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生莲-第2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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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滚出去!”
赵匡胤看看实在没有东西可丢了,顺手扯起屁股底下裹了黄绫的坐垫向那小黄门抛去,唬得那小黄门连滚带爬退出了大殿,赵匡胤目欲喷火,浑身颤抖,他的确被女儿那一句质问刺激的暴怒不已,却不知满腔怒火该向谁人去发。
每个人都有他的逆鳞,真龙天子的逆鳞更加不可去触,可是真的有人去碰了,他却不知该向何人发泄这怒火,即便他是富有四海的一国之君,这时心中也只有一种无力和悲伤的感觉。
是的,普天下人,千夫所指,都说是他策划了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把那孤儿寡母赶下了台。他赵匡胤英雄一世,这却是他人生道路上最大的一个污点。但是,他知道,那不是他干的;赵普、高怀德、石守信一班人也知道,那不是他干的;他的家人都知道,那不是他干的。可那又如何,能辩与谁知道?他如今就坐在龙椅上,这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赵匡胤颓然坐回椅上,无力地摇了摇头。
其实下属不经授意,拥立上官之举早已有之。这种风气要从唐玄宗末年安禄山造反之后说起了,那时候,大唐朝廷开始无力控制四方藩镇,天下各路节度使尾大不掉,目无天子,把大唐江山搞了个乌烟瘴气。
朝廷上,宦官们可以任意废立李世民的子孙;地方上,藩镇节度使们拥有自己的私人军队和国土,他们可以不服从朝廷的调遣,自立于一地,形成事实上的独立王国。大唐天子俨然成了春秋末期的周天子,成了一个名义上的共主,成了各路节度使手中的一件道具。
每有节度使死去,大唐皇帝还是会派钦差中使到军中巡视,但是新立的节度使,是不可能出自于天子的选择,那些节度使的部属们会推选一个能够代表他们利益的新的节度使出来,大唐天子只能顺手推舟,册封一番以使他显得比较“名正言顺”而已。
于是,各路节度使的部下为了重新洗牌,对掌握的权力进行一番再分配,时常擅行废立之权,往往杀一帅,立一帅,有同儿戏。曾经逼得大唐天子狼狈不堪的节度使们尝到了他们自酝的苦酒,也成了他们手下手握重病的大将们手中的一枚棋子。
这种风气延续下来,到了五代时期,就由大将废立节度使变成了大将废立皇帝,军人们之所以喜欢拥立大将称帝,是因为每拥立一个新皇帝,有功的将校们就会得到升迁,事成则大家升官发财;事败,自有那被拥立的冤大头全家扛黑锅。这种升官途径比战场厮杀同强敌对抗风险小多了,他们自然乐此不疲。
在赵匡胤之前,并不想称帝而被部下强行拥立的大有人在,这些人的经历,完全可以作为赵匡胤并未策划陈桥兵变的一个佐证。可是,传播这谣言的,本就是对他不怀善意的,谁会提起影响谣言真实性的史实例子呢?
石敬塘做河东节度使时,他的部下就在他率兵出征时突然哗变,向他高呼万岁,意欲拥他为帝,这些将校和后来拥立赵匡胤的将领手法就是如出一辙。石敬塘当时大惊失色,急忙下令斩杀为首的三十多名将领、亲兵以表示自己的忠诚。他后来的确是做了皇帝的,但是那时他纵有心自立,也因准备不足而在韬光隐晦,这从他当时的反应就可以看的出来,这些将士搞“皇袍加身”绝非出自他的授意。
再有后晋大将杨光远率兵至滑州时,也有将校突然要拥立他为帝,老杨怒斥他们:“天子岂汝等贩卖之物?”须发飞张,声色俱厉,这才喝止了他们的蠢动。大将符彦饶在瓦桥关守戌时,亦有部将欲“拥立”老符。老符佯允,却暗伏甲士将这些人尽数杀光。
后唐时,杨仁晸率军出征时,士兵要拥立他称帝,这个老杨也是忠臣,坚决不肯做皇帝,他的部下已无退路,干脆把心一狠,连杨仁晸也杀了,再推出一个有人望的将军来,那个将军也不肯当皇帝,于是再杀,然后把这两个将军的人头往第三位将军赵在礼面前一丢让他自己选择:“要么当皇帝,要么当死鬼!”赵在礼无奈,只得称帝,只是叛军力弱,不敌平叛的朝廷大军,最终没有成功而已,否则他就是另一个赵匡胤了。
还有后唐明宗李嗣源,他率兵征讨叛军到了魏州城时,所部哗变,与魏州叛军会合,共同拥戴李嗣源称帝,李嗣源起初并无反意,还偷偷逃出了自己的军营,只是当时事态已成,此时回到朝廷表忠心也难逃一死,于是在家眷劝说之下将错就错称了皇帝。
这些发生在赵匡胤之前的事实,虽不能证明赵匡胤没有自立之心,但是却可以证明将校不与主帅商量,造成既成事实逼迫主帅自立是有着“光荣传统”的,陈桥兵变就一定不是这样的情形吗?
