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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不堪抄-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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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找到阿堪,他在井坑上刨抓的指甲全翻裂了。他的唇口肺部塞满湿泥,头发濡湿了汗与泪变成炭条,躯干因干渴饥饿变成了柴架……仲雪说服自己:在你睡着前,你拥有永恒的长夜去寻找他。但他的眼皮就快胶合了,他想象着终于见到阿堪,掏出武原君送的伤痛膏涂满他全身。却发现他早已死去,他已无从述说心声,如何复述这三十个月来的谎言与遮掩?直到每道岔口、每座木栅栏中滚动一只只倾听的眼球……他手脚并用地跟着白石典爬过斜井,像婴儿般边趴边睡,又苦笑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找到阿堪了,随时的塌方将把他和阿堪活埋在咫尺之遥……仲雪兀然闯入这道直井,阳光从天庭投射下来,烟灰顺着光柱飞上去。

“欢迎来到越国的填埋场。”阿堪虚弱地微笑,背靠井壁,他的唇角塞满泥炭,头发变成湿臭的灰条……但他还活着,矿区是苦役犯的葬身之所。神巫是会稽山的最高裁判所,他的苦役场让人不寒而栗……他曾把夫镡关在地牢里长达半年,在这种地方没有人不发疯,夫镡就靠念乘法口诀保持清醒。

“你……”阿堪还想说些什么。

“嘘……”仲雪按住阿堪冰冷的鼻尖,他们几乎看不清对方的面庞,但用触觉确认双手所及,并非尘埃。

他们一起出了坑道。矿区也有紫藤花,这是可供安慰的唯一美景,紫藤花在春季犹如紫色火焰。将无情的矿区合围在焰心,在秋雨下则委顿得奄奄一息,焦黄的残花也臭得吓人。

为避免一开口就直奔肉麻主题,仲雪说起那串大护法的钥匙。阿堪说狸首真的问起过,虽然表现得并不贪图;可惜平民相信的玉玺戏码,高位之人也愚蠢地执行着……“为避免你以后一路踹门去探访各处家产,我把你的大护法钥匙藏在了谁也想不到的地方。”这也许是狸首没有任阿堪死去的唯一原因。

“那位凶手肯定也想少费点脚力,典狱长的钥匙也不见了。”伯增说,他与五六个不愿跟着屈卢离去的少年从鼓楼放下了典狱长,在那儿等仲雪。

阿堪翻过典狱长的披风盖住发黑的脸,“他是狸首的舅舅。”[汶网//。。]

“那么狸首派出盾甲兵也是来寻求舅佬的帮助,护卫秋祭。”但被误认为是追击夏履桥凶手,阿堪并不知道他被扎着黑眼罩一放到井道,盾甲兵就遭受了袭击,他下到井底,就选最宽的井道走——仲雪也是按懒人的思维方式,才能找到他。

“凶手来自一个以土葬为习俗的部落,”阿堪轻声道,仲雪一时无法追上他的思路,“他把夏履桥上的人群射落水,把盾甲兵扔进水里,典狱长则悬挂高处,都是在嘲笑我们各自的死亡风俗。”——水葬与悬棺葬。

为防疫和节时起见,伯增处理尸首则一概烧光了事,他的家庭教师包括一位游历过极西之地、推崇西戎人“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的游侠,赞叹戎人与秦人激战后聚集柴堆火葬战死者的刚烈豁达,伯增至今还佩戴他赠予的曲刃胡剑……我们都是由我们所爱之人塑造而成的。

“乌滴子没上来?”少年们很失望,他们等的是名不虚传的乌滴子,留下来又没晚饭吃,即刻走了大半。阿堪用土话问一人,那人的手腕显然是被擅长接骨的女孩用夹板固定住的,他是拆骨组里的高手。才能获得屈卢的赏识,但与乌滴子相比仍像剥了壳的蜗牛,他已脱掉黑甲,承认其中的鸿沟,他低沉地说了一些话。隔了一条河,方言又截然不同了,仲雪只听他不停提起乌滴子,有时有仇必报更像一种亲密的羁绊,从此你和你的仇敌形影不离。“他说他家就在铜姑渎下游。”阿堪转向伯增叔侄——少年被说服了,和忠实的伙伴抬起阿堪,撑船载他们去往铜姑渎的深处,阿堪和群山间的亡命少年之间也有一种隐秘的默契。他们的乌篷船与一艘白篷小舲在窄窄的水道擦舷而过,小舲是寺人貙划来的,他太自负了,他还会按计划下到井底去切乌滴子的头颈吗?那些残刻而呆板的程序,潜伏在空城如未知的野兽。

阿堪半躺在臭烘烘的船舱里,打算把所有考虑都倾倒给仲雪,“你要更好地保护你自己的生命,因为你的生命中还包含鲸鱼的灵魂,你也拥有越国的神性。你死后,人们会把你当做越国的神灵,比起一个死掉的神灵,我还是更喜欢活着的庸俗财主。”阿堪说你得结盟。

“我最讨厌做选择,这就是我离开吴国的原因。”

“你离开吴国去了楚国,又离开楚国回吴国,再次离开吴国来越国,接着你去哪里呢?”

