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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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衰弱易怒……他们在等仲雪发令,随便他发令或不发令,他们都要自己出海了。
仲雪点点头,让阿堪领全体队员跪下来,祈祷:上岛发现了神的使者,如果您听到了我们的祈祷,请转告她,我们将追上它、杀死它,这是命运让它与我们的相遇……如果你没听见,那就算了!他们站起来,出阵!猎鲸!
当仲雪的侄子带来马匹时,全越国的人正蜂拥向海湾。
最终的猎杀波澜不惊。
途经越国海岸线的是一群弓背鲸,分属于几个家族,它们也是在近海偶遇,不同家族的雄鲸们交互跃身击浪,炫耀雄壮的官能。雌鲸好奇地触碰,轮流将一头头幼鲸顶出海面。海鸟密集地盘旋,倒扎入海水中,叼起鲸鱼驱散的鱼虾。
吼五开始唱歌,请鲸鱼预先原谅他们……他们脱掉外套,把鱼油涂上胸膛保暖,鲸鱼犹如水中的猿猴。天生喜好亲近人类,亲昵地磨蹭着他们的独木舟,这种无知的亲近让人心痛,他们选中了一头年轻的雌鲸。
除了捕鲸队的独木舟,渔民以及好奇者的船队远远跟在一旁,他们驻守会稽山近海多日,就是为了等候捕鲸的盛况,来自淡水湖的田猎官少主敲响了“蒲牢缶”。
投矛的次序与分工,他们已演练上千次,仲雪手持三叉戟纵身跳进海中。用尽全身的力气与重量将长叉刺进鲸鱼的头部,他很快被拉上船尾,捕鲸手们顺次举起梭镖、扎入中选鲸鱼的后背,阿堪递给仲雪捕鲸刀,在旁观渔船的惊呼声中。他再次来到船头,用鲸刀割开它洁白的脂肪层,加速它的失血,减少它的痛苦……唯一的意外是,临近终了时刻,一艘快艇像剪刀一样斜切开水面。速度惊人,向独木舟冲撞而来,令捕鲸队十分紧张。竟然是白沥和黑屏!
他们也参加了去年冬天的恶战,而且是大斋宫那一方。战事落幕,作为战败者的唯一出路当然是再次逃亡,夫镡问起白沥的下落,白沥十分惊讶,“夫镡也知道世上有我白沥?”他成了句乘山夜幕下的新嘉宾……黑屏以极度娴熟的手技投出长矛,稳稳扎入雌鲸的心脏,鲸鱼一下翻过身。就像一种放弃,或是一种准许,准许他们取走它的生命。
鲸鱼一死去的同时就开始腐烂,体内的臭气使它肿胀上浮……
漫长的两年,从无知、无聊到无奈、到时势使然,他们齐心协力猎杀了一头鲸鱼,绑在两艘独木舟之间,拖回海湾,他的侄子用马将鲸鱼拉上沙滩。一名苍老的女巫骂仲雪:“杀鱼佬!你比神棍更坏九十九倍!”这是迎接他的第一句问候。
仲雪看着她的双眼,说了一句“善。”
佚失的《不堪抄》没有记载他还再辩解过什么,当他掷出第一刀,他就准备好承受一切的因果论与命运循环……
猎犬朝细浪狂吠,远近百里的人们都赶来观看,谁也无法否认,这是名副其实的盛宴。
平水带领有志气的年轻人站在鲸鱼背上,切割鲸鱼。为什么人们总是建议“叫平水来”?因为平水懂得把鲸鱼肉切成三角形,还会熬鲸油。
一大群神职贵客走向仲雪,祝贺他“你能猎杀鲸鱼,就能完成任何事。”
仲雪说“你们未免太武断了吧,我觉得自己和昨天没什么两样。”
全越国的大神巫看着仲雪,神情复杂,把手指放在他的额头上。用晦涩难懂的咒语念了一通,难道神巫从鲸鱼的死亡中,看出了仲雪的末日?
