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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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行一场完美演示。只是倒下的,不仅是畜生!
第一波射击还没有过去,第二波火箭撕开暮色。
这一轮弓箭手换了燃烧的箭矢,为壮大火势。
马嘶鸣着,它中箭了,仲雪揪过缰绳。连伯增一同揪过来,紧紧贴住马腹,它不断刨着桥面,打滑、抗争、血沫吐了仲雪一手,仲雪抽出伯增的匕首刚切断竹跷,马儿就横过肥躯,差点把仲雪扫出桥面!它加剧了踩踏。
也猛烈地把仲雪拉回加速的现实。
火船将浮桥一冲两段。
倒灌的海潮与内河的秋汛急剧碰撞,一轮轮青黑的水浪,坚硬如鱼背。女人跳江去打捞孩子,男人去打捞女人。最先跳水逃生的人则受惊地野鸭低俯,企图与岸边柳树根融为一体,箭头就追上他们,把他们一个个钉死在漆黑的根丛下。小浦放低神杆,耙住树根,一箭将他钉进河床,他像被针刺穿的蝴蝶,仰了仰头;又一箭射断神杆,罗平鸟无声地沉入波涛。
仲雪看着稻穗女神被箭撕裂,坠落水中,慢慢漂走。
仲雪看着麋鹿跃入激流,它角上仍扎着稻穗,脖子仍套着花环。燃烧的稻穗和花环,两胁满是着火的箭翎,尾巴爆出火星……他从不知道一头麋鹿会发出那样的尖叫。
仲雪翻过石牛桥头墩,暴七跟着他、后边是吼五、连同三五个最壮的木工……攀上山岩,岩页一片片剥裂。弓箭手必须挑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他能看清猎物,对方却看不到他——山丘与河流的拐点,高岩上只剩一“台”弓箭立在那儿。
一台竖钉地上、要一脚踹开弓背才能拉开、足以射杀鲨鱼的强弓。仲雪拔出弓,掷到山下,他的暴烈令跑来的壮汉们惊诧。
“那人还没跑远,”仲雪简略地说,“沿小道,两边包抄。”随即跳进半人高的草丛,像追击野兽一样奔走。
樵人小道到半途戛然而止,凶手早做好退路,乱木石块截住追途。仲雪手脚并用爬上路障,才发现这是索道的基座,一座穿越丛林的绵长索道,正横跨会稽山脊,向海湾匍匐潜行……临时营区里堆着柴垛,散发浓烈的松脂、硫磺味。
向原始森林开疆辟土首先是烧山。
这无疑是上一场战争的止步点,下一场战争的起跑线。
他们进入了夫镡的势力范围。
他们踢飞土灶和水钵,迎面击倒第一个人,复仇是堵塞血管的硫磺……一个高壮如熊的男人钻出帐篷,吹响海螺,他一身绷带松散,刚从一场致命的火灾中逃生,还来不及敷完药;他们就像几头鬣狗纵跳到狗熊身上,用匕首扎他,用尖牙撕碎他。
烤焦的熊男甩开吼五,散布林中的同伙听见螺号,手持长矛冲来。但人很少,算上熊男也只有六个,他们推出一辆盖满松针枯草的车,“连弩车!”仲雪当即卧倒,那是比强弓更可怕的战车,一次连发十支长箭,足以射穿城门——树干齐声断裂,吼五被击飞了铁剑。
“你受伤了?”
“不,是我擦伤他的弩箭。”吼五戏谑。他们跳上滑索,转动绳柄,替夫镡先行验收了丛林飞跃——从莽莽森林滑到江边,果断跳水,在水雾弥漫的江面上逃避搜索……夜霭低沉,青蛙在柔声鸣叫,木工们没受过军事训练,散乱地藏匿,只听见对方轻快地咒骂“巫师们的疯狗”,仲雪觉得很可笑,他举着匕首,就像点着一支哀悼蜡烛。
对方五人一组,保持两前三后的搜寻队形,仲雪判断左前是伍长。这时雾影中冒出暴七,被水潦过的浓妆非常滑稽,仲雪朝他做手势,潜入水下、拽倒后方两人……余下三人围攻吼五,这名歌手揪住伍长,机械而狂暴地反复捅刺,丝毫不顾另两人的猛击,濒死的勇悍使男人们丧失怜悯之心……血染红了水下的视野,半漂半浮着一头头肿胀的死鹿,吼五举高断剑钉入岸泥,以免下沉。他的后背全是窟窿,还在喃声低唱“野有死鹿,白茅纯束”,仲雪把他交给暴七……夫镡的人抬起伍长,止步不前,他们还忌惮着会稽山神的结界。
