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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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答谢馈赠的鲸肉,他陷入远近部族的流水宴。酒是人与人之间的润滑剂,仲雪被奉承被灌醉。伐木工勤劳勇敢……算了吧!他们各有各的性格癖好,除了腰上插的斧头、锛头,很难归为一类;大多被高强度劳动与呆板的人际关系碾磨得粗糙鲁钝,在酒水浇灌下霎时变得凶暴敏感。叫“一成”(听起来收益不高)的工头喝多了就掏出一面拳头大的铜镜,以野性的贪婪叨念:“这是我最喜欢的东西:金子'注:铜在春秋时期也称为”金“',我在海上放了一年的浮排,无非就为这个。”
楚人居江水上游,吴人居下游,为避开楚人锋势,吴太子向更南方营建新城,越国的木材源源不断运往吴国。不仅木工日夜伐木,连普通人也被征发,毫无经验地深入丛林,闪避毒蛇和野猪的袭击,被倒伏的古树压断腿;山丘卷光了植被,冲下滚滚泥石流,活埋谷地居民;为逃避徭役许多人一过秋收就外出讨饭,乞讨成为一种过冬方式,沿途又与匪帮难解难分……一排排巨木浮海北上,堵塞吴越之间的河道,不到十年就垒出一座新城市。
仲雪还无法触到这一点,他和朋友聊天、打猎,如金色秋风飞过妖精盘旋的森林,一心想恢复年轻贵族的傲气,“那么是和桥梁营造师谋划建一座石桥,方便邮车来往?”
西方,楚庄王乘坐轻便邮车,在饥荒之年击败叛乱;越国,年久失修的驿道上,越来越多车轮滚过,车轴陷进暴雨后的泥潭中,车载的芭蕉与外邦战报在腐烂褪色……
“还不到重点。”阿堪驳回。
“难道是又和渔民大喝三天三夜?”上旬,暴七驾一艘快艇来敲门,他跟随仲雪讨伐海贼。却深陷赌局,这名东海渔夫天生是骁勇拳师,充当了一季角斗士,在女骰子师调教下却发掘了深藏的本性:描起艳丽的长眉和眼线,下巴和胸毛刮得发青,濡湿的胭脂一块块落在快胀破的女式绣衣上。他的兄弟吼五相当惊讶,还是坦然接受了他的变化。仲雪陪两兄弟喝了一夜的酒(暴七端酒杯的右手始终翘着兰花指),谈论鲳鱼、鳀鱼、旗鱼和鳗鲡的捕捞和烹调秘方,并且只用吴语交谈。
“酿酒很耗粮食,没那么多米可供你浪费!”阿堪再次否决。
“那还有什么?”宿醉的荒废感不妙,仲雪从皮肤到肝脏像一丛丛大豆叶被虫蛀出缭乱网格。田塍路在延伸,他的手时而轻轻与稻穗擦出触痛感,时而为调整脚步而按到阿堪肩上。
“还想不起来?我知道一个药司,专注治疗宿醉和荨麻疹,就住在北面港湾……”
“我不要什么药司,有你一个神官就够受了。”
一伙小孩从溪流里拎起“冰镇”的陶罐子,一路赤脚跑过仲雪身畔,送去给割稻的父母送饭,陶罐装着汤水,在小腿上撞得咣咣响。千年后人们看到出土的破陶耳,还能听到小孩打破罐子后的挨骂声;凭借风力停在半空的白鹭,被夕阳镀上一层绚色,昆虫的鸣叫,就像吹一个个金属哨子……这是仲雪与阿堪所置身的人间,柔腻一如蜂蜜,澄净一如琥珀。
幸福得几乎要被课税。
可惜没人向他们纳税。
农夫们耕种神的土地,由氏族首领、巫师头子(往往是同一个人)带领到“公田”上劳动,按期举行翻耕、治虫、收获、遗弃的仪式;渐渐首领只在仪式上假装劳动,农夫却免费出力,公田产粮还要献给神,喂饱首领与神官(往往是同一拨人);于是人人偷懒,公田沦为最贫瘠的荒地,阿堪差不多平均每年饿死两次。
而只要还有一口饭吃,阿堪就懒得过问。
越国是一个懒人国。
从大洋上吹来温润充沛的水汽,孕育了山林沃土,插一根稻穗都能生长,因此越人很少有大富之家,也少有穷死之人。仲雪遭遇过梅雨山洪,与鲸群跃身击浪,静听月夜十八的狂野潮信。他知道乡野之人连家中摆设都一样,仍自觉不过在越国表层打水漂,懒洋洋的万物生灵催眠了他,平静的日常让他害怕,不知会滑向哪个深渊。
嗨嗨!孩子们轻快呼唤——一头迷路的麋鹿踩踏稻禾,在起伏的稻浪中奋力游泳,仲雪像个拙劣的稻草人挥舞手臂。将受惊的麋鹿赶往割完的稻田,稻草堆成高高的草垛,用来烧下一年的饭。
“护法,您通过答辩了吗?”第一个孩子越过仲雪身边时问,他是仲雪遇见阿堪时顺便认识的,当时他和阿堪扭打于紫藤花架下,叫“阿眉”的男孩跑来为母亲的难产呼救,这个名字倒挺配的……他自告奋勇稳住麋鹿,“我母亲还养过跌断腿的牙獐。”难道他一出生就有一对离奇的眉毛?