“抱歉,打断您一下。”阿堪冒失地上前。神巫略一点头,就被他的大祝们包围着,声势浩大地开赴鲸鱼的死尸前,执行祭仪。
阿堪捉了一只鲸虱,放在仲雪手心。整整两年,他生命中一个难以言表的阶段过去了,此后是否真的发生某种改变?鲸虱搔挠仲雪的手心,胜利与成功总是突如其来,又飞快流逝;剩下的,不过是一种怅然。
“荣誉是华而不实的东西,不比这只鲸虱更真实,”仲雪内心苦涩,“尤其是损害他人而获得的荣誉,甚至是一种罪恶,犹如死去的鲸鱼。”
阿堪劝他“人们喜欢华而不实的东西,比如打死一头鲸鱼的壮举。”
“我希望在山崖上刻下所有参与者的名字:绿萍、红汀、大浦、小浦、上岛、下岛,稻秋,乌滴子。平水,吼五,暴七。元绪,伯增,白沥,黑屏……包括狸首大祝,两位田猎官,还有你和我。”然后又想到沧海横流,山巅会滚落沟渠、海浪将荡平山岩,不禁笑着摇头,“还是算了吧,没人会在乎,除了那群丧失同伴的鲸鱼。”
这时他抬头,看到伯增望向自己,眼神十分平静。仲雪对侄子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在狩猎中的所见了。”
侄子告诉他:“我越过吴越的国界,进入越国的‘天荒荡’,夜色苍茫,看到草甸间鬼火磷磷……无数吴越之间为争夺桑叶渔利而在械斗中死去的鬼魂在飘荡,还有无数在未来的吴越争霸中即将死去的生灵在叹息,我看到一片废墟之中。有一个洁白鬼影,他失明的眼窝燃烧蓝色幽火,他是你的剑术师傅、越国在浙水以北最后的领主,被我父亲击败、葬身于火海的卷耳大夫。”
“我知道。”仲雪点点头,“这就是我来越国的原因。”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南山之鹿……神不可得。
——越绝书。
“父亲,我要去越国。”仲雪说。
一身猎装的父亲正专注于搭弓瞄准鹿群,磨损的皮带系着半空的箭囊。
父亲是个贫困中的贵族,一心为儿子寻找出色的学宫、出色的师傅,把儿子一路送出国境。当仲雪回来,看到父亲头发全白了,他还在期待复兴的机会、对贫瘠领地的一些挽救,但仲雪在出色的国度学到了什么?一套无用的屠龙术!一肚子空想,一个挥霍一空的钱袋。
母亲是个疯狂追求娱乐的女孩,舞姿令吴王惊叹。吴王送她一面镜子,反射出本世纪最高超的冶炼技术,她系上丝带挂在胸口;不久又抛弃仲雪,返回越地。她对哥哥也不好,哥哥哭闹时就让他站在井沿上,用冰冷的井水泼洗,来锻炼儿子的定力……狂野的女性,无法找到片刻安宁。
“你不能独自去越国,”父亲抗议,“没有仆从,没有卫队……”喃喃列举他无法提供的保护。
“没人对我感兴趣,不会有人绑架我,也不会有人伤害我……”我们是与世无争的软弱小领主,连本邦国王都将我们遗忘,没人能从我们身上榨取任何好处,仲雪想逃离父亲的暮气沉沉和过时的无可奈何。在楚国住了几年,家乡的一切变得格格不入,仲雪想念崔嵬的朱雀城门。匏居台犹如众神的琼楼,倒悬于天空,往来商旅的车轮滚滚,伴之以郑国歌姬的弦乐阵阵,还有操练场上的森森戈戟、雄心勃勃的军令、以势压人、踏平国土的震颤,那些残忍与狰狞所挤榨出的醉人甘泉。
父亲转过身,抡过弓弦套住仲雪,他在发怒。
颧骨贴得那么近,快切进仲雪的面庞。
父亲苍老的面容与兄长冷峻的相貌合为一体,在仲雪瞳孔中模糊,“你这软弱的毛虫!叛徒!连地界都轧不平还敢质疑我的反攻?”兄长掐住仲雪,头发旋转成蛇结,钻进他的嘴巴鼻孔——
兄长把他摁进水里,仲雪仰望兄长的脸,波光之上,主宰他生死、犹如神的面具。
仲雪吐出汩汩泡沫,仿佛把兄长冲走了,水泡扭动为双头龙,如同师傅赠送他、又遗落跌宕瀑布的那枚玉佩;双龙头绞合为同一尾白蛇,吐着红信子,水滴销溶野兽的轮廓、浣出人类的表情——越国第一大盗的脸,为哀悼阵亡将士而铰短头发的窃国大盗,夫镡牢牢按住仲雪,欣赏利爪下的牺牲品……仲雪无法动弹,喉咙挤压出咔咔声,心想这么一队无穷无尽的人马正排着队轮个掐死他,那还有个完吗?
