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别传-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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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亭宋徵璧漫记。
寅恪案:河东君平生所与直接间接有关诸名士几无不列于此书作序鉴定姓氏及凡例中,主编之陈卧子固不待论,即鉴定者如牧斋,则为河东君下半世之伴侣。若马瑶草,河东君弘光时亦必亲睹其面无疑。至牧斋在南都小朝廷礼部尚书任内,河东君与瑶草相遇时,阮圆图海当亦预此盛会,但镌刊皇明经世文编之际图海乃东林党社之政敌,自不能列于鉴定人,殊可惜笑也。
第三章
河东君与“吴江故相”及“云间孝廉”之关系
(十二)
◎第三期
此期为自崇祯八年首夏河东君离去南园及南楼移居松江之横云山起,至是年秋深河东君离去松江迁赴盛泽归家院止,其间不逾半载,时日虽短,然杨陈两人仍复往来频繁,唱和重叠,其交谊之挚笃实未尝有所改易,今可于两人作品中缉拿之。茲不欲多举例证,唯择其关系重要者论述之,至于河东君离去南园楼移居横云山一事,先考证之如下。
今检陈忠裕全集壹叁平露堂集,崇祯八年秋所赋诗“七夕”五律二首后即接“秋居杂诗”五律十首,河东君戊寅草“秋夜杂诗”五律四首后亦接“七夕”七律一首。无论两人诗中辞旨类似者甚多,已可证为同时唱和之作,即就诗题之排列连接言之,更可决定其互有密切关系也。河东君“秋夜杂诗”中颇有讹字,暂未能详校,茲姑依钞本录之。
“秋夜杂诗四首”其一云:
密密水新视,漻漻虫与恒。星河淡未直,雀鸟气全矜。杂草形人甚,(自注:“杂草甚丽也。”)稠梧久已乘。犹余泯漠意,清夕距幽藤。
其二云:
湫壁如人意,澄崖相近看。(自注:“横山在原后。”)数纹过清濑,多折造微湍。云誓锼深树,清(青?)霜落夜兰。此清(情?)更大渺,百业竟其端。
其三云:
月流西竹漳,惑杂放虚云。桂影空沉瓦,松姿不虐群。鱼飞稻冥冥,鸱去荻纷纷。惟当感时候,相与姿(恣?)灵文。
其四云:
望之规所务,椒樾杂时非。芳众逾知互,星行多可违。皂雕虽日曼,河驷不无依。(自注:“后即七夕。”)凄怀良自尔,谁不近微几。
寅恪案:“秋夜杂诗”第贰首“湫壁如人意,澄崖相近看”句下注云:“横山在原后。”第叁首云:“桂影空沉瓦,松姿不虐群。”又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贰捌通略云:“横山幽奇,不灭赤城。山中最为丽瞩,除叶铛禅榻之外,即松风桂渚,便为情景俱胜。”综合河东君之诗文考之,则知其在崇祯八年首夏自离去南园及南楼后,即移居横云山之麓。是年秋深迁往盛泽归家院,至崇祯十三年夏季后又迁回松江之横云山也。其余可参后论河东君尺牍节。
此时期内即崇祯八年初秋有采莲图一重公案,茲录杨陈两人之诗赋略论证之,以供好事者之谈助。
戊寅草“采莲曲”云:
莲塘格格晴尾绿,香威阴烬龙旙曲。兰皋敧雀金鳞浓,水底鸳鸯三十六。捉花务盖凤翼牵,蜂须懊恼猩唇连。叶多蕊破麝炷消,日光琢刺开青鸾。麒麟腰帯鸭头丝,银蝉佶杂蛾衣吹。郞心清澈比江水,丁香澹澹眉间黄。粉痕月避清濛濛,天露寒森进珠网。藕花欲落丝暗从,锦鸡张起芙蓉同。脉脉红铅拗莲子,鵁波石溅秋罗衣(绮?)。胭脂霏雨俨相加,云中跃下双飞雉。
寅恪案:河东君此诗前一题为“送曹鉴躬奉使之楚籓”七律二首,其第贰首云“吴川枫动玉萧森”,此诗之后为“月夜登楼作”七律一首,其第伍句云“秋原鹤气今方纵”,据此可知“采莲曲”乃秋季即崇祯八年秋季与卧子同时所作。河东君此曲之辞旨与卧子“采莲童曲”、“立秋后一日题采莲图”及“采莲赋”相类者颇多,盖因题目相同,又同一时间、同一地域,故两人作品其间不致大相违异。茲不烦举例,读者可自得之也。
陈忠裕全集平露堂集“采莲童曲”云:
羞,那得相回避。
同书壹壹平露堂集“立秋后一日题采莲图”云:
渌水芙蓉塘,青丝木兰楫。谁人解荡舟,湘妃与江妾。夜来秋气澄天河,越溪新添三尺波。倒泄生绡倾不足,碧空宛转双青娥。今朝轻风拂未动,昨宵已似闻清歌。杂港繁花日初吐,红裳濛濛隔雾雨。桡边属玉不肯飞,翠翘时落横塘浦。图中美人剧可怜,年年玉貎莲花鲜。花残女伴各散去,有时独立秋风前。何得铅粉一朝尽,空光白露寒蝉娟。我家五湖东百里,红霞满江吹不起。素舸云中月坠时,江渚香风出兰芷。借问莫愁能共载,可便移家入画里。
寅恪案:唐杜彥之“春宫怨”云:“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见全唐诗第壹函补遗杜荀鹤)今卧子诗云“越溪新添三尺波”、“花残女伴各散去”及“何得铅粉一朝尽”等句,与后来牧斋有美诗“输面一金钱”(见东山训和集上)及“春日春人比若耶,偏将春病卸铅华”等句(见初学集贰拾下东山诗集肆“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八),皆以河东君比西施,但卧子诗云“图中美人剧可怜”及“空光白露寒蝉娟”,则“美人”“蝉娟”俱为河东君之名字,实将河东君之形貌写入书图,而与牧斋止表现于文字者更为具体。卧子所题之图未知何人所绘,若是河东君自身所作,固可实现汤玉茗还魂记中之理想,若出他人之手,则亦是当时之写照,其价值远在后来顾云美余秋室诸人所为者之上。今日此图当必久已湮灭,惜哉!惜哉!
