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家族档案-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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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园举起酒杯说:“今天是爸爸的生日,让我们祝爸爸平安。”
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吃惊,震动,还是感动,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园园又说了一句话:“爸爸是革命的,人民不会忘记他。”这句话对我来说更如五雷轰顶。
自从三年前,“文革”刚刚开始的那个早春,我在落日前作出那个寒冷的决定:与爸爸以及一切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划清界线以来,我从没有想过走出这条思路。尽管身边发生的“文革”事件已经越来越血腥,越来越滑稽,完全像一个恐怖笑话。但是我除了让自己尽量去理解它们之外,没有作过任何别的尝试。园园的话使我如梦方醒,或者简直是汗毛倒竖!我第一次想到可以从完全不同的角度去理解所有事情。当然对我来说这中间还有很多的障碍,但我觉得从听到这句话起自己已经完全不同,心头放下了一副千斤重担,一股温暖的东西回到我的血液里。
从刘家告辞出来,夜已经很深。我的头脑仍然在轰轰作响,脚底下轻飘飘的,我惊异自己何以受到这样强烈的震动。一时间我不想回到任何地方去,只想在寒冷的空气中多停留一会儿。我走到台基厂附近的时候,忽然看到一栋洋房窗户里的灯光,透过院落中密密匝匝的树枝,和一道矮墙,那灯光如此温馨又如此熟悉。我痴痴地看着它,忽然极其清晰地想起南池子我们那个温暖的家,想起我们家的院子和窗户。由此又想起音信全无的爸妈,想起了在学校里忽然失踪的猛猛哥哥和四散的兄弟姐妹。在这夜深人静时我泪流满面,充分体会到在万籁俱寂时分痛哭流涕有多么舒畅。三年来,我第一次为自己和自己失去的东西哭泣。我摸摸脸颊上冰冷的泪水,心中却倍感温暖。我又想起冰雪女王的童话故事。当她被人类之爱感动得流下眼泪的时候,她的冰雪心脏就融化了。我觉得自己就像融化的冰雪女王,眼泪流下来,可心是温暖的。更重要的是我忽然明白从今往后我又可以听从自己良知的召唤,不必让那些僵硬冰冷的逻辑强迫自己。想到我的爸妈不一定是坏人,我的家根本不该失去,或者至少我有权利为我失去的东西难过,而不是和众人一起高呼“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的时候,我的心里真是充满了天大的欢喜。
回到京京家已经很晚。京京给我开门的时候问:怎么这么晚?我愣了一下,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晚还来打搅她。京京看我的样子,赶紧说:我没睡,我是说这么晚了才来……我进去,为京京的体贴感动。京京给我拧了个手巾擦脸,我才知道我的眼泪竟然一路未干。
园园说:“今天是爸爸的生日,让我们祝爸爸平安。”
可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他们的爸爸已经不在人世了。
一年以前,1969年11月12日,国家主席刘少奇在自己还有12天就过71岁生日的时候,在河南开封孤独地离开了这个无法无天的世界。临终前,他靠鼻饲维持生命已近一年。他的糖尿病、高血压、肺炎等严重疾病从未得到认真的治疗。仅仅是为了给中共九大留一个活靶子,才将他几次从濒临死亡中抢救过来。1968年11月24日是刘少奇的70岁生日,专案组破例给他听了一次广播,让他知道,为九大作准备的中共八届十二中全会上把他定为“叛徒、内奸、工贼”,决定将1921年入党的他,永远开除出党。五个月后召开的中共九大,林彪被指定为毛泽东的接班人。刘少奇是在1969年10月17日由于林彪的一号手令③被送往河南开封的。他是在离开北京一个多月以后,在完全失去自由和一切人的基本权利的情况下,在知道自己被永远开除出党之后一年零十二天以后去世的。死后立即秘密火化,骨灰存放单上都不能使用自己的姓名。
园园还说:“人民不会忘记他。”园园没想到,这话不仅说对了,还无意中唤醒了我的良知,让我从此可以按照常人的逻辑来计较得失。这一点,他恐怕到今天都不知情。
注释
①林枫(1906…1977),原名郑凌风。黑龙江望奎人。曾任中共中央高级党校校长,全国人大常委会副主席等职务。参见《中国共产党历史大辞典》总论、人物卷,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5月第1版。
②乌兰夫(1906…1988),又名云泽,蒙古族。曾任中共八届政治局候补委员,十一、十二届政治局委员,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国家副主席等职务。参见《同上》。
③1969年10月17日林彪在苏州作出《关于加强战备,防止敌人突然袭击》的紧急指示,要求全军进入紧急战备状态。这个指示被当时总参谋长、军委办事组长黄永胜等人以“林副主席第一号命令”名义下发,引起全国震动。参见《20世纪中国全纪录》,北岳文艺出版社1995年1月第2版939页。
26。九·一三?九·一三!