更何况,赵匡胤在陈桥兵变前后的种种表现,也足以证明他并非“陈桥兵变”的主谋。首先,柴荣死的早,他的儿子柴崇训继位时才七岁,当时天下还未大一统,诸国林立,互相征伐,这样一个少年天子济得甚事?大将们能安心、会驯服么?他们起了拥立新主之心实属正常。而未必是掌握军队的主帅自己起了反心。
此外,当时赵匡胤掌握着后周最精锐的军队,整个开封城本来就在他的掌握之中,他的结拜兄弟“义社十兄弟”都是后周的大将军,他要武力称帝轻而易举。他要胁迫小皇帝搞个“禅让”也是易如反掌。以他的实力,他甚至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让小皇帝夭折,让柴氏失去所以继承人,然后被公推称帝。
那样的遮羞布,绝对比先派人谎报军情,说契丹来犯,然后领兵出去转一圈再杀回来,搞一出比直接篡位或者玩“禅让”还要丢脸的“黄袍加身”丑剧更高明。雄才大略、足智多谋的赵匡胤会愚蠢到选择这种无聊的下策么?
再者,谁也不能否认,赵匡胤极重亲情。做皇帝之前是如此,做了皇帝之后还是如此,他的一生都是如此。如果说他称帝以前这么做是以伪善蛊惑人心,那他做了皇帝之后就没有必要一如既往地继续这么做,他是真的极为重视家庭和亲人的一个皇帝。
然而,陈桥兵变的时候,他的家人在哪里?
他上至老母下至妻儿,全家老少都在开封城里,而且正在若无其事地去庙里上香,兵变的消息一传回城,忠于小皇帝的宰相大人便派兵去抓他全家,若不是庙里的和尚起了怜悯之心将他们藏起,赵匡胤全家老少都要被一网打尽了。如果是赵匡胤亲手策划了这次兵变,他有必要把亲人留在城里冒这个险吗?
可是,帝王自有帝王的尊严。他能放下身段,在他称帝已成事实的情形下,腆颜向天下人解释当初这事并非出自他的本心吗?又有谁会相信他的解释?尽管他的部下为了荣华富贵玩了一出“先斩后奏”,尽管这件事的的确确不是出自他的授意,但他是这件事的最大利益获得者。夫复何言?
他对“害”他背黑锅的人真的很不错了,乱世之中,柴宗训那个七岁的小娃娃是注定了守不住这份家业的。没有赵匡胤,也一定会出现个李匡胤刘匡胤,披上黄袍的赵大算是个厚道人,没像别人称帝一样大肆屠杀先帝家族,也没有像一些开国皇帝一样玩狡兔死走狗烹的把戏大杀功臣,他厚待柴氏后人,他杯酒释兵权,把那些对他有拥戴之功、但是将来未必不会重演他称帝一幕的大军阀们革了军权,封高官赐厚禄回家享福。他励精图治,十年前东征西杀,扫荡天下,如今大宋政治稳定,经济发达,军事强大,已经超越了原本国力远胜于后周的南唐,成为最有希望一统天下,让百姓安居乐业的朝廷。
可是,他能改变天下的格局,他能改变亿万百姓的生路前程,唯独自己背的这个黑锅,他没有办法去改变,他只能咬着牙隐忍,让这个黑锅一千年、一万年地传下去,事实真相将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
帝王,也有无力回天的悲哀。
然而那个杨浩呢?
他真的不知情?
这件事真的是他的部下自作主张搞出的把戏?
