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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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洪流中,仲雪找到一张混杂脂粉与新伤痕的熟悉面孔:暴七。
几天来暴七轮个寻找燎祭人,他们为讨夫镡开心,五人一组。半个月前就砍树开山,用连弩车架设滑索,运送松脂硫磺,在山南拼接“王”字篝火,三十人中有一个藏在山中,就可能是杀手。他找到当天短兵相接的五人,包括被吼五戳成马蜂窝的伍长,一个个撬开他们的嘴。字面意义的“撬”,仲雪尽量不去揣摩背后的手段。他们没有射击夏履桥,那熊男叫石泄,是夫镡的大船头。临时带来一个人,他俩受伤很重,快被烤熟了,从句章港划一艘快艇,在此弃船转陆路。要这五人护送他俩去句乘山,船头们把身份隐秘的人领来领去,为夫镡奔走,是常有的事。但燎祭还不到时点,他们要守住柴堆上的祭品玉帛,又不能随随便便走掉。石泄暂且接受马虎的急救,那神秘人到红叶石楠丛后撒尿,就不见了……他知道危险就潜伏在周边,还特地向五人借了一把剑防身——
“就是这把‘夫镡自乍’。”仲雪轻拭佩剑,“他看到山岩上的射手,被灭口了。”
另一个揣着头颅的人又是谁?提信物去领赏,是杀手的行规。杀手划另一艘快艇紧追不舍,却和他追杀的猎物一同殒命,所以还有第四个人,那第四人就是凶手。
“有时正门敲不开,只能走一走歪道。”暴七劝说,“战事一结束,夫镡就用稻谷布匹换回民众手头的武器。普通人要集齐那么多箭羽可不容易——凶手不是参过战,就是去过黑市。鹿苑是海上的黑市,陆上的大黑市,在埤中。”
埤中是神巫的出生地,路有路神,桥有桥灵。每个墙脚都蹲着妖精和花的祭品,距此脚程不过半个时辰,没有不去的道理。星辰与江波飞逝而去,神殿、粪坑、水獭的地穴……那些见不到的角落,光怪陆离的会稽山脉。
仲雪对吼五的死十分遗憾。
“我们的主上只爱赌博,按投骰子的才华任用他的手下。”夜道上看不清暴七粗劣的容妆,“能遇见您,为您谋事,是我两兄弟的荣幸。”
埤中和诸暨边界模糊地融化在桂花的甜腻香氛中,前者有如依山而建的巨型蜂巢,后者是袒露山谷的懒洋洋软腹。千林宣战第一役,就是从埤中出击,如熊熊岩浆从千仞高的山巅冲决而下,夫镡来营救诸暨,遭到巷战绞杀和箭雨袭击——大部分是仿制楚国的新铸箭头,夫镡没料到千林的乌合之众拥有新锐武器,还能娴熟运用!轻敌失利。夫镡几乎失去他的都城,他自责地铰掉长发。
埤中黑市又以“海麒麟唱卖”最为新奇豪放,唱卖设在未竣工的山阴君陵墓,历年海上捞回的浮尸葬身墓地外围。随着淤泥沉积,无名水手墓已远离四千年前的海岸线,水手们又带来新审美:海塘的木龙牙排放墓道口,阻挡诸暨那边横冲直撞而来的新车辆。“叫价最高者得”起初是处理失踪水手和亡故神官衣物的方式,如今已成纵情的欢乐场。
蛇女用半支小指蘸鹤骨灰涂黑仲雪的嘴唇,滑石粉刷白面盘,点上朱红花纹。他的眼圈黑得无需添加眼影,再将大蟒蛇围住头颈遮挡,缠得他快断气……暴七头顶牛角牛耳,大假发拖着牛尾直扫脚踝,充当脖粗蹄直的公牛神,将艺人团领入墓道。
三百只沙漏梭梭计时,竞价买家个个戴神的面具。前戏是与蛇共舞,以及让最粗野的盾甲兵也会脸红的倡伶表演。蛇女引导仲雪与蛇缠紧又舒展身躯,巧妙地接近卖唱台,“不用谢我,”蛇女轻呵耳根,“我在找一个女巫,她知道我上辈子怎么死的,您的侄子担保要为我找到她。”几千年来人们相信人能和蛇一样蜕皮重生,为羽化成仙后再次相逢,她切掉第一节小指作为信据。
主唱人登台了,一看到他,就明白为什么叫他“海麒麟”——半张脸爬满紫红胎记,盖过花哨的海蛞蝓。平民们装点得奇诡瑰丽,以弥补某种先天不足;贵族们则不在乎妆容,连公主的婚礼服都是淡雅的白色。海麒麟吐出夸张的啾啾鸟语,仲雪听得极度费力。
最先展示的唱卖品是盾甲兵的巡逻用棒,竹木压制,漆成黑色,顶端套铜铸的圆柱形“殳首”,保持尖锐的菱形铸造角,增加打击刺戳的战损。接着是夫镡自乍剑,扁茎束腰,剑身更长,流线大有改进,都是不法手段出售的军械。
一个獬豸面具后边的粗粝喉音嘘道:“夫镡的剑太脆!”