卧子诗云“渌水芙蓉塘,青丝木兰楫。谁人解荡舟,湘妃与江妾”及“桡边属玉不肯飞”、“木兰楫”之语,与河东君梦江南词第壹肆首“人在木兰舟”句有关,“湘妃”之语与卧子“湘娥赋”(见陈忠裕全集贰)及以“湘真阁”名其作品有关,“属玉”之语又与属玉堂集名符合。此均显而易见,不待多论也。卧子此诗结语云“我家五湖东百里,红霞满江吹不起。素舸云中月坠时,江渚香风出兰芷。借问莫愁能共载,可便移家入画里”,“五湖”句固出乐府诗集伍拾采莲曲“游戏五湖采莲归”之典,亦兼以谢客卢家自比,但其所赋“八月大风雨中游泖塔”七律四首之三云“怅望五湖通一道,生平少伯最嶙峋”(见陈忠裕全集壹陸平露堂集),则明以河东君比西施而自比于范蠡,岂意有志者事竟不成耶?后来牧斋“冬日泛舟有赠”诗云“万里何当乘小艇,五湖已许办扁舟”,程松圆次韵云“从此烟波好乘兴,万山春雪五湖流”,(以上二题俱见东山训和集上。)则以西施属河东君,陶朱公属牧斋,自是二老赋诗时应有之比拟,殊不足异。至若河东君依韵和牧斋中秋日携内出游“次冬日泛舟韵”二首之一云“五湖烟水长如此,愿逐鸱夷泛急流”(见初学集东山诗集贰),则自承于苎萝村人,而以牧斋方少伯。斯为卧子题采莲图时所不及料矣。
陈忠裕全集壹“采莲赋”略云:
余植性单幽,悬怀清丽;芳心偶触,怃然万端。若夫秣陵晓湖,横塘夜岸,见清扬之玉举,受芬烈之风眙。虽渥态闲情,畅歌绰舞,未足方其澹荡,破此孤贞矣。江萧短制,本无风谣。子安放辞,难娱情性。观其托旨,岂非近累。若云玄艳,我无多焉。遂作赋曰:
夫何朱夏之明廓兮,粉峨云之晁清。涉回溪而逸志兮,怀淡风之洁轻。轶娟娟其浅濑兮,滥游波而赴平。横江皋之宛延兮,眷披扶之遥英。植水芝于澧浦兮,固贞容而温理。发渺沔以浮光兮,矫徽文以檀轨。褰狄芬而越泽兮,杳不知其焉始。其为状也,匹溢华若,的砾滥姝。莹莹遹遹,炯炯苏苏。丽不蹈淫,傲不绝愉。文章则旅,修姱若殊。时翻飞以畅美兮,疑色授而回避。接芳心于遥夕兮,愿绸缪以解佩。惕幽芳之难干兮,怀涓涓而宛在。属予情之善蛊兮,愿弄姿而远载。于是命静婉,饰丽娟;理文楫,开画船;挂绮席,扬清川。众香缜纷,罗袖给嬛。荡舟约约,恁桡仙仙。并进回逐,嫳屑蹁跹。欢鱼怒蜂,不可究宣。碍贲丝而胶盩兮,垂皓腕而濡渍。惊鸳鸯于兰桡兮,歇属玉之娇睡。堕明珰于潇湘兮,既杂荐之以江蓠。试搴茎以斜眄兮,抚修间而若私。既攀折之非余情兮,恐迟暮之见遗,彼辛苦之内含兮,閟厥愁而惠中。感连娟之碧心兮,情郁塞以善通。寄伤心于莲子兮,从芙蓉之荡风。惊飞袣之牵剌兮,泾罗衣而脱红。断藕丝而切云兮,沉淑质之玲珑。畅游丝而被远兮,曾疑款款于予衷。投馝馞以覆怀兮,矜盛年以联缔。剪鲛绡而韫的兮,包相思以淫滞。鼓夕棹于北津兮,隐轻歌而暗逝。愿彼美之倚留兮,极幽欢于静慧。情荒荒而罢采兮,削秋风以长闭。乱曰:横五湖兮扬沧浪,涉紫波兮情内伤,副田田兮路阻长,思美人兮不可量。去何采兮低光,归何唱兮未央;光何极兮无方,怨何深兮秋霜。
