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传-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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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势, 而精神之运,有所不加;名实之间,有所不察。君子 非不见贵,然小人亦得厕其间;正论非不见容,然邪 说亦有时而用。以诗赋记诵求天下之士,而无学校养 民之法;以科名资历叙朝廷之位,而无官司课试之方。 监司无检察之人,守将非选择之吏,转徙之亟,既难 于考绩,而游谈之众,因得以乱真。交私养望者,多 得显宦;独立营职者,或见排沮。故上下偷惰,取容 而已,虽有能者在职,亦无以异于庸人。农民坏于繇 役,而未尝特见救恤,又不为之设官以修其水土之利; 兵士杂于疲老,而未尝申敕训练,又不为之择将而久 其疆场之权。宿卫则聚卒伍无赖之人,而未有以变五 代姑息羁縻之俗;宗室则无教训选举之实,而未有以 合先王亲疏隆杀之宜。其于理财,大抵无法,故虽俭 约而民不富,虽忧勤而国不强。赖非夷狄昌炽之时,又无尧汤水旱之变,故天下无事,过于百年,虽曰人 事,亦天助也。(后略)。
其论当时之国势,可谓博深切明,而公所以不能 不变法之故亦具于是矣,故其上仁宗书亦云(节录, 全文别见第七章。):
陛下其能久以天幸为常,而无一旦之忧乎?盖汉 之张角,三十六万同日而起,所在郡国莫能发其谋。 唐之黄巢,横行天下,而所至将吏,莫敢与之抗者。 而方今公卿大夫,莫肯为陛下长虑后顾,为宗庙万世 计,臣窃惑之。昔晋武帝趣过目前,而不为子孙长远 之谋,当时在位,亦皆偷合苟容,而风俗荡然,弃礼 义,捐法制,上下同失,莫以为非,有识者固知其将 必乱矣 。其后果海内大扰 ,中国列于夷狄者二百余 年。……臣愿陛下鉴汉唐五代之所以乱亡,惩晋武苟 且因循之祸。……
呜呼,仁宗之世,号称有宋全盛时代,举国欢虞 如也。而荆公忧危之深,至于如此,不惜援晋武以方 其主,而惧中国之沦于夷狄,公果杞人乎哉?呜呼, 靖康之祸,公先见之矣。
第三章 荆公之时代(下)
荆公所处之时势,虽极艰钜,然以其不世出之才, 遭遇大有为之主,其于拨乱世反诸正也,宜若反手然。 顾其成就不能如其所期者,何也?则朋党累之也。宋 之党祸,盛于荆公以后,而实远滥觞于荆公以前,是 不可不追论之。政党之为物,产于政治进化之后,国 之有政党,非其可吊者,而其可庆者也。虽然,有界 说焉。一曰,政党惟能生存于立宪政体之下,而与专 制政体不相容。二曰,为政党者,既宜具结党之实, 而尤不宜讳结党之名。三曰,其所辩争者,当专在政 治问题,而宫廷问题及个人私德问题学术异同问题等, 皆不容杂入其间。(此不过略举其概,未能备列,因 非作政党论故也。)若宋之所谓党 ,举未足以语于是 也,吾故不能许以政党,仍其旧名曰朋党而已。中国 前此之党祸,若汉之党锢,唐之牛李;后此之党祸, 若明之东林复社,皆可谓之以小人陷君子。惟宋不然, 其性质复杂而极不分明,无智愚贤不肖而悉自投于蜩 唐沸羹之中。一言以蔽之,曰:士大夫以意气相竞而 已。推原宋代朋党所以特盛之故,一由于右文而贱武, 二由中央集权太过其度。宋祖之政策,既务摧抑其臣, 使不得以武功自见,怀才抱能之士,势不得尽趋于从政之一途。而兵权财权,悉集中央,牧民之司,方面 之寄,以为左迁贬谪。或耆臣优养之地,非如汉之郡 国守相,得行其志以有所树立,且严其考成黜陟,使 人知所濯磨也。是故秀异之士,欲立功名者,群走集 于京师。而彼其京师,又非如今世立宪国之有国会, 容多士以驰骋之余地也,所得与于国政者,二三宰执 而已。其次则少数之馆职台谏,为宰执升进之阶者也, 夫以一国之大,人才之众,而惟此极少极狭之位置, 可以为树立功名之凭藉,则其相率而争之,亦固其所。 故有宋一代之历史,谓之争夺政权之历史可也。不肖 者固争焉以营其私,即贤者亦争焉以行其志,争之既 急,意气自出乎其间,彼此相诋,而以朋党之名加入, 于是党祸遂与宋相终始矣。
