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隋帝国风云-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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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蓝犹豫了片刻,轻轻颔首。
“这是你的判断,还是裴侍郎的推衍?”
伽蓝沉吟稍许,反问道,“在明公看来,皇帝二次东征,是胜是败?”
“当然是胜。”冯孝慈不假思索地说道,“高丽小国,不堪一击。”
“那请问明公,第一次东征,百万大军为何败于高丽?二次东征,还有百万大军吗?还有源源不断的粮草武器吗?黄河两岸,山东暴民蜂拥而起;大江南北,江左盗贼攻城拔寨,请问连贯南北的永济渠、通济渠还能保证畅通无阻吗?再看北方草原,西土大漠,东西突厥乘势而起,对我中土虎视眈眈。形势恶劣至此,明公何敢断言东征必胜?”
冯孝慈当然清楚第一次东征之败不是败在军力国力,而是败在中枢激烈的矛盾上。皇帝之所以东征,就是试图以武功来缓和或者解决这个矛盾,但如今东征败了,矛盾更激烈了,皇帝也就更加急于发动第二次东征,其结果……冯孝慈越想越是害怕,越是惶恐,假如再败,中枢的矛盾必然激化,爆发,一场血雨腥风必定席卷中土。
“第一次东征失败,受到打击的是关陇权贵。”伽蓝继续说道,“功勋彪炳的当世名将,三朝元老,八柱国之后裔,燕国公、右翊卫大将军于仲文承担了东征失败的全部罪责,他的死去,不仅仅代表着关陇权贵的整体没落,也意味着中枢矛盾已经彻底爆发。高颎、贺若弼之死尚可以归结为皇帝对先帝旧臣的清洗,对太子旧党的打击,但于仲文之死就不是清洗旧臣,也不是打击太子旧党了,而是对关陇权贵直接下手了。”
“为什么要对关陇权贵下手?原因其实很简单。看看当初先帝是如何开国的?再往前追溯,看看山东高齐和前朝宇文周又是如何篡夺帝位的?江左更是如此,自司马氏败亡,宋、齐、梁、陈依次嬗变,凡夺帝位者,无不是权臣望族。本朝皇统之争之所以惊心动魄,其中就有先帝对关陇权贵的忌惮。太子深孚众望,关中权贵应者云集,这必将给国祚延续埋下隐患,而对策就是打击和削弱关陇权贵,把这个隐患彻底铲除。太子被废,太子一党连遭先帝和今上的数次重击,关陇权贵惨遭打击,这是不争的事实。”
“高颎是先帝旧臣,太子旧党,曾宰执天下,功勋显赫,但连遭罢黜,最终还是难逃一死,而于仲文是关陇虏姓望族,三朝元老,在军中威望盛隆,杀了他,等于动摇了府兵之根基,撼动了关陇权贵之鼎柱,其后果可想而知。”
冯孝慈暗自吃惊。虽然他视伽蓝为子侄,伽蓝也尊其为师长,言谈间并无忌讳,但像今日这般直言不讳还是第一次。这些话,这些想法,绝不是出自伽蓝,而是出自河东裴氏,或者河东薛氏。可以肯定,伽蓝决意要离开西土,不是受了裴世矩的召唤,就是得到了薛世雄的密令,而裴世矩和薛世雄都在皇帝身边,都是皇帝宠信的近侍大臣。由此推及,伽蓝这是在暗示自己,二次东征可能失败,而失败的原因则是关陇权贵的“反击”,结果就是关陇权贵将再一次遭到重创。
中枢的权争太可怕了,动辄就是血雨腥风,血流成河,几十万将士因此死在了东征战场上,但回头看看过去的四百年历史,这其实又不算什么,在过去的四百年中,中土又有多少无辜生灵死在权力和财富的争夺中?
冯孝慈不惧薛世雄,舞阴公久在军中为将,自有军人的豪迈和气魄,为人光明磊落,不喜欢耍阴谋诡计,但裴世矩不一样,这位来自高齐的山东旧臣能得到先帝的赏识,又能得到今上的器重,如今更为宰执权重天下,其心智之高可见一般,而从其经略西土的策略来看,其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更难得的是,此人高瞻远瞩高屋建瓴,所拟之策所行之计无一不是大手笔。与这样的人为敌,实属不智。
假如伽蓝之言出自裴世矩的授意,那自然是一种警告,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要把自己搭进去了,但问题是,现在的西土局势已然失控,且末已失,鄯善岌岌可危,一旦铁勒人陈兵关下,吐谷浑乘机攻打西河、河源诸郡,那整个西北局势将轰然倾覆,做为河西卫府统帅,必定难辞其咎。
左右都不得善终,那就剩下一个办法,尽快离开河西。冯孝慈仔细思量了一番,试探问道,“假如二次东征凯旋而归呢?”