寅恪案:卧子此赋既以莲比河东君,又更排比铺张以摹绘采莲女即河东君,亦花亦人,混合为一,辞旨精妙,读者自知,可不待论。序中“江萧短制,本无风谣;子安放辞,难娱情性”,检王勃采莲赋序(见王子安集贰)云:“昔之赋芙蓉者多矣,虽复曹王潘陆之逸曲,孙鲍江萧之妙韵,莫不极陈丽美,粗举采掇。岂所谓究厥丽态,穷其风谣哉?顷乘暇景,历睹众制,伏习累日,有不满焉。”卧子作此赋盖本于子安之作,故辞语亦多相似,如“待饮南津,陪欢北渚”,即卧子赋语“鼓夕棹于北津”之所从出;又“结汉女,邀湘娥。北溪蕊尚密,南汀花更多”,亦下引卧子“同让木泛舟北溪四绝句”诗题之由来;至“见秋潭之四平”,则前引卧子“秋潭曲”所以称白龙潭为“秋潭”之理由也。(可并参乐府诗集伍拾。)赋云“纷峨云之晁湥А薄ⅰ伴缶昃昶淝充狻保挡亍霸凭辍倍郑春佣淳擅宋闪持兄魅酥灾兄谄滓病4烁衬┒卧啤肮南﹁诒苯蛸狻保酥胁闪褐壑匾病
检陈忠裕全集壹玖陈李唱和集“秋雨同让木泛舟北溪各赋四绝”云:
为有新愁渐欲真,强将画舰泛芳津。岂知风雨浑无赖,自入秋来喜入趁。
浪引平桥销暮烟,红亭朱草自何年。秋风一夜残莲子,几度黄昏未忍眠。
迷离窈竹碧霏霏,小艇红妆冷玉衣。凉风疏雨何处似,黄陵秋夜照湘妃。
明灭秋星起画图,微云暮雨障清瞳。何曾自定来朝暮,犹怨君家楚大夫。
寅恪案:第壹首第贰句“强将画舰泛芳津”,可知“北溪”亦可云“北津”。第贰首第壹句“浪引平桥销暮烟”,可与赋中“鼓夕棹”之语印证。第贰首第叁句“秋风一夜残莲子“及第叁首第贰句“小艇红妆冷玉衣”,亦与赋中所言之采莲女相启发。第肆首第贰句“微云暮雨障清瞳”,中含河东君之名。第叁第肆句云“何曾自定来朝暮,犹怨君家楚大夫”,则以神女目河东君,宋玉目让木也。据此颇疑采莲赋与此四绝句有密切关系。又此四绝句题云“秋雨同让木泛舟北溪”,实与“立秋后一日题采莲图”诗“夜来秋气澄天河,越溪新添三尺波”之语冥合。盖“秋气”、“添波”与“秋雨”相合,“越溪”与“北溪”同物,然则采莲图或即摹写此次北溪之游耶?至赋云“惊鸳鸯于兰桡兮,歇属玉之娇睡”,其与河东君鸳鸯楼卧子属玉堂之名有关,又无俟论矣。“娇睡”一语若出元氏长庆集贰肆连昌宫词“春娇满眼睡红绡”句,则可称适当,若出传世本才调集伍元稹梦游春诗“娇娃睡犹怒”句,则似微有未妥,但才子词人之文章,绝不应拘执考据版本家之言以绳之也。
赋中最可注意之句,如“丽不蹈淫,傲不绝愉。文章则旅,修姱若殊”,则可谓善于形容河东君之为人者;“既攀折之非余情兮,恐迟暮之见遗,彼辛苦之内含兮,閟厥愁而惠中。感连娟之碧心兮,情郁塞以善通。寄伤心于莲子兮,从芙蓉之荡风”,则可与才调集伍元微之“古决绝词”三首之二“矧桃李之当春,竟众人而攀折。我自愿悠悠而若云,又安能保君皑皑之如雪。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余血。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参读。据此可知卧子宅心忠厚,与轻薄之元才子有天渊之别。岂意河东君与卧子之关系,亦与双文同一不能善终。悲夫!
戊寅草中有“初秋”七律八首,平露堂集中亦有“初秋”七律八首(见陈忠裕全集壹陸),题同,体同,又同为八首,其为同时所作,互有关系,茲不待论。今戊寅草传世甚少,故全录之。至卧子诗集流播颇广,除第捌首以与河东君之作最有关涉,特录其全文外,余则唯择有关河东君诗之语句略论之于后。
戊寅草“初秋”八首其一云:
云连远秀正秋明,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