为坚固高敞,内壁饰鸟兽云纹,精美华丽,此时帐中人皆屏气咽声,一起注目陈操之,听他如何回答?

跽坐于陈操之身后的冉盛和沈赤黔亦觉心跳加速,可以感觉到帷幕后伏着的甲士跃跃欲动,二人都情不自禁想去握住腰间刀柄,却又强自忍住——

只听陈操之的声音不疾不徐:“在下不负安石公所托,诚心而来,但今日一见,却觉当年意气慷慨、万里寄情的射白狼少年已不再有,只有一个猜忌狭隘、无礼无趣的武夫而已——”

众人皆失色。

慕容垂瞠目瞪视陈操之,陈操之神态自若,陈操之不是要故意激怒慕容垂,是因为他深知慕容垂的性格,慕容垂阔达有雄略,善隐忍,喜怒不形于色。他现在以江左名士佯狂激之,正是针对慕容垂这种性格采取的一种策略,若眼前是心胸狭窄、贪鄙嫉贤的太傅慕容评,那他自然另有话说。

慕容垂瞠视片刻,肃然改容道:“是本王失礼了,不知安石公托陈使臣送来的是何礼物?本王实在是甚感兴趣。”

陈操之道:“既如此,大王于幕后伏甲士何为?”

慕容垂笑道:“军中不得不尔。”朝身边行军司马低语几句,那军司马转入幕后,片刻间,甲士退尽,大帐中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陈操之命黄小统将那对金叵罗酒器献上,还有谢安写给慕容垂的书帖,谢安书法淡古高远,有一种从骨子里流露的风雅气象,慕容垂虽不善书,但亦能鉴赏,赞道:“久闻江左王逸少、谢安石为书法第一品,今日一见,果然文采风流,让人神往。”

谢安书帖只有短短数行——“忆昔总角之年,蒙赠白狼眊,不知此物何由万里而来,亦不知当以何为报?忽忽三十年,未尝释怀,今欲寄书,执笔忘言,唯觉童稚时韶华可爱也。随取案头金叵罗一对回赠。”

慕容垂览信微笑,东山谢安石,真风流雅人也,这种感觉真是奇异,他是领兵来取晋之洛阳城的,谢安却与他追忆童稚旧事,更奇异的还不是谢安,而是眼前这个风姿脱俗的陈操之,谢安的书帖和金叵罗他尽可派遣两名军士送来,何以自己亲自到此?即便江左名士言行不按常理,但为何把秦使席宝也一齐带来了?

一边的席宝也绝不信陈操之是故意投燕军罗网的,只认为这是不慎被燕军俘获后陈操之的急智,心里暗赞:“这个陈操之果然不凡,不说其他,但就这胆色气度,就少有人能及,此番若想脱困,全凭陈操之之智了。”当下默不作声,唯陈操之马首是瞻。

慕容垂猜测不透,很是困惑,不知如何处置秦、晋这两位使臣。若真把陈操之当作为谢安送礼来的使者好言遣还,那是慕容垂绝不愿意的,既不遣还,那么如何对待陈、席二人呢?当作俘虏显然不妥——

慕容垂难得有这样难决断的时候,先传命军厨为秦、晋使团准备早餐,一面匆匆写了一信,命人快马送去巩县呈给他四兄太原王慕容恪,由慕容恪定夺,而进军洛阳之事且暂缓,毕竟秦、晋两国大使兹事体大,处置不慎会导致秦晋联合对抗大燕——

席宝悄悄对陈操之道:“陈使臣,那慕容垂似乎心情甚佳,何不趁此良机请求他放我等南下?”

陈操之道:“欲速则不达,我们只有先保全性命,能不堕威仪,然后徐图脱身,现在就想南下,慕容垂岂会答应,只怕反遭羞辱!”

席宝唉声叹气,陈操之说得有理,这时也无法可想,好在慕容垂也算以礼相待,暂不必担心丧了性命,惊惶之意稍去。

傍晚,慕容恪的回信到了,命慕容垂将陈操之、席宝等人送到巩县,他要见一见这两个自投罗网的持节使,又说他本欲亲赴偃师,奈何昔日征讨冉闵时所受的旧疮复发。故不能前来,而且秦国使者在此,若急攻洛阳,恐遭到秦军的反击,如此,秦晋真成盟军矣,所以慕容恪命慕容垂暂且屯军偃师,看秦晋两军动向,相机而动,避免与秦晋同时交战——

当夜,慕容垂在偃师城宴请秦、晋两国使臣,说道:“吾兄太原王,闻知两位使臣到来,愿与两位使臣一见,共议三国大事,明日本王便送两位贵使去巩县。”

氐秦丞相长史席宝喝了几杯酒,壮起胆道:“下官陪同陈使臣来给吴王送礼,礼既已送到,还盼大王仁义,让我等归国。”

慕容垂恍若未闻,只是命人劝酒。

席宝无奈,不敢再提归国的事,心里郁闷。他是受命出使江东的,怎想去到了燕国!但看陈操之,却对要去巩县并不在意似的,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

宴罢,陈操之提议要与慕容垂手谈一局,他昨日看到慕容垂案前有棋具,知慕容垂雅好此道。

慕容垂说道:“闻得江东将九品官人法推行至琴棋书画,陈使臣在建业舌战诸州大中正,被推举为一品官人,不知棋艺是否也列上品?”