主唱人吆喝“今秋最新款,解决了无法劈砍的老毛病——”兴手与一旁的齐眉殳棒对劈,铜殳应声削断。
“犟头,我为啥还要买这倒担货?”买下前一支殳的人抱怨,其余人哄笑。
“那再搭你一柄铁剑。”海麒麟抽出两三把搭售的铁剑,那人抱怨得更响了,“铁剑?我又不是农夫!”众人放声大笑。
销金窟变得越来越燠热。
海麒麟摇晃一枚修长的檀木板,“千年木客守护神,可保伐木平安。”
——这是仲雪嘲笑过的木客神主。
“七个铲布'注:钱币名称'。”“九铲布。”“让给你这贪胚,我家后厕就供了三个神主,神会打架的!”
谁在掏空、瓜分木工庙、予以出售?这是仲雪第一次知道摧毁一座神庙是如此迅速……海麒麟搅拌盛放交易物的石臼喊:“不要给我越国假钱!又薄又小,在吴国没法用。”
一架破弓抬上来,仲雪血液凝固了,“吴国鞣制,晋国风格,杀死四十人的妖弓!”
“二十个铲布,修一修还能射野猪。”一个戴黄肝鬼面的胖男人喘息着去扯松散的弓弦,被海麒麟一脚踹开肥手,“蘸满四十个男女老少的脑浆,四十个冤魂还在浪尖哭嚎,不相信自身已成烂肉。用这妖弓可射死入侵海塘的潮神,每月两次!”夏履桥的受难,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桩奇闻轶事,本应秘藏的神灵面具,发出难耐的喝彩,“我要,我要!”“一百铲布。”“二十金!”众口熏蒸着阴凝之地,邪念煽起的痰沫、体热倒挂在墓室穹顶,犹如悬球状的积雨云,将明晦交织的灯火浇得茫淡迷澌,“烧的是什么膏油?”仲雪想集中精神,左手却在震颤、心也狂跳,穹顶星图围绕南斗六星旋舞,他不确定别人是否也陷入幻觉。海景壁画从墓壁奔流而出,吞没墓穴中芸芸众生,恍若鬼魅在海中群舞,“再加吞吐祝融之火,饱尝北冥黑海浮冰,证明大护法神通的鲸须——”成束的鲸须从镂空的南斗星图倒垂下来,“还有雌雄同体的蛇精,是今晚特地犒劳诸位的秘宝,他是鹿妖的领路人。黑巫师的爪牙,快上,快上,他是你们的了,他的骨头就是辟邪灵药。”
“鹿妖!”“鹿妖!”迷醉的面具看客们一拥而上。
“我对你的报恩到此为止。”蛇女用纯正的吴语嘲弄道,“此前你在白天的会稽山走过,夜间不过是饮酒作乐的时刻;从今晚起,你要适应山阴道上的黑夜。”将仲雪推向狂迷的人潮,众人深掐他的皮肉。伶人无情,连自身都不吝出售,她更像吴国奸细,永不停步地刺探越国山川……仲雪被出卖了,更气极的是:木神殿在此拆解,犹如阿堪被第二次肢解!
暴七向他突围,却被神的狂流阻隔,“清道夫来了,夫镡的清道夫!”混乱中一声尖叫,众神如蛇蜥惊惧避让,一个蚕花童子趁乱攀上鲸须,“将军快走。”拽紧仲雪向未封顶的穹庐爬去,下边跟着面目狰狞的众神,犹如借助一根蜘蛛丝爬离地狱,踵后追着亿万恶鬼……忽而又全体崩倒,嚎叫着堆叠推挤,原来是买殳人用附赠的铁剑砍断了鲸须。他狂笑,又一剑劈断獬豸手持的铜剑,“这铁剑比夫镡的更利!”