宋朋党之祸,虽极于元?绍圣以后,而实滥觞于 仁英二朝。其开之者,则仁宗时范吕之争,其张之者, 则英宗时之濮议也。初范仲淹以忤吕夷简放逐,士大 夫持二人曲直,交指为朋党。及夷简去,仲淹相,石 介作诗曰:众贤之进,如茅斯拔;大奸之去,如距斯 脱。而孙沔读介诗曰:祸自此始矣。仲淹相数月,史 称其裁削幸滥,考核官吏,日夜谋虑,兴致太平。然 更张无渐,规模阔大,论者以为不可行。及按察使出, 多所举劾,人心不悦。自任子之恩薄,磨勘之法密, 侥幸者不便,于是谤毁稍行,而朋党之论浸闻于上。(以上皆录宋史范传语。)反对党乘之 ,尽力攻击, 而仲淹与杜衍、韩琦、富弼同时罢。王拱辰昌言曰: 吾一网打尽矣。其气焰与石介之诗,若出一吻。后世 论史者,莫不右仲淹而抑夷简。夫仲淹之规模宏远, 以天下为己任,诚非夷简辈所能望。然夷简亦不过一 庸材贪恋大位者耳,若指为奸邪,则宋百年来之宰相, 若夷简者比比皆是,宁得尽曰奸邪乎。况当时党夷简 以攻仲淹之人,亦多有后世所目为君子者,则又何也? 要之宋之朋党 ,无所谓君子小人 ,纯是士大夫各争 意气以相倾轧。自庆历时而已然矣,此风既开,至英 宗治平间而有濮议之一大公案。
濮议者何?仁宗崩,无子,以兄濮安懿王之子为 后,是为英宗。英宗治平二年,议追尊濮王典礼,廷 臣分党相哄,汹汹若待大敌,朋党之祸,于兹极烈。 台谏至相率请斩韩琦、欧阳以谢先帝,驯至因公事以 诋及私德,遂有诬欧阳修以帷薄隐匿之事。而当时以 濮议被攻者,如韩欧之徒,固后世所称君子人者也。 其以濮议攻人者,如吕诲、范纯仁之徒,又后世所称 君子人者也。宋世朋党之真相,于兹毕见。此事虽若 与荆公新法之哄争无与,然其现象极相类。且前此首 攻濮议之人,即为此首攻新法之人,吾故不避枝蔓之 诮,取欧阳公濮议原文全录之,以见当时所谓士大夫 者,其风气若是。而知后此荆公之地位,一如韩欧,而新法之公案,亦一濮议而已。
(附)欧阳修濮议
英宗皇帝初即位,既覃大庆于天下,群臣并进爵 秩,恩泽遍及存亡,而宗室故诸王,亦已加封赠。惟濮安懿王,上所生父也,中书以为不可与诸王一例, 乃奏请下有司议合行典礼,有旨宜俟服除,其议遂格。 治平二年四月,上既释服,乃下其奏两制,杂学士待 制礼官详议。翰林学士王冕等议濮安懿王高官大爵极 其尊荣而以,中书以为赠官及改封大国,当降制行册 命,而制册有式,制则当曰某亲具官某可赠某官追封 某国王,其册则当曰皇帝若曰咨尔某亲某官某今册命 尔为某官某王。而濮王于上父子也,未审制册称何亲 及名与不名,乃再下其议。而冕等请称皇伯而不名。 中书据仪礼丧服记云:为人后者为其父母报;又据开 元开宝礼皆云:为人后者为其所生父齐衰不杖期,为 所后父斩衰三年。是所后所生皆称父母,而古今典礼, 皆无改称皇伯之文。又历捡前世以藩侯入继大统之君, 不幸多当衰乱之世,不可以为法,唯汉宣帝及光武, 盛德之君也,皆称其父为皇考。而皇伯之称,既非典 礼,出于无稽,故未敢施行。乃略具古今典礼及汉孝 宣光武故事,并录皇伯之议,别下三省集官与台官共 加详议。未及集议,而皇太后以手书责中书不当称皇 考。中书具对所以然,而上见皇太后手书,惊骇,遽降手诏罢议,而追崇之礼亦寝。后数日,礼官范镇等 坚请必行皇伯之议。其奏留中,已而台官各有论列。 上既以皇太后之故,决意罢议,故凡言者一切留中。 上圣性聪睿英果,烛理至明,待遇臣下,礼极谦恭, 然而不为姑息。台官所论濮圆事既悉已留中,其言他 事不可从者又多寝而不行,台官由此积忿出怨言,并 怒中书不为施行。中书亦尝奏云:近日台官忿朝廷不 用其言,谓臣等壅塞言路,致陛下为拒谏之主,乞略 与施行一二事。上曰:朝廷当以至公待天下,若台官 所言可行,当即尽理施行,何止略行一二?若所言难 行,岂当应副人情?以不可行之事勉强行之,岂不害 事耶?