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第4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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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郭的被王尔烈顶得倒噎了一口气,嘿嘿一笑,说道:“这年头充大人吃瓜的多了!前日我们查到个小毛头孩子,他愣说他是福四爷的跟班儿的!方才那个肉头掌柜的说跟我们刘镇台是把兄弟!再问,兴许连冒充乾隆皇上的都有!”他连揶揄带挖苦,跟来的几个兵都哈哈大笑。姓郭的倏地一变脸,又问:“到枣庄来的,为什么不走微山湖?不晓得平邑正打仗?”
“不晓得。我们的堂官就在平邑,不能走微山湖。”
郭头儿用嘴努努众人,又问道:“他们是干什么的?”“这是我们少东家,石伍爷,他两个是家人,我是账房师爷。”王尔烈道,“我们的货耽误在平邑,上头催得急,明儿得赶到平邑!”郭头儿哼了一声,一拳支颐,提脚踏在破条木凳上,歪着眼眯缝着看看唬得变貌失色的鲁慧儿,又乜乜紧挨站在颙琰身侧的人精子,格格一笑,说道:“你好难剃的头啊!乍刺儿么?你的引子呢?就算内务府,也总该有个证件儿吧?”
“引子在包裹里头,还有盘缠,怕放这里叫人讹了去,或偷了抢了,都存在店里。”王尔烈棱着眉头说道:“我倒要拿引子,店伙计说住一宿就走的事,不用登记一一你把他叫来一问就知道。”“老子没工夫!”郭头儿收了一脸阴笑,站直了身子,抬手指定了鲁慧儿,说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为什么女扮男装?弟兄们,你们说这起子人可疑不可疑?”
“可疑!”
士兵们提足了嗓门齐声叫道,连隔壁没过来的兵也跟着嚷嚷:“太他妈可疑了!”郭头儿道:“带我们屋里审去!你是铁公鸡,我有钢钳子,不信拔不了你毛!”几个兵丁便厉声喝叫:“走,统统过去!”
“慢!”坐在床沿上的颙琰忽然一摆手大声说道,“你们是什么人?你有勘合引子么?征收钱粮是地方官的事,绿营兵有这个权?你大胆妄为!你比土匪还不如!”郭头儿奏过来,嘻嘻一笑,像瞧什么稀罕物儿似的盯着颙琰,满口酒臭熏得颙琰身子直趔:“怎么,老爷是土匪?土匪就是土匪,不当土匪谁给吃喝儿?你这不谙世事的小兔崽子,老子——”
他伸手就抓颙琰领子。人精子在旁再也不定忍耐,又不敢违了颙琰不杀人的禁令,在旁一伸左手,卡了他下颏,右臂急速出掌,插入郭头儿怀内,只一拎,那郭头儿半句话没完,“妈呀”大叫一声,纸鹞子一般向后“飘”去,“扑通”一声全身砸在篱笆墙上,把篱笆砸得稀烂,人已是过了隔壁,屋里顿时泥皮、草节乱飞,溅起的灰尘雾一样腾空而起。
这下子连隔壁都乱起来,一片叫骂声中夹着叽哩古噜乱响,喊着“有贼!”“强盗下山了!”拔刀持棍,有的往外逃,有的从窟窿里往这边钻……姓郭的大约头在什么地方碰了一下,一手提刀一手捂头顶,晃荡着又钻回来,指着颙琰大叫:“他们都是贼!兄弟们,咱们人多,拿下他们请赏呀!”一时便听店外大锣筛得满街响成一片:“点灯笼上火把,恶虎村丁们拿了贼祭村神啊——”顿时街上也热闹起来,各户壮丁招呼着,呼喊着“护村”,叫骂着渐渐近来,鸡飞狗吠的似乎满村是人,沸涌而来。
眼见就要吃大亏,人精子急得通身冒出汗来。见王尔烈拧着眉头兀自想主意,颙琰犹自强作镇静,煞白着脸叫:“叫他们来,叫他们都来,敢造反么?!”慧儿还忙着跪趴在炕上,死命拽着拉行李褡子。人精子听得清爽,外头的兵已经跑步包围这房子,真的急了,一跃上床,从行李褡子里抽出乾隆赐给颙琰的短枪和那串黄蛇似的枪子带儿,一兜儿捧给颙琰,急急说道:“这里不比黄花镇,三十六计——走!爷带上这,他两个跟着,我断后——有拦着的,把慈悲放放,冲他脑袋瓜子就开火儿!”那郭头儿还站在篱笆窟窿口,怔怔看着他们张忙,此刻才醒过神来,跺脚扯嗓子,传出吃奶的劲大叫:“堵住门!狗日的要走!”
“砰!”
