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生莲-第4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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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克敌颔首道:“好,我答应你。”
杨浩摇头:“罗兄是个真君子,一言九鼎,兄弟本没有不相信你的道理,不过……事关重大,我要罗兄起誓,以令尊之名起誓,决不提前打开,这才可以交给你。”
罗克敌拂然变色,沉声道:“杨兄,这个要求太过份了,为人子者,岂能以父之名立誓赌咒,罗某宁可不看这封信,永远蒙在鼓里,也绝不以家父之名立誓!”
见他欲拂袖而去,杨浩急忙一把拉住他,笑道:“好好好,不以令尊之名立誓,那便不与令尊之后立誓。那……就以你自己立誓,如果你提前打开这封信,那么……今生今世,你与玉落绝无结合之可能!”
罗克敌惊疑不定地道:“到底什么事这般重要,非要罗某立誓?”
杨浩笑得有点苦:“此事,关系重大,一个不慎,就是掉脑袋的结果,你说重不重要?”
罗克敌惊讶道:“杨兄是否有些耸人听闻了?什么事情至于闹到杀头之罪?”
杨浩反问道:“那你起不起誓呢?”
罗克敌略一迟疑,慨然道:“成,为安杨兄之心,罗某起誓便是。”
他竖三指向天,郑重地道:“皇天在上,神明钧鉴,罗克敌得杨兄这封信,须待杨兄离开汴梁城方才开启,如若违誓,婚姻难就,孤寡一生!”
杨浩展颜道:“好,这封信请罗兄收好。”
罗克敌悻悻地接过信,说道:“你我是同生共死的袍泽兄弟,又有冬儿这层关系,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讲清楚?偏要做的这么诡秘。家父一直念念不忘叔父的下落,如果他老人家能与侄女儿相认,一定老怀大慰,可是……如今我还得帮你隐瞒此事,以后父亲大人知道了,定不会饶我。”
杨浩苦笑道:“兄弟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早晚你会明白的。”
罗克敌摇摇头,说道:“不管如何,我既答应了你,就一定会遵守誓言。信我收好,我还有事,这就得赶回去了。”
杨浩道:“怎么行色如此匆匆,不留下来喝几杯?”
罗克敌道:“喝不得酒,今夜我还要出巡军营,这是我任步军都挥使以来,第一次巡视禁军大营,现在就得回去做些筹备。”
杨浩随之站起道:“巡视什么军营,你不就是住在军营之中么?”
罗克敌道:“你不曾在禁军中做事,不知行伍中的规矩。禁军三司衙门,殿前司是守在汴梁城中,护卫皇城安危的,而马军、步军侍卫两司则驻扎在城外。禁军兵马实在庞大,并非只有东西两大营,依次向外,还有多处军营。如今党太尉、呼延将军都去征讨汉国了,各司的主官,只有本官一个,我虽调动不得他们的兵马,却负有代为巡视检阅的责任。”
杨浩随手抛下一串酒钱,随着他往楼下走,罗克敌说道:“天下未定,军伍之中纪律森严,每一旬,主官都要突击巡察各处大营一次,看看军容是否齐整、是否有人擅离职守、守将是否有饮酒、狎妓触犯军纪之事。我有重任在身,怎能知法犯法,今日这酒实是一滴不能沾唇,待改日有暇,你我再纵情痛饮一番。”
二人说着已到了大街上,就见一队禁军正向御街方向行去,中间一位主将,骑在一匹黑马上,络须豹眼,十分威猛。
远远一看,杨浩就觉得有点眼熟,仔细再一瞧,不禁失声道:“楚大人?那不是前三司使楚大人么?我记得楚大人因为汴京缺粮一事已然被罢官为民了,他这般威风,又被朝廷起用了么?”