伽蓝缓缓摇头,“明公,还是想办法尽快离开河西吧。这里一无所有,你拿什么与西土诸虏作战?如其在这里固守城垣,无故获罪,倒不如去河北河南戡乱剿贼,尚有功勋可建。”
“伽蓝,你如此肯定?”
“明公拭目以待。”伽蓝叹道,“攻打辽东,春夏为最佳时机,过了夏天,明公或许就能接到不好的消息了。”
冯孝慈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前途。伽蓝是裴世矩的亲信,是股肱之臣,这在西北高层是人所皆知的事情。伊吾道一战后,伽蓝能活下来,薛世雄固然出了力,但若说裴世矩没有起作用,那鬼都不相信。裴世矩是什么人?他能任由政敌杀死自己的股肱亲信?那将来谁给他卖命?伽蓝始终是裴世矩的亲信,他这次要离开西土,足以证明裴氏对西土局势非常悲观,彻底放弃了。裴氏为何要彻底放弃西土?原因只有一个,长安暂时顾不上西土了,中枢权争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对裴世矩来说,当务之急不是阻御外敌,而是解决内讧。
伽蓝给冯孝慈决策西土之事指引了一个方向,这个人情很大,冯孝慈投桃报李,当即问道,“打算何时去长安?”
“越快越好。”伽蓝说道,“我本想在三月前赶到东都,但现在肯定来不及了。敦煌这里还有不少事要处置,恐怕要耽搁一段时间。”
冯孝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追问,“若有为难之处,不凡直言。”
“关外有不少兄弟受我连累,难以立足,所以想请明公……”
“多少人?”冯孝慈问道。这种小事对卫府来说不值一提,伽蓝无须找他,鹰扬郎将王辩就能解决,但现在伽蓝既然开口了,那说明入关的人不但多,而且身份还不一般,必须由他这个卫府统帅点头,亲自下达命令。
伽蓝一一禀报。栗特巨贾石蓬莱和他的驼队,天马戍的戍卒和河北信徒,紫云天的沙盗,楼兰苏氏,魔鬼城的马贼,这些人都要入关,男女老幼加在一起林林总总有好几百。
冯孝慈有些为难,商队还好办,沙盗马贼就难办了,这些桀骜不驯的野蛮人放在哪都是个祸害。
“此次东行,你是秘密潜行,还是以公差名义……”
“秘密潜行。”伽蓝说道,“如果皇帝马上召见康国王子昭武屈术支,我倒可以充作他的随从,但二次东征在即,皇帝很快就会赶往辽东,昭武屈术支东去长安的时间恐怕要拖延很久,所以不得以的情况下,我只能随石蓬莱的商队火速赶往东都。”
冯孝慈心领神会,这事绝不掺合了。伽蓝有秘密任务,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河西卫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权当没有这回事。将来伽蓝出了事,或者裴世矩在权争中失败了,也不会连累到河西卫府和他这个卫府统帅。
“康国王子的事有多大把握?”冯孝慈问道。这件事他还是权衡再三方才密奏长安,毕竟皇帝身边有老帅薛世雄,由老帅转呈裴世矩,再上达天命,成功的机会非常大,但现在西土局势突生剧变,结果就难以预料了。
“此事明公必建大功。”伽蓝笑道,“射匮可汗一旦死去,继位的必定是大叶护阿史那翰海,而阿史那翰海志在葱岭以西的广袤疆域,所以他肯定会迎回昭武屈术支,并以此为契机,与大隋建下牢固盟约。”
冯孝慈略感诧异,“伽蓝为何如此肯定?难道突厥人的牙帐也要爆发内讧?”