一声脆响打得郭头儿噤了声,也盖倒了屋里屋外的人声——是颙琰冲郭头儿开了枪,连他自己也吓了个怔:七岁之后他和哥哥弟弟天天较射,年年秋猎,射狼射豹十发九中的。但对准人开还是头一回,仓皇间没有半点准头,那子弹打在郭头儿脚前地上,崩了个花儿又跳起来,打在郭头儿手掌上,顿时淌下血来。郭头儿也是一个懵怔:这是什么枪?只有一个子儿,崩地下跳起还能伤人?——也不用点捻儿!
就这一瞬间隙,趁里外人都发愣,人精子一个箭步冲到郭头儿身边,一膀夹定了他,一手用匕首比着他项间,拖了就走,到门口一脚瑞落了草帘子,已见满院十几个火把耀得雪亮,四十多个兵士犹自张口瞪眼,痴痴茫茫看着屋门——腋下用了点劲,夹得郭头儿紫头涨脸气也难喘。人精子虎势汹汹,一脸杀气,站在门口大喝道:“识相的闪开,放我们走路!谁敢乱动,我稍一用力就夹死他!”一个大个子像是副头儿,结结巴巴问:“好汉!哪——哪个山头的?敢在这村作案!我们闪开……你把人放下!”
“放屁!你懂规矩不懂?闪开!”人精子大喝道,“到村外放人!”
士兵们你望我我看你,又看郭头儿,似乎等他发话。但郭头儿实被人精子夹得死死的,只有憋着气挣命的份儿,眼瞪得溜圆,一个字也说不出,螃蟹似的手脚乱舞动身子动不得。僵持移时,官军们软了,慢慢的似乎有点懒散样儿,闪开一个丈许宽的口子。人精子让王尔烈和慧儿走在前,颙琰端枪随着,自己在最后边,夹拖着半死的郭头儿出店。那群兵刀枪、火铳都有,只是投鼠忌器,跟在后头,又像押送又像送行,步步尾随。这时店外人聚了三四百,灯笼、人把通照,这阵势看得分明,谁敢向前逞能?
直出恶虎村约二里之遥,已是到了泗水河边。这里没有桥,官道就淹在浅水底下,旁边是一步一跨的过河石礅,暗幽幽的河水裹挟着碎冰残雪,就从石蹬间潺潺流去。官兵们见他们踩石过河,有人便喊:“喂!好汉,说话算话,该放我们的人了吧!”人精子情知一旦放掉郭头儿,官兵就会像黄蜂样扑过来穷迫不舍,掉脸儿对颙琰道:“爷们先走,我再顶一阵——进山去,一进山,他们就不敢追了!”颙琰嗫嚅着问道:“那……你呢?”
“啥!这时候儿爷还这么婆婆妈妈的!我算什么呀?”人精子跺脚道,“您只管走,我好脱身,也能寻着您!半个时辰后我再离开!”
颙琰还要说什么,王尔烈在旁扯他衣襟,说道:“十五爷,这是他的差使。不然就我留下!”颙琰这才无言,牵了慧儿的手一步一跳,消失在黑暗之中。
这是蒙山南麓的一道百里峡谷,北山逶迤直通龟蒙顶,南山是圣水峪,千沟万壑纵横其间,下面是泗河大川。三个人过河五里许就下了官道,急急如漏网之鱼,忙忙似丧家之犬,见道就走见山就钻,高一脚低一脚,踩着乱石间小道走了足两个时辰,颙琰才住了脚,揩着额角项上的汗,余惊未息地说道:“大约不要紧了,慧儿已经崴了脚,歇歇儿再说吧。”于是三人在小路边择了石头坐下,却都一时没有言语。
一旦身上汗落,头一条便是觉得奇寒难当。此时定心留神,三人才知是钻进了一个山口,天上的星星被一层薄云盖了,混混沌沌可见东壁西壁都是大山,虽说算不上立陡危崖,高高地矗在紫赭色的天空下,有一种压得人透不过气的样子。满山都是黑森森的杂木,看光景松、柏、橡、杨各色都有,夹山的风里头像带了霜,一阵吹来,袭得人手木脸僵彻心凉透,呼啸如潮的松涛在暗中涌动,老树枝丫就在头顶疯狂地摇动,发出怕人的吱吱咯咯声。王尔烈见颙琰石头人般坐着,慧儿抱胸缩颈瑟瑟发抖,震齿之声迭迭作响。一头思量主意,问慧儿道:“咱们的关防文书没丢吧?”
“没,没丢。”慧儿道,“没来及缝鞋里,在我褂襟里……”
“爷的印呢?”
“真凉啊——我揣在贴身小衣里……”
“有钱没有?”
半晌,慧儿才答道:“有一点……是十五爷在黄花镇赏我的一支钗子,能……能换两吊……”颙琰正自想着心事,听慧儿说话,心中不禁一叹,想说话又抿紧了嘴唇。王尔烈道:“两吊也不是个小数目,只这深山老林里头没当铺兑钱……”见颙琰一直沉默呆坐,呵气暖着手又问道:“十五爷,乏了吧?这里忒冷的了,能勉强再走吗?”
