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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龙床大明王朝六位皇帝-第7章

小说: 龙床大明王朝六位皇帝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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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就是帝权——一种新型权力——自他手上而得创始;它有别于周代的王权,取消了相对独立的地方权力,而将“天下”完全纳入中央政权秩序。秦制,汉承继之,并加以完善。所以,自秦汉以来中国进入了帝权制,抑或中央集权制——这两个说法乃同一回事。然而,这种体制到朱元璋时代分明达到了一个新层次,如果仍用中央集权来表述,不仅不准确,简直也抹杀了历史颇具实质性的变异。只要我们仔细分辨,就应认识到对明帝国而言,更合适的字眼不是“中央集权”,而是“君主极权”:前者意味着“一切权力归中央”,后者意味着“一切权力归君主”,显非可以同日而语者。

文字狱背后的心态

自家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君主专忌,满脑子“权力斗争”,原是很正常的心态和思维方式,也不独朱元璋如此,虽然也许风格不同,不一定采取朱元璋的“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方式。比如宋太祖赵匡胤,就比较偏爱耍心眼儿、旁敲侧击的办法,众所周知他所上演的令手下大将石守信等“杯酒释兵权”的好戏,我还从邵雍之子邵伯温所撰《邵氏闻见录》读到如下故事:

太祖即位,诸藩镇【拥兵一方的节度使们】皆罢归,多居京师,待遇甚厚。一日从幸金明池,置酒舟中,道旧甚欢。帝指其坐【座】曰:“此位有天命者得之。腾偶为人推戴至此,汝辈欲为者,朕当避席。”诸节度皆伏地汗下,不敢起。帝命近臣掖之【掖下搀起】,欢饮如初。

这场面很生动,完全是赵匡胤一流的行事做派,朱元璋学不来。朱元璋擅长的是刻毒狠辣。然而,风格不同,手法各异,目的与动机却没有分别——都在于制权。

仅就这一层而论,在某种意义上,朱元璋再血腥、再不择手段,也都是权力这玩意的题中之旨。固然有人愿意打抱不平,说忠臣见戮如何有失公道,但换个角度想又大可不必;说到底在权力场混,就是一件你死我活的事,你要朱元璋讲“仁义道德”他怎么讲得了?历史上许多谋篡的事例摆在那里,许多由于“心慈手软”而败亡的事例也摆在那里,权力之争、权力之防的本质就是《红楼梦》里的那句话,“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怎么讲“仁义道德”呢?

因此朱元璋剿灭元宿勋臣,手法凶狠了些,但对专制统治而言,又算不上什么新东西。他的暴政,真正富有“个人特色”的,其实在文字狱方面。

文字狱当然亦属古已有之,孔子做鲁国司寇时诛少正卯,汉武帝为李陵事腐司马迁,嵇康以“每非汤武,而薄周孔”的罪名被司马氏集团所杀,都是有名的例子,历代朝臣因言获罪、被贬被谪更屡见不鲜。

那么,为什么还说文字狱是有朱元璋特色的暴政?第一,明初文字狱之惨烈,之集中,前所未见。过去虽然也有文字狱,但从来没有哪个皇帝像朱元璋这样频频兴起,三天两头就搞一次,简直像是着了迷似的。第二,以往文字狱虽然同属以言获罪,但都有重大思想、政见分歧为由头为背景,而借专政压平之;到了朱元璋这儿,相当多的文字狱,竟然谈不上任何思想、政见的分歧,纯粹变成了一种捕风捉影的文字游戏,只因秉政者对某句话乃至某个字眼生出异想天开的想象与猜忌,就丧心病狂地施以杀戮。

前面说到朱元璋的成功处,是较诸元末乱世诸豪强他能礼贤下士,吸纳和信用读书人,比较好地解决了知识分子问题。这是他的英明处,到底他是一个识大体的人,知道知识分子不用不行,不用不能成大事。然而,这仅是他同知识分子关系的一个侧面,而完整地看,他对知识分子的态度是:一方面为我所用,另一方面深为防范,甚至怀有天生的疑惧。

这就又说到他作为皇帝的那个特殊性:泥腿子皇帝。由赤贫一跃登上大宝,贵之已极,但社会身份和地位的这种天翻地覆,并未将先前低微的文化身份和地位同时抹去。他虽一直很努力,恶补文化,从目不识丁到能写能读,已相当不易,不过与幼读诗书的知识分子比,他对文化的掌握仅属皮毛,“门外汉”的感觉大约是难免的。他对打仗很在行,对权力斗争也很在行,在这两方面他有充分自信,且不惧任何人;可一旦遇到文化、语言一类事,他就发怵,觉得里面道道太多,曲里拐弯,稍不留神就会中招儿。事实上,在这一点上朱元璋曾吃过不少亏,有的还近乎耻辱——其中自有故事。