中书以上语切中事理,不敢更有所请。上仍问 曰:所言莫有可行而未行者否?韩琦已下相顾曰:实 无之。因曰:如此则未有。是时杂端御史数人,皆新 被擢用,锐于进取,务求速誉,见事辄言,不复更思 职分。故事多乖缪,不可施行。是时京师大雨水,官 私屋宇倒塌无数,而军营尤甚。上以军士暴露,圣心 焦劳。而两府之臣,相与忧畏,夙夜劳心竭虑,部分 处置,各有条目矣。是时范纯仁新除御史,初上殿, 中外竦听所言何事。而第一札子催修营房,责中书何 不速了,因请每一营差监官一员中书勘会。在京倒塌 军营五百二十座,如纯仁所请,当差监官五百二十员, 每员当直兵士四人。是于国家仓卒多事阙人之际,虚破役兵二千人当直,五百员监官,而未有瓦木笆箔, 一并兴修未得。其狂率疏缪如此。故于中书聚议时, 臣修不觉笑之,而台中亦自觉其非。后数日吕大防再 言,乞两营共差一官。其所言烦碎不识事体不可施行 多类此,而台官不自知其言不可施行,但怨朝廷沮而 不行。故吕大防又言:今后台官言事不行者,乞令中 书具因何不行,报台。其忿戾如此。而怨怒之言,渐 传于士大夫间,台官亲旧,有戏而激之曰:近日台官 言事,中书尽批进呈讫,外人谓御史台为进呈院矣。 此语甚著,朝士相传以为戏笑。而台官益怏怏惭愤, 遂为决去就之计。以谓因言得罪,犹足取美名。是时 人主圣德恭俭,举动无差失,两府大臣,亦各无大过, 未有事可决去就者。惟濮议未定,乃曰此好题目,所 谓奇货不可失也,于是相与力言。然是时手诏既已罢 议,皇伯皇考之说俱未有适从,其他追崇礼数,又未 尝议及,朝廷于濮议,未有过失,故言事者但乞早行 皇伯之议而已。中书以谓前世议礼连年不决者甚多, 此事体大,况人主谦抑,已罢不议,有何过举可以论 列,于是置而不问。台官群至中书扬言曰:相公宜早 了此事,无使他人作奇货。上亦已决意罢议,故言者 虽多,一切不听。由是台官愈益愧耻,既势不能止, 又其本欲以言得罪而买名,故其言惟务激怒朝廷,无 所忌惮,而肆为诬罔,多引董宏、朱博等事,借指臣某为首议之人,恣其丑诋。初,两制以朝廷不用其议, 意已有不平,及台宪有言,遂翕然相与为表里。而庸 俗中下之人,不识礼义者,不知圣人重绝人嗣,凡无 子者明许立后,是大公之道,但习见闾阎俚俗养过房 子及异姓乞养义男之类,畏人知者,皆讳其所生父母, 以为当然,遂以皇伯之议为是。台官既挟两制之助, 而外论又如此,因以言惑众,云朝廷背弃仁宗恩德, 崇奖濮王。而庸俗俚巷之人,至相语云:待将濮王入 太庙,换了仁宗木主。中外汹汹,莫可晓谕。而有识 之士知皇伯之议为非者,微有一言佑朝廷,便指为奸邪。太常博士孙固,尝有议请称亲,议未及上,而台 官交章弹之。由是有识之士,皆钳口畏祸矣。久之, 中书商量欲共定一酌中礼数行之以息群论,乃略草一 事目呈进,乞依此降诏云:濮安懿王是朕本生亲也, 群臣咸请封崇,而子无爵父之义,宜令中书门下,以 茔为园,即园立庙,令王子孙岁时奉祠,其礼止于如 此而已。乃是岁九月也。上览之,略无难色,曰:只 如此极好,然须白过太后乃可行,且少待之。
是时渐 近南郊,朝廷事多,台议亦稍中息,上又未暇白太后, 中书亦更不议及。郊礼既罢,明年正月,台议复作。 中书再将前所草事目进呈,乞降诏。上曰:待三两日 间白过太后,便可施行矣。不期是夕忽遣高居简就曾 公亮宅降出皇太后手谕云:濮王许皇帝称亲。又云:濮王宜称皇,三夫人宜称后。与中书所进诏草中事绝 异,而称皇称后二事,上亦不曾先有宣谕,从初中书 进呈诏草时,但乞上直降诏施行,初无一语及慈寿宫。 而上但云:欲白过太后,然后施行。亦不云请太后降 手书。此数事皆非上本意,亦非中书本意。是日韩琦 以祠祭致斋,惟曾公亮、赵概与臣修在垂拱殿门阁子 内,相顾愕然,以事出不意,莫知所为,因请就致斋 处召韩琦同取旨。少顷琦至,不及交言,遂同上殿。 琦前奏曰:臣有一愚见,未知可否。上曰:何如。琦 曰:今太后手书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