仲雪奔回浮桥,确切说,那里只剩桥架,桥身被点燃、被冲散,他往返横渡——牛羊、被踩死的鸡仔、受伤的男人女人、窒息的儿童,人们被屠杀,满山狼藉,“阿堪?”仲雪喊。
阿堪不在这儿。
“阿堪!”仲雪满怀愤恚。
阿堪也不在那儿。
几百人一同走过浮桥,就算没有任何突发事件,不管那座浮桥号称有神庇护、抑或是会稽山北最雄伟的浮桥,都是愚蠢的。
太掉以轻心。
我们应当披藤甲、执圆盾,守住桥头警戒,让人们一个接一个通行;而不是装扮成神,迎接兽行的嗤笑。
仲雪抬起头,稀薄而透明的夜。无论是在梦中、言辞中还是在死亡中,今晚夜色很好。朝东的山坡上,一点接一点、点又连成线,静静烧起一个巨大的“王”字,那是夫镡的人马点燃的篝火,纪念他们所忍受的历代战争:沉睡的群山,星辰明亮,海涛如泣,贵族式寂寥而壮阔的祭奠风度。这是鸟篆体的“王”字,最后一笔的鸟头各自朝两边高高翘起,如同一个巨大的锚,会稽山这一艘巨舰,抛锚了。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四节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
伯增怔怔看着马儿。它衔紧缰绳把伯增拖上岸,便一头栽倒,偶尔拨动马蹄,马腹插满箭翎,像一头庞大的豪猪。马儿就那么看着他,伯增的眼泪落在它长长的睫毛上。仲雪用匕首给了它解脱……当马儿潮湿的呼吸连同血滴喷到脸上,他希望明早能穿上白色盔甲、傍晚再换黑盔甲,独自走过海滨松林小道,将熄灭的生命之灯、将此刻记忆抛弃入海,白色代表开始、黑色代表结束。仲雪拔出匕首,这注定是漫长一天。
“大护法,看到阿叔了吗?”阿眉缠住仲雪,满脸刮痕,“寤生掉水里了,我又没捞到。”他焦急又疲惫地喊。
仲雪没看到阿叔,也没看到寤生,他只见到燃烧的麋鹿,但迷乱也是转瞬即逝。
“阿堪!”仲雪喊,惟有密集的蚊子嗡嗡回应,他需要人手,夜深了,搜救变得更加困难;落水的伤者将遭受走兽水怪的袭击,在江中哀嚎一夜,如果他们能撑过一夜。
接连不断的闪电映出灰白树影,又一场夜雨,仲雪冷得发抖。他把爬行的伤员拖到桥头,血能从他们身体的任何部位流出来……每死一个人,就要在尸首旁拉一道稻草绳,表示神在照看,很快为祭祀准备的稻草绳就不够用了。
仲雪又叫“白石典!”
他看到许多狗摇头摆尾地跟着游宴,箭如雨下时,它们嚎叫着跑向桥头,被一支支箭钉死在泥里。
“吴国佬!”一成在喊他,身边跟着筋疲力尽的阿眉,他们攀上桥架,把被水流卡在横档上的死伤者拖出来,“神官在这里!”
白石典叼紧黑乎乎一团在凫水。那是阿堪,仲雪心在收紧。阿堪水性很好,还表演过水下喝酒给他看,嘴唇紧压瓶嘴吮吸,长长的水草与他的鬓发环绕……飘过仲雪思绪的,是无足轻重的飞絮。
阿堪被竹片卡住,很沉,仲雪的手被断片切开横七竖八的口子,白石典感激地呜呜叫,他简直是在血浆里捞人。
仲雪托起阿堪,拖到死马旁。阿堪看起来很烦闷,他受惊了,但所有人都很惊讶。
仲雪不耐烦地撕开罗平鸟的羽毛裙,一股血飚射他一脸,阿堪大叫,“怎么了!”“怎么了?”仲雪也大叫,他不知道怎么了。一股一股血像是大地脉动,泵出阿堪的身体。
“不许死!”仲雪慌乱地抱起阿堪,他明明知道这样做不对,只会让阿堪失血更多,今天他没有做对任何事,“你这怪人!还要帮我复习越国历史……”
“别命令我,”阿堪忽而笑了,“生死由不得你管。”血冲洗他的口腔,牙齿全染成暗红,眼眸的亮光几乎是转瞬之间衰竭了,生命随血液流走了。
“按住他的腿,这里和这里。”一个男人拍拍仲雪的后背,把他推向一边,“他骨折了,切断了血管,必须止血。”他又向一成做了一个手势,“你按住他的头。”
这男人近乎赤裸、浑身是水,和忙于打捞妇女儿童的其他男人没什么两样。
“你是山北的药司?”仲雪傻乎乎地喊,就算死到临头,盘旋心头的,也总是些傻问题。