地狱的人数满时就将它永远关闭。同时要火烧这个世界,从它的灰烬中造出新的天地……
——《失乐园》105页
毛泽东亲手点燃的“文革”烈火此时已经燎原。不仅燎原,很快还要燎到他这个点火人的胡子眉毛。
1969年举行的中共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把林彪定为毛泽东的接班人,并且堂而皇之地写进从此不再堂皇的党章。在大会通过主席团名单的时候,毛泽东突然说:“我推举林彪同志当主席。”林彪马上惊慌地站起来大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当主席。”毛泽东又说:“林彪同志当主席,我当副主席,好不好?”林彪连连摆手说:“不好,不好,毛主席当主席,大家同意请举手。”于是,全场立即举起手来。毛泽东看见大家举手,就同意当主席,并提议林彪当副主席,周恩来当秘书长,会上一致通过。接着,林彪代表党中央作政治报告①。康生在介绍新党章的起草和修改时说:把林彪接班人地位写进党章,是关系到我们党和国家以及世界革命的前途和命运的大事。党章总纲中写到,林彪是“毛泽东同志的亲密战友和接班人”。在这次党代表大会上,大会主席团规定的选举办法为,毛泽东和林彪是“当然候选人”,参加中央“文革”碰头会的成员和军委办事组的成员周恩来、陈伯达、康生、江青、张春桥、姚文元、谢富治、黄永胜、吴法宪、叶群、汪东兴、李作鹏、邱会作、温玉成为“一致通过的候选人”。还规定,原八届中央委员和候补中央委员提名为九届候选人的,限定为53人。结果,当选的170名中央委员们把林彪的所有亲信,包括他的老婆叶群都选进了中央政治局。
此时,在北京公主坟南边一个叫做什坊院的“文革”监狱里,一群“文革”囚徒正在捧读刊登中共九大消息的报纸。这些人原来都是毛泽东的亲密战友,有些比林彪与毛泽东更亲密,现在却都做了毛泽东的囚徒。24个单独囚室住着24个囚徒,从l号到24号,他们是:陆定一、黄克诚、潭政、彭德怀、孔原、彭真、马明方、王尚荣、班禅额尔德尼·确吉坚赞、荣高棠、孟用潜、万里、陈克寒、冯基平、罗瑞卿、邓洁、李井泉、赵健民、贺龙、刘仁、陈再道、郑天翔、赵凡和林枫②。
爸爸曾经跟我说过,一直到坐了班房,他还在想这一切是毛主席和林彪对他的误会。就在他日夜冥思苦想毛林为什么会对他产生这么深的误会的时候,九大的消息传进了这个临时监狱,所有的犯人因此而被允许看报纸。爸爸说:“我看到叶群的名字写在中央政治局的名单里,我就想,这些人恐怕要完蛋。”说来奇怪,爸爸的恍然大悟没有因为他的裂骨折筋而发生,没有因为他被装进箩筐,受到惨无人道的批斗而发生,没有因为妻离子散而发生。而当他看到庄严党章上,党的政治局名单上出现林彪叶群的名字的时候,他却想到这些人要完蛋了。是因为这种荒诞喜剧式的神圣结盟已经超出了老爸的想象力?还是因为强奸党意民意的权力交易使他失去耐心?反正从这个时候起,爸爸获得了从不同的角度审视自从“文革”以来发生事情的可能性。在这以后,“文革”囚徒们所能够做的,只是一次再次的目瞪口呆。林彪这些人确实以令全中国、全世界人民震惊的速度和方式完蛋了。
毛林联盟是在设不设国家主席的问题上,出现了第一条裂痕。一种被普遍认同的说法是:林彪虽然引人注目地当上了接班人,但是也许是毛泽东接受过去的教训,怕给的权力太多,又一次大权旁落,所以,作为第二把手的林彪,从来没有享受到刘少奇当二把手时那么大的权力。加上毛泽东倚重的另一票“文革”人马,江青等人的势力正在一天天扩大,林彪心里越来越没底。所以,林彪的一票人马,在九大以后召开四届人大和修改宪法的过程中一再提出设国家主席的主张,并且要毛泽东任国家主席。毛泽东则连续六次讲不设国家主席而且他本人不再担任国家主席的话。两下里因此争得脸红脖子粗。