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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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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无奈出门在外最好少惹事,也不好说什么,只好把头伸到车窗外躲避那股臭味。

等汽车走到滑县境内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不认得路,就起身对售票员说:等到了小铺公社的时候请叫我一声。我说完这话坐下以后,那个坐在我身边的人推了推我,问:“你到小铺弄啥咧?”我没好气地回答道:“回家呗。”那人又问:“啊?我也是小铺的,你是哪个村的?”我一听是同乡,态度就稍微好转了一些,说是哪个哪个村。他听后盯着我看了半晌,然后试探着问:“你是不是明堂叔家的?”我一听他居然知道外公的名字,也觉得很惊讶,就说,是啊,你咋知道的。那人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叫我道:“哎呀,你是小亚吧,我是你多妞舅呀。”他这么一说,这我才想起来有这么个还没出五服的亲戚,小时侯还抱过我呢。三年前外公生病的时候,他也常来家里照料。农村亲戚多,我只记得名字,不记得长相。他本来记得我的长相,只是我这上大学的几年瘦得厉害,已经完全脱了相,所以他坐在我身边大半天,愣是没认出我来。

一认出我,多妞舅就热情起来,跟我讲了好多家乡的事情。他讲到现在种地不挣钱,负担又重。他自己的职业就是每天到黄河以北的豫北地区转悠收罗瘟鸡死鸡,然后再卖给道口那些做烧鸡的个体户,一只死鸡一两毛钱收,五毛钱卖。发生鸡瘟生意好的时候,他们一天可以收罗四、五百只死鸡,除去成本赚一百多块钱;生意不好时,他们就弄点毒鼠强拌在粮食里,趁黑夜撒在各个村的路上,等到白天鸡子吃了中毒死亡后,他们就骑着自行车去收购。有些时候,有些鸡子死了以后都被埋了好几天了,他们还挖出来卖。那个麻袋里散发出的腐臭味,就是他收罗的死鸡散发出来的。

多妞舅认出了我,就劝我说现在劫路的多,晚上我一个人回去不安全,最好跟他到道口把死鸡卖了再一块搭伴回去。我一听,也就同意了。等汽车到了道口,我随着他一起来到一个家做“道口烧鸡”的个体户家里。那家人院子很大,地上堆着一片一片的死鸡。借着灯光,我看到有些死鸡的肉已经呈现出黑色,有的还露出骨头,显然已经高度腐烂了。院子里支了一口烧沥青的大锅,里面是沸腾的卤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鸡的香味。多妞舅还告诉我,为了让烧鸡快点熟以增加产量,这些做烧鸡的还往锅里放火碱(「注」学名氢氧化钠,具有强烈腐蚀性)。先辈们千辛万苦、兢兢业业地打造出来的 “道口烧鸡”,几百年时间里一直名扬天下、有口皆碑;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就是这样被这些为了钱而不择手段的不肖子孙们肆意妄为地糟蹋着。

多妞舅接过了个体户给的死鸡钱,数了两遍,就跟我说,咱们先去吃饭吧。于是我们二人来到外面一个下等餐馆,一人点了一大碗面条。吃饭时我问,那些商场超市里摆的“道口烧鸡”是不是也是这么做的?多妞舅一边呼噜呼噜地吃面条,一边回答我说,现在哪里不是这样,越是商场超市,越是拿包装骗人,这些包装在做烧鸡的人家里都有,以后自己不要买“道口烧鸡”吃就是了。我听了以后,顿时觉得一阵恶心反胃,因为就在前一年我和同学们到鸡公山旅游时,我还专门买了一只“道口烧鸡”尝尝家乡的风味。一想到这里,一口饭也吃不下去了。

从道口到老家有将近二十里路,多妞舅就骑个破自行车带着我。路上他又跟我讲了一些农村的事情。说到邻村有个国民党老兵,四九年离家到台湾,一走就是快五十年,到九四年上半年辗转找回了家。那个老兵父母已经在文革前后去世,还有两个兄弟健在。这两兄弟得知他回来的消息后,第一次见面就带着两大家子人去道口的县台办的宾馆里,每家都拎了一个大编织袋,是打算装钱用的。分别五十年的兄弟一见面,那个老兵是老泪纵横,可他的那两个兄弟和他们的家人却连一点久别重逢的感觉都没有,张嘴就问老兵带来的钱在哪?怎么个分法?是按人头分还是按一家一半分?把这个老兵问得莫名其妙。老兵在台湾混得还真比较成功,回来时本来是带了不少钱,但是一问明白后,就如同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呆若木鸡。后来老兵花钱给他的父母重新修葺了坟墓,立了个大碑,请了戏班子给父母唱了几天戏以后就走了,一分钱也没有给那两个拿着编织袋等着分钱的兄弟留下。临走那天,老兵趴在父母坟头痛哭了一场,说,叔,婶,你俩保重,儿以后再也不能回来看你们了。那两个兄弟和家人都不识趣,等老兵临上车时还屁股后面追着人家问,钱究竟在哪儿?