“你想见他,明晚再说。”男人平静得像念一行“未见君子,忧心如醉”的诗。他一手掰开伤口,另一手挤进狭小的创口,阿堪弓身弹跳。从昏厥的深渊直接醒来,如同海水倒灌般吼叫,一成双膝跪在他肩头,强行按住他。男人温和地朝阿堪轻嘘,就像帮一个小孩吹吹指尖肉刺,手指却毫不留情地往阿堪的大腿深处挺进。发出血肉模糊的噗噗声,浓烈的血腥味冲击鼻腔,仲雪快要呕吐了,“忍一下、就忍一下。”阿堪的腿在痉挛,就像死人的大腿仍会抽动。天哪,让我们放开阿堪,让他死掉算了!仲雪的呐喊堵塞胸口,眼角全是汗和泪水。
“血管结打住了,我要把断骨按回去,复位固定。”男人朝仲雪短促地一笑,“吴国佬、要按牢。他又晕过去了,我们动作要快。”然后对伯增点点头,“再来一支火把。”
几束火把同时凑过来,一成认出这个男人,不由倒吸一口气,“老天,你是‘坠星雪堰’。”
这时雨彻底停了,仲雪听到森林深处,清晰传来的呦呦鹿鸣。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五节 梦一夜
麋鹿,楚王蓄养的几万头宠物,结伴奔跑时,就是云梦泽的金色云影;牙獐游击前后,机敏如探路先锋。厚重的祥云奔过梦境,一头矫健的雄鹿慢下脚步,侧头端详梦中的仲雪,它毛色很淡,闪着金白色柔光。它被迷住了般摇摇晃晃,狂乱地用鹿角刮起茅草和土块,仲雪下车安抚它,“嘘,我并不想和你争斗。”他伸出的手,却是一枝鹿角!仲雪才惊觉自己是另一头雄鹿,一头黑色怪物。他吸引不安的白鹿,白鹿仓皇而迷失,跃入熟透的稻田,远处儿童挥舞稻秆在喊“嗨嗨!”接着他将尾随白鹿回到神庙,再次披戴巨灵神衣,重新走过夏履桥,重复地被屠杀……仲雪从恍惚中惊醒:少年山阴君穿得像个作战的盾甲兵,结结巴巴地凑近他询问什么——会稽山以东没有大城市,只有围绕大禹陵散布的聚落、行宫。山阴君腾出夏季行宫作为临时救治点,远近的人们前来增援,或是来看热闹,没有比血肉模糊更能吸引围观——仲雪勉强拼凑出“您在问雪堰大夫去了哪里?”山阴君立刻少女般满脸绯红。经受旷古时光与周期性台风肆虐的行宫,古树砸塌了屋顶,许多废墟还没有恢复,雪堰就消失在崩塌的喷泉后边……在精心堆垛、爬满青藤的三角型砖墙上,端坐着一尊很小的铜人,反射出蒙蒙晨光,它是指路的道神,却无法为人指明梦的出路。
阿眉抱起一罐血污去倾倒,罐里塞满一支支箭头,一枚枚喋血毒牙。巫医们锯断箭柄,用线勾出箭头,祈祷虚弱的伤员不要死于腹膜炎。
仲雪一把夺过罐子,掏出箭头按序一一钉上道神墙。
一个工场一段时期内只用一套模具,造的箭头都是同一型号。人们默默看着他,也跟着收掇起射杀人群的箭簇,排列到道神墙上:简洁三角形的箭头、又薄又宽的长鈚,有夫镡冶炼场带镂空血槽的、也有仿楚国式挂倒钩的……
“比对出凶手的身份了吗?”督导过捕鲸队又闹翻过的大祝,出现在仲雪身后;他曾是大斋宫的神官,夫镡暗杀大斋宫后,他逃来会稽山,带来如纯银震颤的嗓音、捍卫古老戒律的严苛标准、以及对任何不洁行为的绝不姑息。人们畏惧他,用诸侯燕射仪式上的节度“狸首”来尊称他——作为雄踞会稽山的两位明日大法师,仲雪与他缺乏和解的契机。
仲雪摇头,“这就像是最近一场参战家族锻造风格展。”
“旧箭头说明了凶手的窘困,也更像复仇宣言。”狸首盯住那堵杀戮之墙,吴越之人勇于近身肉搏,箭术很烂。吴国贵族还是晋人教的射箭,越国更差,巫师朝天发矢,射中五步之内的公鸡,表示疾病被射死……只有这样的玩意,“用射伤过自己的旧箭头,再射回去,具有毒咒效果,能把仇恨和伤病也返还给对方,我们越人如此坚信。”
“难道我们这么多人全伤害过他?”
“雪堰也在现场?”狸首似是而非地打断仲雪。
“他救了阿堪……先走掉了。”
“阿堪当时在你身边不到一寸,”狸首的目光如针芒,“也许是凶手刺杀你而误击了他。”
谁在乎呢?凶手射杀任何人。不问受难人是智慧还是愚钝,善良还是邪恶,垂垂老矣还是牙没长全。那疯子自命为神祇的借刀人,像海上鹿苑的杀人狂,并非为生计被迫角斗。而是出于狂虐的癖好,在俯瞰水火倒悬的岩石上,欣赏痉挛嚎哭而射出一阵阵狂喜与狂虐。仲雪才不会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