他醒了过来。
一下穿过十万丈漆黑隧道,蝉鸣齐声而起。
“……醒醒,你这贪睡的财主。”有人在摇晃他。
“谁?”仲雪挥手一拳,“不要随随便便跑到我梦里来!”头颈的掐痕感那么真实,他依然喘不上气。
“痛死了!”那人左眼被打肿,一会儿躬成驼背青虾,一下仰身绷成一张弓。嘶嘶吸气来舒缓剧痛,腰上大钥匙串咣当作响,“真是个无聊财主,无聊到在这块石头下睡着了!”受伤的家伙大喊:“这石头叫‘梦见屏’,有些梦很逼真,会吞噬你的心灵。”
仲雪愣愣地抬头看石头,那不是一小粒你在沙滩上捡起、塞进袖口珍藏的石头,而是倒悬的天梯,钉入湖水的岩锥。三十丈高的巨石孑然而立,底座窄小得张开臂膀就可合抱,酷似随时会崩塌向你头顶。近地的岩面被摸得无比光滑,高处石隙里塞满鬼板和祭品,一代代人将祷词、懊悔和野心敲打进岩缝,犹如梦的碎屑,不知何时扎根岩顶的槭树,伸出次第变红的枝叶,朝萧瑟秋风招手……仲雪在梦中就明白这是梦,一个套一个的梦匣子,父亲在他赶回家之前就病死了,但他被梦魇铐住了,无法从比真实更真切的遗憾中脱身……仲雪醒来很久还是没弄清自己在哪里。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一节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小黑狗用热辣辣的舌头舔醒仲雪,仲雪盯住又疼又叫的瘦高个儿,“阿堪!”清晰的名字冲开嗓门,爆发出一阵大笑——阿堪是仲雪遇见的最重要的怪人,而他的古怪程度,只相当于栖息在神秘国度全部夏季荷尖上的小小蜻蜓。
仲雪就像苏醒的婴儿,看到什么就说什么,“梦见屏(拍拍大石头)!槭树(指指头顶)!蝙蝠粪(弹弹指甲)!”还有小狗“白石典!”她浑身黑乎乎,前爪像圆滚滚的白卵石,她是一头“捕鱼狂”,爱和海豚一道驱赶浅滩鱼群,并跳起来舔亮晶晶的浪花。
“欢迎从梦乡返回越国。”阿堪哼哼。
越国。
自前年春天登陆越国,三十个月过去了……仲雪解救了五十七个山林小野人,进攻了一轮海上赌场,和剑术师弟打了两架。旁观了一场拖延四个月的战事,目击二十九头鲸鱼,杀死其中一头献给大禹神,他将被任命为大禹陵护法。
护法。
护法是魂魄的修炼人,外杀妖魔邪道,内镇心中动摇。
护法是神灵的守卫者,致力于防火、防台、防疫、防盗。
护法是一个职位,绿云是一种花,杨柳是两种树,海妖沉睡在海底,我们都会死去。
大护法必须清点他的财产,就像清点神的庭院。
神巫交给他一大串古旧钥匙,穿着粗重无比的铜链,足以挂断腰带。阿堪陪他盘点上代大护法——母亲所守护的领地:会稽山麓三十六道瀑布、四十八圣地,桥头栓缆绳的石牛,傲踞礁岩的海神庙,倒挂蝙蝠的斋戒台(差点摔进溶洞激流!那些世代游弋于漆黑洞穴、视觉退化的透明小鱼在石笋滴水的迷宫中严肃地摆动尾鳍),以及建筑狂神巫到处开挖的泥泞工地……他们在废弃的稻神庙里捉迷藏,被神恩许的群群麻雀在野生稻花上飞起飞落,一排锁死的大柜子,撬开后翻出成堆的黑漆红胎“食案”,盛米饭的主格描着鎏金大象。
“我母亲要招待这么多客人吗?”他们大笑着把一只只食案扔出门去。
他们无聊。'。。'
一开始新奇,很快就无聊了。于是仲雪躺到做梦占卜的“梦见屏”下睡着了,现在他捂着胸口,还能感觉到父亲的心痛……一场梦到另一场梦的真实距离。
“你想起那个了吗?”阿堪提醒他。
“哪个?”漫长的捕鲸,七百一十八天纯粹等待,只为投掷鱼镖的一瞬。等待足以耗尽心力,仲雪自觉像一件积满灰尘的蓑衣,沉重老旧。把鲸鱼拖上沙滩后,他就对阿堪说:“我要喝酒、唱歌、鞭打仆人,追逐国王的夫人或是女儿,随便哪一个!”尽情做一个庸俗贵族。
“越国还没有国王。”
“那去找句乘山最漂亮的女郎!”
一觉醒来,他脖子挂满香包,花汁浸染的丝线扎着竹叶的多角香囊。散发阵阵清香,他完全不记得慷慨的姑娘,人们期望她们漂亮而肤浅,她们却比仲雪更接近他的内心……阿堪一把扯下最朴素的一个,贴住鼻子深嗅,“这是只长在山阴的绿云,她得走上三十里山路才能采够兰花塞满香包。如果我是送香包的姑娘,苦苦等你一夜,你却在梦见屏发梦癫,就该把你的皮剥下来寄给你哥哥!”
忘记了奔赴姑娘们的约会,还忘了什么?仲雪觉得遗憾,但也无可奈何。
“难道你叫我回顾前一天的狂喝滥饮,和一群伐木工?还有帮我看船的运木督工,翻来覆去说他手下被老鼠咬死了,这大概是他九个月来最有趣的事……他们把我灌得就像是砸烂内脏的乌鳢鱼。”
为答谢馈赠的鲸肉,他陷入远近部族的流水宴。酒是人与人之间的润滑剂,仲雪被奉承被灌醉。伐木工勤劳勇敢……算了吧!他们各有各的性格癖好,除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