等到了舅舅家里,已经是晚上快十点了。舅舅一见我来,很是吃惊,说外公的三周年祭祀已经搞过了,我母亲和大姨都已经回去了。我一听,顿时觉得非常懊悔:因为我愚蠢地把外公三周年记成了阳历,却没有想到农村是按照阴历来过的,我自然是来晚了。于是我一个人来到了外公、外婆的坟头上,过三周年时那些纸钱、白幡都还在。当时,外公已经去世三年,外婆已经去世九年,但我来到他们坟前,抱着他们的墓碑,摸着墓碑上所刻的外公、外婆的名字,想起以前跟他们在一起的情景,眼泪依然止不住地刷刷往外流。舅舅在家等了我两个多钟头不见回来,怕天黑我一个人出事,就和他小儿子一起打着手电筒找我。到了坟地看见我还趴在外公外婆坟上痛哭,就连拉带劝地把我拽回家去了。临走,我擦干眼泪,恭恭敬敬地给二位善良慈祥的老人磕了四个头。

回家后一看表,发现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多,于是我洗了脸以后就睡下了。第二天早晨起来,我就问了舅舅一些农村的情况。舅舅说,农村现在总的来说日子比以前强多了,都能吃饱;卫生条件也改善了不少,虱子已经绝迹了,但跳蚤还有;几乎家家户户都盖了新房子。但是也有问题,种地越来越不挣钱了,化肥、种子、农药价格都在涨,可农产品收购价不涨,一亩地辛苦一年,除掉成本挣个二百块钱就不错了。摊派也越来越多,前一段县里要修公路,自己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是个残废,也还要服一个月的徭役,连干粮都是自己带的。现在村子里能挣到钱的,不是在外面打工的,就是类似你多妞舅那样,收罗死鸡子搞歪门邪道的。

我又问了计划生育的情况。舅舅说农村计划生育搞的很猛,查到超生就抓人,媳妇逃走了就抓丈夫,丈夫逃走了就抓公婆,公婆逃走了就拆房扒屋夺东西。现在计划生育工作队的口号是“上吊不解绳,喝药不夺瓶”,意思是你想死就死,人家不管。搞计划生育的干部一来,就跟当年鬼子进村一样,村子里以敲锣为号,孕妇纷纷逃命。有些家里害怕扒房子,年轻人逃走,老年人留下。于是计划生育干部就把老年人抓到公社,关到仓库里,男男女女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臭气熏天。有一段时间,计划生育干部开着大卡车,上面就有手术台,见到孕妇也不管是不是头生,当场就引产。有些胎儿都八九个月了,也要引产,刚引产下来人都还是活的,不一会儿就死了。我又问,那计划生育的成果怎么样?舅舅回答说,没用,该生还是生,农村人没事就喜欢生孩子。现在村里有两个孩子的都算少的,一般都是三个,多的还有五六个的。

我还问了问村里教育的情况。舅舅说,我当年就读的村小学已经撤了,全部并到落庄学校去了;公社的高中也撤了,只剩下初中。现在一般的农村孩子都只上到初中毕业,而且教育质量很差,老师也不好好教,跟自己当年上初中相比水平差多了。我这个人一向最关心教育,希望通过教育来提高我国国民的文化和道德素质,此时听了舅舅的话,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至于村子里的社会风气,舅舅则说:村子里一直有不孝敬老人的坏传统,当年虐待老人的那些人现在也老了,轮到下一辈虐待他们,就这么一代一代传下去,恶性循环。村里的年轻人都学会享受了,抽烟喝酒都会,而且喜欢抽高级烟,喝高级酒。年轻人多半好逸恶劳,没钱了就结伴到外面劫道。至于文化娱乐,不是看香港的武打片,就是看黄色录象。