伽蓝不置可否地笑笑,把葱岭以西的局势大略介绍了一下,“突厥人如果不能臣服栗特人,控制昭武九国,那么就无法联手大秦南征波斯,这将直接影响到突厥人的未来,所以,射匮可汗肯定会改变策略,而大叶护阿史那翰海会忠实执行这一策略。未来中土只待有实力远征葱岭,必能把整个葱岭以东的所有疆域纳入大隋版图。”
冯孝慈的眼前当即浮现出裴世矩那张冷峻的面孔,还有那双阴森而睿智的眼睛。
伽蓝在过去的一年里果然负有秘密使命,葱岭以西的局势竟然被他调查得如此清楚,而这显然是为将来的西征拓疆做准备。相比起长安那帮一门心思争权夺利甚至图谋篡国的望族权臣,裴世矩所处的高度就完全不一样,也唯有如此人物方能宰执天下。
※※※
下雪了,今冬的第一场雪呼啸而至,银装素裹,江山如画。
龙勒山覆盖在白雪之下,美仑美奂。
寒风中,伽蓝牵马而行,暴雪伴随左右,阵阵林涛中,隐约传来钟鼓之声,还有如天籁一般的梵音。
坟茔孤立,无碑无字,唯有一株腊梅悄然盛开。
伽蓝跪下,磕头,嘶哑的声音在风中回荡,“妈妈,我回来了……妈妈,我在突伦川遇到一个人,她说,我很像她家的一个至亲之人,还说她是我的小姑……妈妈,我姓什么?妈妈,我很想知道我姓什么,但我很害怕……很害怕……”
泪水悄然滚落,心痛如绞,痛得颤栗,痛得了无生意。
“妈妈,我要去中土,去长安,去洛阳,我要去杀人,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我不知道我要杀死多少人……妈妈……我不想去,但死去的兄弟在天上看着我,活着的兄弟拿刀逼着我。妈妈,我不是懦夫,我不是无情无义之徒,我必须去,我必须去杀人……妈妈……”
风在呼啸,雪在飞舞,腊梅在点点盛放,仿若带血的泪珠。
“妈妈……”伽蓝仰天悲啸,痛苦如潮水一般将其淹没,只剩下灵台那一丝丝清明。
梵音突起,在风雪中唱响,“路值一河者即是烦恼。云何菩萨观此烦恼犹如大河……大河水能长一切草木丛林。烦恼大河亦复如是。能长众生二十五有……譬如有人堕大河水无有惭愧。众生亦尔。堕烦恼河无有惭愧。如堕河者未得其底即便命终。堕烦恼河亦复如是……”
伽蓝在痛苦的浪潮中浅浅苏醒,神智犹如波涛中的浮萍,随着梵音低声吟唱,“烦恼大河唯有菩萨因六波罗蜜乃能得渡。如大河水难可得渡。烦恼大河亦复如是难可得渡。云何名为难可得渡……譬如有人为河所漂。不能修习毫厘善法。众生亦尔。为烦恼河所漂没者。亦复不能修习善法……世间大河劫尽之时七日并照能令枯涸。烦恼大河则不如是。声闻缘觉虽修七觉犹不能干。是故菩萨观诸烦恼犹如暴河……”
“伽蓝……”仿若天外之雷轰然炸响。
伽蓝霍然睁眼,看到一白袍老僧站立身旁,微笑示意。
“师父……”
第075章 明镜和尚
“慧心师兄已升天成佛。”
白袍老僧黯然轻叹,“伽蓝,醒醒,快快醒来。”
伽蓝的神智一点点恢复,其声嘶哑而悲恸,“师叔,师父……师父他走了?”
“师兄功德圆满,修身成佛,乃大喜之事,伽蓝无须悲伤。”白袍老僧伸手相扶,温言说道,“师兄圆寂前有偈,天降大雪,伽蓝必归,嘱咐老衲至此相候。”
伽蓝呆立无语,痛疼如潮,猛烈冲击着他的心灵。
“师父,你也走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这一刻离去?就因为我要去中土杀人,我已变成阿修罗?师父,你既然算到我今日归来,为什么不能算到中土已经变成修罗场,无数生灵将在血雨腥风中凄惨死去?”
寒风厉啸,白雪翩翩,钟声悠扬,梵音高唱,伽蓝的心渐渐冷却,冷彻入骨。
“师父为何弃我而去?”
白袍老僧微微摇头,目光望向白雪所覆的坟墓,眼里露出缅怀之色。叹了口气,宽袖轻扬,老僧从大袖里拿出了一个紫檀木盒,一个伽蓝熟悉的紫檀木盒。
伽蓝脸色顿时冷凛,“明镜师叔,为何不让我去佛塔拜祭师父?为何不让我走进圣严寺?”
明镜和尚神色如常,轻轻抚摸了一下紫檀木盒,平静说道,“伽蓝,这是你母亲之物,一直留存师兄身边。今师兄走了,也该物归原主了。”
“师叔,你要赶我走?你要将我逐去圣严寺?”
“伽蓝……”明镜和尚低声呼唤,“这是你的选择,你自己的选择。”
“什么选择?我不知道,我不明白,师叔,为什么?为什么要将我逐去圣严寺?是因为菩提寺之祸?是不是?”伽蓝感觉自己的心突然被掏走了一般,空落落的,就剩下灵魂在风中飘荡,如孤魂野鬼一般孤独,一般凄凉,“为什么?”伽蓝撕心裂肺地叫喊道。
明镜闭上眼睛,花白的长须在风中狂舞,就如他此刻狂乱的心。他也不知道师兄为何要将过去的秘密交还伽蓝,某种意义上,这就是驱逐伽蓝,要将他赶去圣严寺,将他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