焦竑《玉堂丛语》载:

国初,郊祝文有“予”、“我”字,上怒,将罪作者。桂彦良进曰:“汤祀天曰:‘予小子履。’武祭天曰:‘我将我飨。’儒生泥古不通,烦上谴呵。”众得释。{32}

同一事,《明史》亦有记载:

七年冬至,词臣撰南郊祝文用“予”、“我”字。帝以为不敬。彦良曰:“成汤祭上帝曰‘予小子履’;武王祀文王之诗曰‘我将我享’。古有此言。”帝色霁【雨云收散谓霁,比喻开颜】曰:“正字【桂彦良,官“太子正字”】言是也。”{33}

那时,每岁都要在专门日子里在圜丘举行祭天地大典,其间有祝文,而这种文字是由文臣负责起草,因为祭典的主角是皇帝,祝文自然要依皇帝的口吻来写。结果朱元璋发现,祝文里面居然有“予”、“我”这样的称呼,而不用皇帝自称时专用的“朕”,这岂非大不敬?于是大怒,就要降罪祝文的起草人。这时,他的文字秘书桂彦良赶紧过来悄悄解释:作者这么写,系用古典……原来,朱元璋这个大老粗,丝毫不知皇帝称“朕”,迟至秦始皇时代才发明,而最早在汤武时代,古王也是以“予”、“我”自称的。他白白闹了笑话,却又发作不得,一定很窝囊,好在贴身秘书及时提醒、遮掩,总算没有当众露怯。

另一件事则更令他蒙羞。

黄溥《闲中今古录》载,洪武初年,朱元璋决定以后的政策向知识分子倾斜,并说“世乱则用武,世治则用文”。这自是高明之见,但却引起那些跟他打天下的武人的不满:

诸勋臣不平,上【朱元璋】语以故曰:“世乱则用武,世治则用文。”诸勋进曰:“此固然,但此辈善讥讪,初不自觉。且如张九四原礼文儒,及请其名,则曰士诚。”上曰:“此名甚美。”答曰:“孟子有‘士诚小人也’句,彼安知之?”上由是览天下所进表笺,而祸起矣。

这回,他当着别人面,结结实实地出了一个大洋相。内中,“张九四”即张士诚,当年朱元璋的死对头。此人出身我们前面说过,也是起于底层的鄙夫,原来连个大名儿都没有,发迹后专门请文化人替他新起的,而改叫“张士诚”。眼下,那位进谗者吃准了朱皇帝文化素养有限,料定他不知道《孟子》里有“士,诚小人也”这么一句,故意下了一个套。朱元璋果然冒冒失失脱口赞道“此名甚美”,结果对方早等着呢,将这名字出处和盘托出,还加上一句“彼安知之”。这个“彼”明里指张士诚,暗中讽刺的岂不正是朱元璋?朱元璋这个跟头栽得可不轻,他原来在文化上就自卑,此刻本来以为简简单单的“士诚”两字,无甚费解处,不料却寄寓了这样一个典故,而且里面包含了那样“险恶”的用心。自己一头撞上去,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这番羞辱非同小可,足令他记一辈子——看来,读书人肚里的弯弯绕确实多,一字一句都可能包藏蛇蝎心肠——所以黄溥叙罢此事,归纳道:从此朱元璋就以猜忌的眼光对待天下所进表笺,“上由是览天下所进表笺,而祸起矣”。

这段情节虽只见于稗史笔记,但我倒觉得和人物、历史都特别丝丝入扣。首先,那件事出在别人身上也就罢了,出在张士诚身上,尤易使朱元璋有“物伤其类”之感,他们虽是对头,可一旦摆到文化人面前,却一样是苦出身,一样会因肚皮里没墨水儿而随便受人戏耍——这一定是他最强烈的感受。其次,这件事绝就绝在它的方式上,文化人靠什么暗算了张士诚呢?语言和文字。透过此事,朱元璋明明白白认识到,千百年来由一代代文化人共同打造的话语体系,是一座隐喻和象征的迷宫。你看,孟子的那句话,可以句读为“士,诚小人也”,但稍改变一下,却被句读成“士诚,小人也”,来达到他们损人牙眼的目的。可见语言和文字,确是一柄杀人而不见血的刀!