“也乏也冷。不过我里头是狐皮背心,也还支撑得。”颙琰的声音在夜地里显得有些忧郁,“我一会儿想阿玛、额娘,一会儿想济南,一会儿又想现在冻饿潦倒。光怪陆离,变幻莫测,有点像戏,不信它是真的。”王尔烈笑道:“彩云楼阁,一弹指幻化为虚。以您的身份受这样挫磨,真也是人间奇事……我原想在黄花镇受了一场惊,不会再有那样的事了,也不料还有个恶虎村!不讲孟子说的‘天降大任于斯人’那大道理,我的同年郑板桥送我一幅字,写着‘吃亏是福’,也就耐人寻味。书本子上读不来,自家磨砺出来,这学问怕是更有用些。”颙琰点头称是,笑道:“我见过那幅字,这是个有意思的人。皇阿玛叫阿哥们都分派差使,也有个磨砺的意思在里头——”他还要往下说,慧儿在旁突然惊呼一声:“有狼!”一下子扑在颙琰怀里,缩在他腋下浑身发抖。
王尔烈和颙琰像被谁掀动了机簧,“霍”地跳起身来。颙琰已是掣枪在手,顺着慧儿手指方向看去,却在下山道上,有个黑黝黝的家伙在蠕动,约摸离人五丈远近,小牛犊子般大小,行动似乎不很灵便。因为山口逆风,这畜牲竟没听到坡上头有人说话,踉踉跄跄又上几步,警觉地站住了,一双酒杯大的眼睛似黄似绿,闪闪地微微发光,动也不动望着这边。慧儿眼尖,低声颤颤说道:“是只豹子,嘴里头叼着不知什么,是麋子?是羊?看不清……”王尔烈也低声道:“十五爷别忙开火……看它动静儿再说……”
三个人捏得满把是汗,和豹子对峙相视,只有一袋烟工夫,那畜牲喉咙里呼噜了一声,将黑线样的尾巴甩了一下,蛮不情愿地侧转身跳入榛树丛中,一阵响动,去远了。王尔烈以手加额,说道:“好险!”慧儿也道:“天爷!这是山神佑护我们十五爷……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娘娘……”
虽然虚惊一场,但这里是不宜再逗留了。眼见天色更暗,显是将近放曙时分,连道上大石也难以分辨,下坡路又格外难走。三个人王尔烈在前,颙琰居中,拉着慧儿,手牵手摸索着一步一步往下挨,听到前头鸡鸣,都是心头一松——这是离村子不远了。不知不觉间,天已经亮了,三个人走出一身汗,微曦曙光下看得清,依旧是身在万山丛中,陡路下来的山窝里横着一个小村庄,只可有八九户人家,俱都是柴扉茅舍,沿山一溜排开。房后是层层梯田,房前一条径尺小道蜿蜒委蛇通向山下,没在雾霭云海之中。环顾周围看时,三个人都站在冻得结结实实的冰面上,棋盘样界着田埂,冰中稻茬微露——原来是一片高山腰里的水稻田一一再回头看来路,但见怪石嶙峋,荆棘榛莽蓬生掩护,是一条依着山洪泻道修的石头小道,天梯般直向峰顶伸去……不禁都暗自咂舌,昨夜是怎么走过来的?……似乎只在一恍神间,天色已经大亮。王尔烈觉得亮得快,审度形势才明白,这个村子地势极高,东边山口开阔,西边南北两峰间山梁平缓,是个朝阳地方,天赐的一片山窝地腴土肥沃,山水从峰边绕过来,改成了稻田。见土垣门户前大柳成行,空场上秸草堆垛,碌石碾盘井臼一应俱全,静静地卧在薄曦之中,甚是安谧恬祥。王尔烈不禁暗想:真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儿!正要说话,颙琰笑道:“柳暗花明又一村,好去处!”慧儿看着二人形容儿,王尔烈一身剑酃泳欢际枪移频娜强谧樱笠黄乙黄以谏砩希凰狄欢肷砥撇悸移伙J琰也是一般形容,辫上发上沾的都是草节儿,腰里束着的子弹条儿半悬着晃荡,腮边还挂破了,带着一条细细的血痕。两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的犹自不觉。慧儿刚要笑,立刻想到自己,低头看时,裤脚也裂了一道大口子,棉鞋也绽了花,忙弯腰去摸时,关防文书还在,这才放心。紧揩了一把自己的脸,蹲了身子替颙琰拍打身上的灰土,拨剔头发里的苍耳子、钩针草之属,说道:“王老爷好歹也收拾收拾,这山上敢情有煤!怎么您就弄得灶王爷似的?”说着,又看一眼颙琰,低头哧哧地笑。颙琰和王尔烈这才留意对方,也都掩口葫芦而笑,却也无可“收拾”,只用袖子揩面,剔草节儿拍打灰土而已。听见村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