此外,舅舅还跟我讲,有一个文革时期整了我外公外婆的“亲自家”,曾经跑来找舅舅要求“分客”。什么是“分客”?我不明白,经舅舅解释我才知道,由于大姨和我们家都在城市,回乡时经常带一些礼物和钱给舅舅,那个人没有亲戚在城市,于是理直气壮地跟舅舅说要把我们家分给他,以后我们回乡要给那个人带礼物。听了舅舅的描述,我简直不能理解这是一个神智健全的人说出的话。只有一个解释:穷疯了。

跟舅舅谈了这么半天,再联想起返乡路上所见所闻,我心里一阵难受。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好的变化有目共睹,但到了九十年代以后却日益发生了这样可怕的异化,当官的鱼肉百姓,老百姓道德沦丧。舅舅讲完农村的这些事情以后,就对我说,农村也没啥好东西,我给你炒一点花生带回学校吃吧,说完起身到厢房里取出满满一塑料袋花生来。那些花生粒粒饱满,都是舅舅从收获的花生中精心挑选出来的。舅舅和我来到厨房,把柴火生着,往做饭的大铁锅里倒进沙土,再把花生搀进沙土里,用铁锹不断地翻,我则默默地坐在灶台前往炉火里添柴火。舅舅有一只眼睛因为工伤致盲,另外一只眼睛也只有0。1的视力。看着苍老的舅舅费力地翻着沙土为我炒花生,一种温暖的感觉在我心头涌动。

《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第九章 我的大学(1991~1995) 二十一、此情可待成追忆

我与娜塔莎的交谈多为思想上的交锋,对两个人的经历的话题触及得比较少。我这个人比较透明,对自己的过去谈的比较多;而她却对自己的经历深讳莫测。因此,至今我都没有弄清她为什么会总是显得那样忧郁,只能根据她的某些暗示来猜测。有一天的晚上,她轻轻地对我读了一首歌的歌词:为什么不早遇见你,在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为什么不早离开你,趁一切都还来得及。我至今记得她读这首诗时的眼神,热妮亚一般的忧郁眼神。

梦想终归是梦想,现实终归是现实。当时已经是一九九四年的年底,“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们都面临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毕业分配,我们都没有把握分在一起,也不知道该如何把我们已有的情感转化为一般的恋爱关系。经过一段时间痛苦与犹豫之后,我们还是选择了分手。就这样,我与娜塔莎犹如两颗宇宙中划过的流星,在命运的安排下相遇、撞击,绽放出友谊的光亮之后,又沿着各自的轨道和踪迹前行。虽然在此之前我们的谈话中从未涉及过恋爱之类的话题,但分手后我依然感觉相当忧郁。我的史诗画《祖国》除了《22июня41…го》、《Огонек》和《Азориздесьтихие》三幅完稿以外,其余的都因此中断了。后来有好几次,我也曾经尝试拿起画笔,可是我始终画不出来。我终于悲哀地明白,那种激情已经永远地不复存在了。

转眼到了一九九五年七月。临毕业之前的一个晚上,娜塔莎又来找我。我们一起来到了学校附近的紫阳湖公园,在湖边凉亭中坐下。她说,她明天就要到深圳了,必须找我谈谈,否则一生不会安宁。当时我已经有了新的女友,因而我竭力地装作平淡的样子。娜塔莎掏出一枝烟,深吸了一口,轻声叹息道:“唉,雅科夫,你知道我非常幸运,认识了你,你给我的关心和激情让我一生都会怀念。那天我读了李商隐的《锦瑟》,我立即感觉到那首诗正说出了我想对你说的话,和我现在的感受一模一样……”接着,她又轻轻地、无限怅然地念道: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那声音如同烟雾在我耳边萦绕,又一次让我记起一年前我们初识的那个美丽夜晚。我抬起头来,注视着她那俊俏而忧郁的面庞,看到她的表情还是和热尼亚一般的忧伤,热尼亚一般的复杂,泪光闪烁在她的眼中。如今快十年过去了,我总是能回忆起这张美丽而复杂的面容,和那飘忽不定的声音。

那天我们谈得很晚很晚。和她分手之后,我彻夜未眠,我走遍了我和她去过的学校的每一个角落。我心里流着泪,默默呼唤她的名字,追忆着已经成为过眼烟云的花样年华,追忆着那曾经拥有的梦一样的青春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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