“您通过答辩了吗?”第二个孩子奶声奶气地问,这个连路也走不稳的男孩,就是难产的宝贝,阿堪竟为他取一个王侯霸主的名字:寤生。
“答辩!”仲雪错愕地瞪眼,这才是阿堪提示的重点:当上护法不仅要献祭一头鲸鱼,还要在神巫主持的典礼上通过大祝们的测试,就在今晚开场的秋收祭……
“问题很简单,比如‘第十二世越君是谁?’”阿堪兴奋地追加一句,“快回答!答上来对你有小小奖励。”他对奖品故作神秘。
“第十二世越君是谁?”仲雪问。
“你竟然不知道第十二世越君是谁?”阿堪额上青筋跳起。
“鬼才知道第十二世越君是谁!”仲雪一拍麋鹿光滑的后背,鹿吓了一跳,连白石典也一顿狂叫——
木工庙门次第大开,木客们自得其乐地进出,搬出一个个竹木道具,悠然拍打灰尘。
“发生了什么事?”仲雪傻愣愣地问。
一成上下打量他,良久才慢吞吞反问:“发生什么事?你是昨天才从吴国来的财主吗?”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二节 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
“他反问你是‘吴国财主’说明他把你当做土生土长的‘越国财主’,对你一丁点也不见外。”阿堪诚挚地解释。
“我明白、我明白。”仲雪悲愤地踹柱子,“因为越国用夏历,吴国用商历,你们过年在十二月底,我们过年在三月,这并不代表你们越人就能歧视我的天文学!相反我认为——正是我们吴人三月过年,恰恰造成了你们越国的军事失败!因为到了冬天我们就来抢劫你们,抢得精精光,正好春暖三月天——回家过年!”魔鬼藏在小节中,仲雪自豪地聒叫“唷喔喔”。
“完全赞同!”阿堪吐吐舌头,“把吴国军事和天文历法扔到一边吧,欢迎来到越国秋季祭典!”他把一个硕大的木面具一下套到仲雪头上。
“唔唔唔。”
“不管是十二月过年还是三月过年,无论吴人还是越人,都来庆祝稻穗女神的丰收吧!”
“唔唔唔。”仲雪被重面具压得没法喘气。
这些面具平时禁止使用,只因神灵寄居其中。从海外或深林赶回家收稻谷的木工们,穿上松针外套,挂上琳琅佩饰,还要踩上高跷,才撑得起巨型披挂——神庙外眨眼间站满了两三人高的巨型神灵:最美一尊是披满羽毛的罗平鸟,威仪而充满沉思,穿着者从神鸟的巨喙中望出去,尽享至尊图腾的视野;其他的大多头角峥嵘,不是属于此世界的任一猛兽。小孩们倒扣着竹篾簸箕,额头上贴飞蛾,扮作小精灵;女人们(包括暴七)嘴唇用白鹭鸟骨粉涂成幽光黑色,脸颊点朱红泪,发际缀满鲜花,把爱人辛劳一年赚回来的小铜镜用丝线系在胸前,提上瓜果盒等待出发;神的臣民们快把神庙搬空了……
寤生和哥哥装扮误入稻田深处的麋鹿,为它角上扎满稻穗;冲一成欢快叫“阿叔快看!”“阿叔”是对继父的普遍叫法。
伯增还领来一匹骄奢淫逸的马,那浑圆的臀部与耿直的脖颈,十分适合运送稻穗女神。
有一年伯增目睹妙曼的逃逸身影,也许是山泉之神,“这里是吴王的领土,那边是神灵的疆域。”他无视田猎官的警告,不顾一切地越界追去……他躺在瀑布边不省人事,醒后就疯了。小疯子伯增是一个瘦瘦长长的安静少年,父亲把他像羞于见人的破水杯一样藏起来,他却尾随叔叔来到越国。
稻穗女神被扶上了马背,她是一大捆去年的稻秆和今年的新穗扎成的稻草人。神官学徒给她穿上三层衣裙,塞一大把沉甸甸的谷种。她腆着大肚子安坐马背,孕育着辛劳果实与丰收希望。
“你是只大乌鸦。”仲雪朝扮成罗平鸟神的阿堪嘟哝。
“好吧,我就是娱乐神的工具。”阿堪把顶端有铜铸罗平鸟的神杆交给小浦,后者郑重地走到队列的最前头,秋收狂欢开场了——
人群跟随其后,浩浩荡荡朝大禹陵进发,山谷飘送时浓时淡的草香。混合牛粪的腥膻,儿童骑在水牛背上,后边跟着小羊,阉鸡在竹筐中警觉地转头……人们把丰厚祭品献给大禹神,并慷慨地自我犒劳,大禹陵的火炬将九天九夜熊熊不熄。