罗克敌向远处瞟了一眼,说道:“哦,那的确是楚将军。楚将军本已罢官,但是朝中正在用人之际,楚将军又是有从龙之功的老将,经晋王说和,官家回心转意,便把他降职任用为殿前司虎捷军都指挥使,如今负责皇城警卫,唔……算算时日,今天该楚将军当值,接替田重进将军的控鹤军负责大内侍卫。”
“原来如此,老楚理财原本就是勉为其难,还是令尊擅长此道,不过老楚做事还算勤勉,重新做回了老本行,倒也算是用其所长了。”
二人说着便在桥头分手,罗克敌揣着那封令他好奇不已的信柬径回军营,杨浩站在桥头目送他远去,回头又看向滔滔不经的汴河水,目光随水而行,定在“千金一笑楼”那金碧辉煌的飞桅斗角之上。
高高耸立的楼尖,以湛蓝的天幕为背景,傲然矗立在开封城中、汴河水边。
“本来,这该就是我在汴梁城中留下的唯一印迹,后人如果提起开封风物,或许会从一些宋人的笔记札记中提到的‘千金一笑楼’,津津乐道于它的宏伟,至于我这个一笑楼主人,却连提也不会提起,就如后人只知有樊楼,不知其主何人一样。可是今日离开汴梁城,史书中却一定会记我一笔,如果我能在西北站住脚,那则是浓重的一笔了……”
※※※
如雪坊,琴声幽幽。
柳朵儿一袭白衣,翩然而坐,面前一柱安神香,香烟袅袅。她盘膝安坐,十指拨弄,曲声便流水般泻来。时值春暮,百花仍然鲜艳,朵儿琴曲中,却有淡淡萧杀、秋风徐来之意。
她的琴声悠扬流畅,高遏行云,闭目听来,仿佛秋高气爽,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似有鸿雁回翔瞻顾,上下颉颃的美丽画面。曲调起而又伏,绵延不断,悠悠雅雅,静中有动,在柳大家的十指拨弄下,更是妙到毫巅。
对面一人,方面大耳,身材魁伟。静静而坐,双目微阖,手指随着她的曲声在几案上轻轻弹动,似为应和。
一曲抚罢,朵儿嫣然笑道:“朵儿这曲《平沙落雁》还入得千岁耳么?”
赵光义张开双眼,含笑道:“朵儿才艺冠绝天下,纵是一首寻常曲调,但经柳大家调弄,亦如天籁一般,何况如此名曲呢?不过此曲意境太娴雅了些,唔……朵儿可识得《广陵散》曲谱?”
朵儿黛眉微微一扬,娇笑道:“此曲又名《聂政刺韩王》,据说是引自战国聂政刺韩王的故事,昔日嵇康临刑三千太学生为其请命而终不得免,遂索弹《广陵散》一抒激愤情怀,曲罢曾言:‘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只不过各人琴风不同,这只是嵇康临刑激愤之语,言其所抚《广陵散》就此成为绝响,却不是说这首曲子就此失传,后人以讹传讹,遂道世间不复有《广陵散》矣。不过此曲流传确也不广,天下人识者寥寥,而朵儿……恰恰是其中之一。”
她说到这儿,向赵光义娇媚一笑,奉迎道:“想不到千岁与音律一道亦如此精通,竟知道这首曲子尚存人间,如果朵儿所料不差,千岁定然是曾经听过的。”
赵光义颔首微笑道:“不错,本王幕僚慕容求醉,曾以此曲献于本王,本王甚是喜欢,既然朵儿亦擅此曲,不妨抚来听听,本王看看朵儿的琴风,较之慕容先生如何。”
朵儿调弄着琴弦道:“《广陵散》描述聂政刺韩王气象,有‘刺韩’、‘冲冠’、‘发怒’、‘报剑’等篇章,虽声调绝伦,却愤怒躁急、最不和平,有乐曲中素有所谓‘以臣凌君之象’,恐不宜于千岁怡神养性。”
赵光义抚须笑道:“朵儿尽管抚来,一首琴曲,岂能撼动本王心神?”
朵儿嫣然道:“如此,朵儿献丑了。”
她凝神屏息片刻,纤纤十指抚上琴弦,一首千古绝唱《广陵散》悠悠扬起,玄起处风停云滞,人鬼俱寂,唯工尺跳跃于琴盘,思绪滑动于指尖,情感流淌于五玄,天籁回荡于苍天,仙乐袅袅如行云流水,琴声铮铮有铁戈之声,惊天地,泣鬼神,令闻者无不动容。
赵光义闭目倾听,胸怀起伏,琴到急骤处,他长身而起,长长吐出一口浊息,叹道:“此曲虽有女子之手抚来,亦是杀伐之音铮铮,听来令人心怀激荡!”
琴声戛然而止,朵儿轻轻抬起双手,妩媚笑道:“此曲本以慷慨激昂之风闻名,但得其中三分神髓,自然不改杀伐之音。”
她站起身来,款款走到赵光义身旁,赵光义回顾身旁紫檀书架上一排排典籍文章,讶然道:“本王素知朵儿才识渊博,只是……没有想到,你这里竟然连《史记》都有,《表》、《书》、《本纪》、《世家》、《列传》……,无一缺漏。”
朵儿轻笑道:“朵儿好读书,这套《史记》好贵,还是入主一笑楼后才购买的。”
赵光义微微一笑,手指抚上那一排书册,心中只想:“今日,本王已是破釜沉舟,有前无后,成败全然不计了。不知后人续修《史记》时,本王是会记在《本纪》、《世家》、《列传》里,还是在《表》、《书》中随意提及一笔?”