“……我真讨厌你这副谋士的姿态。”只有逃离时仲雪才能感受到真实的自我——然后难缠的生活逐渐压倒了那种沉醉。

“我只是担心你选错立场,”阿堪的脸被透进来的光照亮,眼珠带着榛色的轻盈湿气,“既帮不了我们,还害死自己。”

“没人关心寤生的死,也没人关心麋鹿的生,会稽山所关注的,是权力的砝码。”

“看来你也不是第一天才出生。”阿堪微笑,你也懂得无论在哪里都有臭不可闻的争权夺利,难道权衡不是贵族必修的礼仪吗?

“雪堰是山阴君的异母兄,由母亲带到会稽山来,有人说他是海妖的儿子。”

雪堰犹如冰筑的堰塞湖——神巫需要他,因为会稽山需要他的恐怖作为屏障;“狸首这些激进派想扳倒神巫,被神巫选中的你当然也是他的绊脚石。”阿堪非常虚弱,每说一段话,就会冒出一层冷汗,仲雪从没见过他这么认真的神态,想起阿堪为他自刎谢客。

阿堪看出仲雪的愧疚,惨淡地笑着,“你不必感动……我还有《不堪抄》要写,我可不喜欢追述死人的生平。”

船绕过破塘角。逆风袭来,海岸变为寒冷铿锵之基调。仲雪有很多蛛丝马迹,却无法拼到一起,也许这就是真相。许多人踩踏其中,留下混乱的足迹,犹如梦的夹击。梦已吞噬他的日常,变为第二人生!希望醒来,我才是那头麋鹿,地狱也好。天堂也好,并没有另一个世界,坏也好,好也罢,都是我的人生——唯一的阿堪在摸我唯一的额头,阿堪的手很烫……仲雪急忙伸手去摸阿堪的额头,怀疑他是否伤口感染。他们就保持交叉的摸额头状态,沉默着……船舱内空气沉重闷热,窗外霜露正在凝结,白霜在下一个白昼也不会融化,泛着幽灵般的暮秋音节,这一切包围了仲雪和越国。手指、白露为霜、你:一切都成了醉人的酒。

阿堪问:“你很久没有快乐过了吧?”

“上一次还是找到神木造船的新年。”

“我为你举行一个净化仪式吧,剔除你身上那些不快的梦……既然家人不在身边,就请一些朋友过来,一起唱歌、念诗、划船、拔河……一起烹调,烹调能让人内心平静。”

“多谢你的仪式!”仲雪急忙拒绝,“那只会让我更头疼。”

他们又沉默了。

当阿堪需要他的时候,仲雪总不在,而他需要阿堪的时候,阿堪总是在。他们被编织进同一块布匹,那些编结的纵横线已经解不开了。

“乌滴子不来看看这些剑吗?”另一个钦佩乌滴子的少年闯进船舱询问,一半是为了交还赃物,一半是真心关切。

“乌滴子去见大船头了。”仲雪想相互敌视的乌滴子和石泄,都在他不便明说的人手上消失了……

阿堪告诉仲雪,石泄是个老派的虎错湾人。

仲雪等着他说下去。

——这意味着他不杀人,至少不主动杀人,在他们族里,杀人之人,死后将变为虎鲨——他们称为虎错鱼,一生饥饿,残杀众生。虎错湾人为证明勇气,会徒手捕捉虎鲨,作为成人礼……许多人认为夫镡也是虎错湾人。

“那他就是……”

“就是‘破戒的虎错湾人’,作为大斋宫的佣兵队长,人生使命就是杀人,他从没承认过虎错湾人的身份……”

——没人知道这些被神抛弃的人,内心是否存在着怎样的挣扎。

大斋宫的本意并不坏,她年轻时巡视越国,看到躲藏在深山里的野蛮人活得像畜生一样,极度不卫生,还有近亲生下的残疾婴儿……为换一点点酒,他们甚至剥下自己刻满文身的皮。她先是把受虐待或是生病的小孩从父母身边带离,放在神殿里,当做亲生子女抚养。孩子长大后,要有一口饭吃,那时北方。楚国与晋国连年鏖战,楚国每年向越国征派劳役,大斋宫就把健壮男孩送去服役,越国平民得以免受长途奔波和战争摧残,没有人为那些男孩说话……他们在冰冻的工事下喘息,成为战车后的步卒、舟师中的先锋、抢先登城的敢死队,扛回战利品堆砌神的殿堂……女孩则被交给过路人带走,她们大多成了平民家的女仆;姿容姣好的女孩被教给舞蹈歌唱,成为贵族筵席上的倡伶,“越姬”成为国际间流通的礼物,没有人为那些女孩说话。当榨取的好处越来越多,掩盖了将孩子从父母身边夺走的愧疚,变成了圆熟的经营手段,这才偏离初衷,随意冠以“邪神”的借口,就摧毁一个城寨,奴役男男女女……没有大斋宫,就没有今日的夫镡,善意的起点,罪恶的终点,我们一路踩踏的尸骨。