这个故事的可靠,在于朱元璋一生屡兴文字狱,一多半建立在咬文嚼字、胡乱猜谜的基础上,都是抠字眼抠出来的文祸。他变得对文字高度警觉,疑神疑鬼,以致到神经质的地步。《朝野异闻录》载:

当时以嫌疑见法者,浙江府学教授林元亮为海门卫作《谢增俸表》,以表内有“作则垂宪”句诛。北平府学训导赵伯宁为都司作《长寿表》,以表内有“垂子孙而作则”句诛。福州府学训导林伯璟为按察使作《贺冬表》,以表内有“仪则天下”句诛。桂林府学训导蒋质为布按作《正旦贺表》,以表内有“建中作则”句诛。常州府学训导蒋镇为本府作《正旦贺表》,以表内有“睿性生知”句诛。澧【沣】州学正孟清为本府作《贺冬表》,以表内有“圣德作则”句诛。陈州府学训导周冕为本州作《万寿表》,以表内有“寿域千秋”句诛。怀庆府学训导吕睿为本府作《谢赐马表》,以表内有“遥瞻帝扉”句诛。祥符县教谕贾翥为本县作《正旦贺表》,以表内有“取法象魏”句诛。台州训导林云为本府作《谢东官赐宴笺》,以笺内有“体乾法坤,藻饰太平”句诛。德安府学训导吴宪为本府作《贺立太孙表》,以表内有“永绍亿年,天下有道,望拜青门”句诛。盖以“则”音嫌于“贼”也,“生知”嫌于“僧智”也,“帝扉”嫌于“帝非”也,“法坤”嫌于“发髡”也,“有道”嫌于“有盗”也,“式君父”嫌于“弑君父”也,“藻饰太平”嫌于“早失太平”也。

有几个未作解释的,我们依朱元璋的心理去揣测:“寿域”是否有嫌于“兽欲”?“取法”是否有嫌于“去发”?总之,不出此类意思。

《闲中古今录》亦载:

杭州教授徐一夔撰贺表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等语。帝览之大怒曰:“‘生’者,僧也,以我尝为僧也,‘光’则薙【同“剃”】发也,‘则’字音近贼也。”遂斩之。

这些都毫无道理,就像当今世俗之辈以“4”意会“死”、以“8”意会“发”一样,其实正好暴露了朱元璋无知少文的素质。不巧的是,这样一个人恰好是皇帝,就活该当时的读书人倒霉。读书人墨水儿喝得多,就喜欢“拽辞儿”;平常“拽辞儿”是雅事,这个节骨眼儿上偏偏就拽出大祸来。而且什么时候得罪,预先根本无法料知,因为那位特定的读者,完全非理性,天晓得他脑子里对一个语词会生出何种联想!

应该说,朱元璋在教育子孙时,并不讳言自己出身穷苦、早年生活窘迫这些事实,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流露出一种自豪。但以上文人所犯之忌,恰恰又全是由于朱元璋认为他们在影射他的过去。这似乎是很矛盾的现象。换言之,那些往事,他自己说得,别人说不得;由他自己道来是一种滋味,而经文化人道来就是另一种滋味。看来,最终还要归结到他在文化上的自卑心理,这心理转而导致他对知识分子怀有根深蒂固的猜忌,觉得这类人总是居心叵测,话里有话,专门借语言占便宜、使绊子。朱元璋实际上患了“语言恐惧症”。

人就是如此被生活不可抗拒地书写。尽管他现在君临天下、广有四海、统驭万民,但生活经历还是把他某一方面的自我感受定格在从前,使他到死在这个方面都高大不起来,而永远卑微。他的每一次文字狱,他每一次疑神疑鬼,都在诉说着这可怜而弱小的自我。

虽然专制乃极权与生俱来和普遍之禀赋,而透过朱元璋,我们却进一步发现,如果这制度的意志由一个文化身份低微者来掌握,那么,它反理性的特质甚至可以越过政治、思想、伦理这些显性的一般社会内容,而直抵隐喻的世界;亦即,不光人们明确表达出来的思想将被限制,即便抽象的精神趣味,比如对语言的修辞、使用和选择怎样的字眼这类最低限度的个体精神自由,亦在干涉之列——它们必须适合独裁者的知识水平和理解能力,一旦跨出这限度,后者就毫不犹豫地用暴力加以制止。

顺此逻辑,朱元璋的猜忌对象“合理”地从表笺一类公文扩散到文学创作,从个别字词的“不敬语”扩散到一篇诗文的主题与立意,从修辞的技巧层面扩散到作者的思想倾向和意识形态。

《国初事迹》载:

佥事陈养浩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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