三千只乌鸦惊醒,在篝火与树影构成的辉煌光晕上方盘旋。蚕花童子把仲雪推上一辆冲过龙牙的马车,车夫是伯增——童子摘下煞白的面具,是汗湿溥濡的稻秋。开场前他看到杂耍人的小尾巴伯增,就叫住他,把马车交给他。叮嘱他见机行事,因为他们走进的不仅是坟墓,还是无底的人性深渊。
“那个唱卖人……知道很多事。”仲雪被愤慨呛到狂咳。
“深呼吸,鲸油灯加了迷药,”稻秋轻揉他的脊椎,就像救助一个潜水病患者,仲雪满身抓伤齿痕,牙印很快就会被人类口腔的毒素染得乌黑,“唱卖会的每次谢幕都极费思量,没想到这回的高潮是您……上一场,他们淹死一名少女。”仲雪不可置信地攥紧稻秋,“他们说那是个疯女,她神志不清,被打扮成海鹿,”海麒麟找来一面改装成水晶屏的大木箱,把疯女从穹顶吊下去,浸没水中,五彩的螺贝、海星与青蟹撩拨她逐渐静止的肉身,人们就是来观赏她被淹死的全过程,“那么大的水晶屏,只有第一任越君的废弃都城——秦余望山的领主才拥有,来此买醉的不仅有浪荡子,也有地位很高的伪君子。我还见过由仆人抬担架来的老色鬼,让穷人色变的盗贼不过是搬运工小喽啰,这里已沦为海上鹿苑的陆上分部。”本是虔诚的信仰之城,却有消费惨剧的昂扬欲望,不啻为神敕压抑之下的狂热反弹。
“我是来估价的。”稻秋说他呆了半个月,采购了大批无用之物,出售奇怪的奢侈品,又从豪强手中换回钱币,仲雪从稻秋脸上读出“这堆破烂不值得夫镡来清场。”就像夫镡目前无意攻打鹿苑……但这堆破烂也会为了嗜杀的观赏欲,朝一座桥舔出火舌吗?仲雪狂忿地将稻秋按到车厢一角,“那晚夫镡也在吗?你们在山口看到什么?到底是谁!”收获季节,人们走过山间浮桥,儿童牵麋鹿。鹿角挂满花穗,有人朝人群射箭,火与血顺江漂流,是谁在屠杀我们?是谁在拯救我们?是谁在默默注视我们?
“他不在……那儿。”稻秋哽咽。
“你撒谎!”仲雪捶打壁板,他到底期望什么样的答案,谁又能告诉他答案?
“我不能透露人主的行踪,但夫镡不在那里……”事实是夫镡的人马太远,架滑索是尊重会稽山和这片丛林,以减少开山损耗,即使这样,搭乘滑索过山也超过三刻钟。
狸首总是以会稽山的安全为借口,诘问夫镡越过会稽山将会怎样?
纵火焚烧,千林做了一个恶的榜样。[汶网//。。]
这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夫镡认为会稽山的价值被高估了。他坐视不管,只需稻秋喊一句“清道夫来了”,这里就乱成一团。
稻秋同情他,“您是平和的人,当初拒绝与夫镡作战。”
——不,我并没有站在夫镡这边,我憎恨战争,战争是一切努力均告失败的丑陋产物。我们没有在战争中死去,却被狂徒射杀。
马车陡然刹住。
车驾离了坦荡的驿道,回到与暴七约定的碰头地点——杂耍人扎寨的江畔。其他人看似是慌忙逃走的,智障工人躺在他自身的秽物中,尸体布满烂脓包和黑斑,双手都烧焦了,仍有人用火把驱赶他——他也许死于重伤,也许死于恶疾,也许是死于两者叠加。江风哽咽着刮蹭林中牧场:从虬曲的树根到树冠,密密麻麻挂着木箱,里边装着夭折儿童的尸骨,此地的人相信树葬能放飞早夭的灵魂,免于伤害父母和兄弟姐妹。
海麒麟被暴七按捺在木箱堆里。
“吴国的新年提前了吗?”海麒麟还朝仲雪开玩笑,对越国的抢劫也提前到秋天了?
“是谁让你唱卖木神庙的?”仲雪直奔主题,“那架鲨鱼弓,你怎么得来的?”
“我们是秃鹫,能闻到落魄气,你被卖了个好价钱,应该开心。”海麒麟还在强笑。
暴七“钵”地一拳,没胎记的那半张脸也青紫了,“别打脸,真是吴国强盗!你差点当上大护法,却不懂‘厌胜之术’?”从噩混嘴里听到大护法备考不周的谴责还真怪异,“会稽山没那么多地方存破烂,出过妖蛾子的神殿会被推倒,原址重造更大更高的新庙,以镇服‘厌魅’,我们不过是废物利用!”
又是巫术庇护下的追腥逐利,仲雪内心有更隐蔽迫切地问题,“铁剑又是从哪儿来的?”
“好疼,好疼……”海麒麟捂住肿眼叫冤枉,蟋蟀在鸣叫。暴七从他怀里掏出蟋蟀笼,一脚踩碎,他就悲痛地大吵,“阻人发达的都不得好死!”他游手好闲,却能把蟋蟀养过冬,从而在赌途上声名日隆,斗蟋蟀是一种又费钱又古老的游戏。
“夏履桥的乱射,是你干的吗?”仲雪体会到了尹豹良在栗树林中的愤懑,“为无聊买家定制的余兴?!”
“是小孩子干的。”海麒麟张口就来。
“什么?”
“他们没有是非曲直,只为好玩。”去年战事突发,双方阵营都充斥血腥童子兵,他们吃得少。杀敌却勇猛,战后夫镡把他们都放了,他们变成越东的阴云。
古人童年很短,国王十五岁起为社稷负责,贵族二十岁承担家族兴衰,平民奴隶童年忽略不计,五六岁为粮奔命;而不管是国王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