林彪本人在这一时期坚决要求毛泽东当国家主席,并且四处游说,不遗余力。毛泽东说不许设国家主席,因为他本人不当。别人,包括林彪当然也不许当。这都是党史上不争的事实。8月25日,庐山开会期间,毛泽东在政治局常委会和各组组长会上口气坚决地说:“设国家主席的问题不要再提了。要我早点死,就让我当国家主席!谁坚持设,谁就去当,反正我不当!”他还转过脸来对林彪说:“我劝你也别当国家主席,谁坚持,谁去当!”但问题是林彪从没有明说他坚持要设国家主席是他自己要当。他和毛泽东之间的推推让让,让我又一次想起他俩在九大推举大会主席团主席的时候,争着要当副主席,要对方当主席的事。那一次不管毛泽东是不是真心让林彪当主席,看样子林彪还是真正甘心当副主席的。既然他们之间的类似游戏如此随便,为什么这一次就一定是反过来:林彪假心假意让毛泽东当国家主席,而真心真意自己要当呢?“九·一三”事件后,吴法宪揭发说在九届二中全会期间,叶群对他说过:不设国家主席,林彪往哪里摆?同样内容的话也有一位当时江西省的负责人对毛泽东说过,同时提到了叶群说这话的时候有吴法宪在场③。尽管我对伟大领袖毛泽东在政治权力斗争中的警觉性和他作为天才革命家的直觉深信不疑,但是作为一段历史的确认,我总觉得不踏实。叶群虽然是林彪的老婆,是他的办公室主任,也是他的亲密战友,但叶群却不是林彪。林彪虽然已经在震惊中外的“九·一三”事件中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虽然林立果在他的羽翼下组建联合舰队,阴谋发动武装政变,谋害毛泽东本人的事,人证物证俱在。但林老虎也不是林彪本人,就算有一张“盼照立果、宇弛同志传达的命令办”的林彪手令。但我总觉得,这整个事件中缺点什么。
也许到今天,人们仍然只能猜想毛泽东发动“文革”的初衷。猜想当年汹涌在这个天才的革命家心中的激情,怎样使他做下了一件又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为他最为信任的林彪,甘心当打鬼的钟馗,而后又选定林彪做他的接班人。刚刚堂而皇之将林彪写进了党章,接班人的儿子却制定了武装政变,并且谋害他的计划,不久,接班人又坐着飞机摔死在国外。毛林联盟从组合到解体的复杂离奇的故事,总使我这个最直接的受害者女儿,在深夜醒来之际感到担心和害怕,我担心在我们那么匆忙地将历史分出是非的时候,是不是遗漏或忘记了什么。这既来源于我对于整个事件缺点什么的感觉,也来源于直到今天,有人把这样一件恐怕连毛泽东本人也后悔万分的事情完全说成是他为中国革命立下的又一巨大功劳。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不是完全没有根据的。
大约是1988年春天,我写的第一本关于爸爸的书《非凡的年代》出版了。不久,有人传话给我,林豆豆看了我的书,说:点点还小,她写的很多事情都是听大人说的。虽然我听出这话对我未加掩饰的轻蔑,但我同时感觉到,豆豆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她有话对我说。我一时拿不准自己能不能在和林豆豆见面的时候保持镇静,因为按常理,林彪一家怎么也应该算我们家的仇敌了。而且,“九·一三”事件已经过去17年,毛泽东离开人间12年,我爸爸去世也已经10年了。事情过去了这么久,豆豆能告诉我什么呢?我犹豫了很久,后来还是耐不住想和她谈谈的愿望,决定和她联络一下。豆豆在电话里的声音稍显紧张,但是她很迫切地与我约定了谈话的时间。在等待她出现的那个晚上,我发现自己也紧张起来。算起来,我们已经20年没有见面,这20年的时间里,我们两个家庭像处在翘翘板的两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