思及自己的经历,赵匡胤不禁犹豫起来。
如果是杨浩一手策划了这一幕,此人该死。如果他是冤枉的,那么……
赵匡胤目光闪动,时而深思,时而蹙额,那一腔杀气犹存,怒火却渐渐冷却了下来……
※※※
夜色朦胧,杨浩轻车简从,悄然过朱雀门街,自麦稍巷口向左一拐,停在保康门一处豪宅前面。这是三司副使罗公明的家门前。
拜匣已由门子呈了进去,送的礼是上好的文房四宝一副,玉石棋盘、棋子一副,此外还有一些西域特产。
三司使是大宋掌管财政的最高长官,总管国家财政,地位仅次于中书、枢密两府,号称“计省”,三司最高长官三司使被称为“计相”,地位略低于参知政事,罗公明是三司副使,其实职权已是极高。
杨浩的官位低微、再加上朝廷目前对他的态度微妙,照理说,这样一位高官要见他恐怕会犹豫再三,但是出乎他的意料,很快就有人打开大门降阶相迎了。出门相迎的人是罗公明次子罗克捷,罗克捷三十出头,眉目与罗克敌依稀相似,只是成熟稳重了许多。他与杨浩辈份相当,且尚未入仕,由他出面,显然罗副使是肯以故旧友人之谊接见,二人互通名姓,寒喧一番,便由罗克捷引着杨浩直入后堂。
罗家大宅不算很大,东京城人口众多,房舍鳞次,高低宽窄相间,建筑十分密集,可谓寸土寸金,罗家大宅比起霸州丁家可以在西北广袤土地上圈地二十余亩,建的深宅大院要小的多,但是显然经过高手名匠精心设计,一树一木、一亭一桥都精心设计,有效地利用了每一分空间和土地,处处品来皆见风景。
此时天色已晚,杨浩也无心鉴赏,前边两个家人提着灯笼,罗克捷与杨浩一路说着话儿,绕过一个冬雪覆盖的庭院,便到了西北方一个幽静雅致的书屋。
罗克捷在书屋廊下站定,躬身道:“父亲,和州防御使、右武大夫杨浩大人到了。”
房中稍静片刻,一个清朗的声音道:“请进。”
罗克捷向杨浩微微一笑,肃手相让,杨浩举步进了房中,只见一位身着便袍布巾的清瘦老者正从书案前站起,杨浩不及细看,连忙趋前一步,长揖施礼:“晚辈杨浩,见过罗公。”
“贤侄不必拘礼,来来来,快快请坐。”
杨浩一揖而起,这才抬头微微打量,只见这位号称政坛不老松的罗公面容清瞿,精神矍铄,三绺花白的胡须,一张端正的面庞,两眼微微露出苍老之眼,但眼神温润却不失神采。
罗公明也在打量杨浩,上下看了几眼,眸中微微露出悲戚之意,他再度让座,让杨浩在客位坐下,下人迅速呈上香茗,罗公明这才有些伤感地道:“老夫与贤侄素未谋面,不过早在邸报上获悉贤侄的消息……”
他微微一顿,又道:“西北迁民一事,贤侄在奏表中推功揽过,对小儿大加赞扬,他有你这样的朋友,老夫十分欣慰。”
提起罗克敌,杨浩的双眼也有些湿润,他将自己与罗克敌共担重任,自夺节改命时起,一文一武,相辅相助,历尽坎坷直至逐浪河畔,为拒追兵,罗克敌率三百死士横刀力抗三千铁骑的事情说了一遍,罗公明听得老眼微红,暗暗转头拭去颊上两行老泪。
这些事说罢,两人之间的生疏感已然不再,罗公明对他的神情也亲切起来,随即二人便谈起杨浩继续率人西行,扎根芦岭前后的事,罗公明捻须听的十分入神。
杨浩此来,只是想拜见一下罗克敌的家中长辈,以尽子侄之礼。罗公明既然号称历五朝不倒,政坛长青,此人为官必然趋吉避凶,十分谨慎。自己如今的身份十分微妙,他肯不避嫌疑,开门接纳,已是难能可贵,杨浩并不想让他为难,从他那里探问一些官家的态度,或者向他讨教朝觐之礼、存生之道。
所以二人聊了大约一个时辰左右,杨浩见罗公明微微露出疲态,便即起身告辞。罗公明见他如此爽快地告辞,不觉有些诧异,他仔细看了杨浩两眼,眼中微微露出笑意,起身说道:“贤侄车马劳顿,刚到京城,早些回去歇息也好。以后你我同殿为官,相处的时日还长着呢。”
他微微一顿,又道:“官家出身行伍,最喜豪迈直朴之辈,贤侄亦出身行伍,在西北所为,可圈可点,今既入朝,必受官家青睐。但朝廷之上比不得西北,贤侄还年轻,血气方刚,骤至高位,难免为庸碌者所忌,正所谓皎皎者易污也。今后为官,贤侄还当小心为慎,做事么,曲直并用,内方外圆,方能容人,亦为人所容。如此,则安身立命、报效社稷,两相益彰了,呵呵。”
杨浩心中一动,知道这番话才是对他最重要的点拨之语,只是这老狐狸说的太过含糊,一时之间难以揣摩话中真意,他只得强行记下,当下行礼如仪,再度告辞,罗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