陈操之道:“品评琴棋书画只是好事者为之,不能服人。但南阳范玄平、陈郡谢安石的棋品为第一却是公认的,在下棋艺生疏,应该勉强能跻身三品吧。”

慕容垂一笑,开枰对弈,礼让远客,由陈操之执白先行。

棋盘上先有了四枚座子,陈操之小飞挂左上角,慕容垂宽夹,陈操之便从另一方向再夹左上角星枚这枚黑子,形成一起飞燕定式——

一起飞燕,压强不压弱,但魏晋时的围棋理论尚未发展到这一地步,慕容垂压的正是宽夹这一边,虽不见得当时就吃亏,但行棋到后来,对另一枚挂角的白子压迫就稍小,这样就算白子得利了。

论用兵,陈操之很有自知之明,他这种只读了几卷兵书的纸上谈兵者是完全没法与十三岁就开始领兵的慕容垂比的,与桓温的枋头之战集中体现了慕容垂的军事智慧,陈操之曾想过,即便他前知三年后的那场大战的胜负关键,由他来为桓温参谋,桓温也肯听他的建议,他也没有把握能战胜慕容垂,因为水无常形、兵无常势,慕容垂会根据晋军战术的变化而相应变化的,陈操之不指望在战场上正面击败慕容垂,但他另有办法对付慕容垂,而现在,他需要在两尺棋枰上击败慕容垂,这是可能的——

慕容垂的棋很少主动出击,稳扎稳打,绝不让自己的棋子陷入困境,他在等陈操之出错,一旦发现对手有较大的漏招,他是绝不会让机会流失的。会象出笼的猛虎一般凶狠至极,但陈操之在围棋上的见识远不是慕容垂能比的,他使用了一个高级骗招,引诱慕容垂入陷阱,这一骗招出于后世日本的《围棋发阳论》,里面的骗招和死活题可以难倒职业高段棋手,陈操之有幸记得那么几招,此时便因势利导,将局部走成那个高级骗招的棋形——

慕容垂审慎再三,觉得陈操之的白棋在布局已占得不少便宜,现在这个应该是个良机,若不抓住,只怕后面没有这样的好机会,当即凌空点入,想要杀棋——

陈操之见慕容垂中了圈套,便毫不客气地反击,要给慕容垂一个深刻的教训,一个人对于能战胜他的人,不管是哪一方面,都会生出些许敬畏的——

慕容垂知道自己上当了,眉头紧皱,眼睛死死盯着棋盘,良久才应了一手,陈操之不依不饶,揪住慕容垂的错招穷追猛打,白棋本来布局就落后,现在中盘遭此逆击,黑棋已经没有了希望,此时认输,是一种风度,但慕容垂却没有认输,而是一着又一着地坚持着,似乎还在等着陈操之出大漏招——

陈操之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对慕容垂的棋品不以为然,但他随即发现,慕容垂不是指望他出漏招妄图反败为胜,而是在为自己的错误导致败局而折磨自己,因为现在棋盘上大局已定,也没有大的战斗能左右棋局的,在明知无望的局面下在坚持,除了折磨自己没有别的解释,慕容垂是一个隐忍的人,他不允许自己犯错,即便只是一局棋。

这一局,陈操之执白以八子半大胜,慕容垂这时已从失败中缓过劲来,坚持下完这盘无望取胜的棋,也是在调整心情,笑道:“陈使臣围棋只三品,就已经如此厉害,真不知那第一品的安石公是何等高妙棋艺。”话锋一转,说道:“陈使臣早点歇息吧,明日一早本目派军士送你与席使臣去巩县见我四兄。”

陈操之道:“在下与席长史的随从三百余人也要随行。”

慕容垂目视陈操之,问:“陈使臣意欲何为?”

陈操之笑道:“三百步卒,能有何为?只是为壮行色而已,不然与俘虏何异?”

慕容垂略一沉吟,道:“为避免意外冲突,汝方随从军士的弓箭一律暂交我军保管,腰刀可保留。”

第五卷 假谲 第二十六章 将下药

六月十七日一早。慕容垂命儿子慕容令和偏将孙盖领步骑八百送陈操之、席宝一行去巩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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