槭树向南倾斜身姿,层层叠叠的叶子泛起金红卷边,巨神灵穿行连绵的树冠之海。人群宛如神躯下黑压压的裙摆,游宴的场面如此绚丽,说不定真正的神灵也会降临,混迹其中。
“从账本上讲,大护法对会稽山三十六瀑布、四十八胜景拥有管辖权;”阿堪扶住高跷上的仲雪,后者是一身青灰的狼神,还没习惯高跷,“说实话,你只对我的木客庙有点影响。”
“够了!”仲雪遥望青黛色远山交汇的凹处所透过来的——共举典礼的闪光,他只是吴国数不清的清贫小贵族之一,在越国却享受比拟国王的虚荣。他酸涩地自嘲,似乎理解了当初母亲为什么离开父亲、离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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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三节 麇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赤云啃噬青空,朝东北的港湾流泻而去;西南,火焰云沉入隐隐群山。
今晚夜色很好,人群走过夏履桥——大禹治水,掉了鞋也忙得顾不上捡,鞋变成了一座桥。和越地多数桥梁一样,这是一座浮桥,为便于潮汛泄洪和海水倒灌。可迅速解体的竹筏更为有利,但对蹒跚的众神来说,浮桥就不那么友好了。仲雪的竹跷老是陷进桥缝隙,阿堪笑着帮他摆脱陷阱。
这是夏历十七,潮涨得很快,海侵的咸水舔着脚背,但大家很快乐,危险更增加了快感。浮桥上人群连成一条线,桥下船载着牛并排渡过,牛毛剪出对称花纹,活像一幅幅绚丽的挂毯,这是参加竞赛的斗牛。寤生打着瞌睡、被哥哥抱上鹿背,那头漂亮的雄麋鹿角上扎稻穗,脖子套花环。
水浪哗哗,上百头麋鹿渡水而来,人们惊笑。揪住彼此又指指点点,麋鹿轻踏浮桥又跃下游走,吼五大笑着被撞下桥,又大笑着被兄弟拉上桥,流淌的夕阳和野兽将水面染成金色。
就像音乐的一个转调,歌词的一个小结,绕行两山之间的流水,缓缓送来一对火焰船。
并排系在一起的两艘小艇,铺满点燃的枯枝,火焰扭动热浪,每个人的毛孔都感受到它的迫近。仲雪盯住火船,它以缓慢而不可阻挡的速度朝浮桥驶来,犹如承载上帝的使命。
白石典义愤地朝火船大叫。牛最先跳下江,低沉地哞哞叫,鸡鸭喧哗。如同舞池爆发了斗殴,人们纷纷跺脚后退……还不严重,人群还算有序地朝桥两头退避,一声响哨。像一道有形的穿刺,最先转身的男人被扎中,绊倒身后的女人。女人尖叫着,鸡笼翻罩住她,两人滚进泥里,堵住了桥头;而后是一系列踩踏,一个男人跨过人堆,大声咒骂桥神,随后被一箭穿喉。
那是鸣镝,用于指示射箭方向,仲雪掼掉狼面具——按狩猎规矩,鸣镝之后,仆从们将朝同一方向密集射击。
火的船头挑起浮桥,桥体发出炙热沉闷的咯吱声,被挤压、被顶撞,水还在静静地流。
然后是箭。嗖嗖声,是流矢,距离还很远;啾啾声,则是你与死神贴面而过。
仲雪甩掉斗篷,“有人朝桥射箭!”他喊。别人也在喊,他听不见自己的呐喊。
一名贵族必须学会数学、驾车、射中飞翔的鸿雁,在燕射之礼中与宾客优雅对谈并射中靶心……父亲手把手传授的教条滚过仲雪的内心。
仲雪一脚踹脱高跷,另一脚还卡在竹跷里,他没带剑,“阿堪!阿堪!”他最后一眼见到阿堪,是无能之徒敞开鸟神大氅,护住身畔幼童,像只傻鸟晾开双翅护住飞蛾小精灵,仲雪想告诉他那根本无效。
被箭射中的人,就像被尖木桩打穿了,肉身一阵弹跳。
技艺精湛的弓箭手,一箭射出,一箭已搭在弦上,手指还勾着第三、第四支箭,能在一瞬间将一箭囊利爪统统射进野猪或是敌人的心脏,父亲的教诲在仲雪眼前以极慢的速度进行一场完美演示。只是倒下的,不仅是畜生!
第一波射击还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