他双拳微微攥起,心怀激荡,目泛寒光,就连身边美人儿幽幽沁入他鼻端的诱人香气儿也似无所觉了……
※※※
“明日钱王就要回吴越了,一俟送走了他,我马上就可以以大鸿胪的身份致仕。一旦致仕,我就不必在京里虚应其事地再候些时日了,反正不管只住一天,还是再住一年,只要我回西北,都是捅了马蜂窝。
面子也好,里子也罢,都是有实力人家才给你。凭我的实力,固然不足以与赵老大这条粗腿较量,可是至少也能让他忌惮三分。面子,如今我给他赵老大了,他总不能不给我一点里子。他要真是一条路也不给我走,说不得,我只好亮出和契丹的关系,来震一震他这只大老虎了。”
杨浩一路走一路想,心中竟涌起一股热血沸腾的感觉。赵匡胤、萧燕燕,这都是他原本遥不可及的人物,哪怕他来到了这个世界,成为这个世界中的一份子,他的天地最初只有丁家大院那么一角天地,让他小心翼翼地去应对的人物,只不过是柳十一、雁九那样的豪门家奴。
现如今,他正一步步踏向世界的巅峰,与赵匡胤、萧燕燕这样的千古风流人物比肩而立,指点江山,笑傲风流,似雁九一般的角色,如今已渐渐成为他脚下的一只蝼蚁。
杨浩回到府中,听说冬儿、玉落、妙妙正陪李煜、小周后在一笑楼中游赏春花,不由欣然一笑,便也转身出了府,往“如雪坊”走去。
如雪坊被围在千金一笑楼中间,原本的院墙拆掉,在原有园林的基础上增植了许多花草,胜日寻芳,别具风彩。
杨浩虽想着马上就要离开汴梁了,可是接近李煜夫妇的想法并没有改变,他不会忘记“烛光斧影”的故事。如今因为他的插入,历史正悄悄地发生着变化,可是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比如贪心、人性,这些东西不变,有些东西就一定会发生,只不过是在时间、地点、方式上做一些改变。
如果赵二篡位成功了,那西北是否立即兵戈便至就很难预料了。自古得位不正者,都要迫不及待地建功立业,以确保自己的地位稳定,以大功业在史书中为他正名。隋炀帝如是、唐太宗如是、赵光义也不例外。
那时……李煜夫妇或许就会有大用处,如果可能,杨浩甚至不介意结交蜀、荆、湖、汉、尤其是柴氏后人,只可惜他与那些人一向没有交集,贸然往来,必然引人注意,不像李煜夫妇,彼此有过在唐国时的一段交情,尚不显得突兀,首要的,他当然是要保护好自己。
正值春暮,花林中落英缤纷,有的花开正艳,有的已是渐渐凋零,杨浩漫步林中,踏着一地红尘,不时向姗姗行来的青衣小婢问询一句,渐渐拐到了汴河边上。
汴水河边几株梨树如笼纱冠,白茫茫一片,前方河水滔滔,帆张如云。一阵风来,满树梨花飘落,绰约如雪。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李煜怅立花树之下,面对悠悠而去的汴河水,黯然吟道。
“妙啊,真是绝妙好词!”
冬儿、玉落、妙妙,都是极具才学的女子,听了这样几句信口拈来,却极富艺术魅力的优美词句,不禁击节叫好,一个个妙眸之中荡漾起崇拜钦佩的神情。
小周后站在一旁,唇边却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曾几何时,她的眸中何尝不是像眼前这几个女孩儿一样,把李煜敬若神明,眸中满是钦佩、崇拜,还比她们多了一份浓浓的情意,深深的爱慕。
可是现在再听到这样动人的词句,她再也没有当初那种心动的感觉了,只有深深的厌恶。她现在想的是:家里的仆从太多了,本不需要雇佣这么多人的,这个月的工钱又是好大一笔支出。夫君一日三餐仍要珍馐美馔,还得再典当些东西才行;夫君好饮宴,款待客人要钱、府上养的歌伎舞女要钱,难道总是向杨左使商借?将来拿什么偿还给人家?
贫贱夫妻百事哀,整日要为柴米油盐醋茶发愁,小周后哪里还有昔日的浪漫情怀。当千娇百媚的容颜要敷上往日里瞧都不瞧一眼的劣质胭脂,当每日为了米缸里还剩多少米而精打细算,当每日都要捉襟见肘,为一个日渐没落,却无视现实,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