楚国挤压吴国,吴国践踏越国,我们就吸野蛮人的骨髓,没有止境的恃强凌弱。

“也许要到夫镡死去,才能得到他的身世证明——他将如何安排自己的葬礼,人到临死前,总会有一些顾忌。山越人的土葬,封土筑起一座崔巍大墓;还是虎错湾人的水葬,毫无遗憾的骨灰漂入东海?”阿堪望向灰暗的海,海浪扑进参差峭拔的礁石,在岩窟皱褶里呜咽。他们趁着涨潮向西驶入海涂区,潮水还是迅速后退,把船抛在了冒泡的黑淤泥当中。云层后银灰色的夕阳渐次在无名坟头投下阴影,这一带有半耕半渔的村落,领航的少年就出生于此;把阿堪接上舢板的,是一群把裙子扎在腰间、赤脚站在齐腿深的泥浆中挖泥蚶的妇人,她们携带自制的梭镖,用沾泥的手抚摸儿子的脸蛋才安下心来,边拉纤边唱起呼唤潮神的歌。

两少年是一对表兄弟,同大多数越国家庭一样,他们家也以外祖母为一家之主。当几人围着火塘喝海蚌汤——久违的热食时,鬓发刚刚发白的外祖母为仲雪加上一勺鲸鱼肉糜豆瓣酱,这可以解释阿堪与少年之间的默契来源。

晚饭后,表兄弟点上渔灯,折返去接驹子和接骨少女,“……那个白子,杀人不是他的本性,他人并不坏,话很少,做事也牢靠。”“他总觉得别人看不起他,那女孩肯定说了过分的话。”临走时他俩说,就像是代为辩护与道歉。

“无论那女孩说了什么,杀死她就太过分了。”仲雪推远舢板。若有若无的雨融化在滩涂里,洁白的海蚌在泥沙下吐着气泡,聚沫浮泡。蜃楼芭蕉,他救出了阿堪,兑现了对北辰星的承诺,之后呢?之后再恢复野兽的习性,为领地与爱憎而争斗不休?

狗吠惊醒他的感伤,火把连成的火龙在蜿蜒,是狸首的追兵?仲雪奔回聚落——鼓楼下,阿堪拄着曾祖母才用的拐杖,迎接扛稻谷和一扎扎湿沉草垛的农夫陆续到来。更让仲雪惊讶的是,为首的是红汀,拆骨组确实迅速地把他的下落传遍了会稽山。

“真奇怪,”阿堪轻哼,“我差不多有十年没见过‘神的稻谷’了。”

神庙田地分成十等分,其中一分产出奉神,于是农夫们合力为神种地时,随便糊弄,把精力全投到各自的口粮田里。每年阿堪为填饱肚子,只好到处行骗。

“年初稻秋先生告诉我们,愿意跟从仲雪将军的话,把公田分掉,交十分之一稻谷和一扎稻草就行了。”农夫们平淡地说。

——这就是稻秋送给他的礼物。

同样是“十分之一”的税率,改换一下方式,神庙就堆满胀鼓鼓的谷粒……仲雪和阿堪站在一垛垛稻草之间,自觉就像是多余的废物,比如祭祀后扔掉的稻草狗;只有小狗白石典绕着红汀的腿转来转去,开心地汪汪叫;除了主人它第二喜欢红汀,因为红汀总能给它吃的。

农夫赶来这里把赋税交给被通缉的仲雪,他们忍受会稽山那古老陈旧的统治太久了,渴望某种改变;对于秋祭乱射事件,他们也有自己的判断。

“他们信赖你,你该对他们说点什么。”阿堪悄声道,仲雪看着阿眉,后者在一座桥上先后失掉弟弟和继父、偷偷溜出哀伤弥漫的家也来到这里,正跟着成年人扎稻草人,以补上一次被打断的祭祀——拉车的牛被卸下车轭,轻嗅这个全新的稻草女神。阿堪把火把交给仲雪,仲雪再传递给阿眉,阿眉用火把点着稻谷女神,火焰跳跃着,稻谷爆裂、发出好闻的香味,稻草梗变得柔软、轻巧、灰飞烟灭,沉沉夜色下,闪动的火光映亮了人群的眼眸,他们齐声低吟丧曲……仲雪说:“无论是在烧炭人的小屋、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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