绚日春秋-第5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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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阿鸟被电打中了一样,立刻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重。这番话,像是钻在自己的心扉挖出来的,看似赞扬,但里头埋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去拼了,就能想象剑刃的森然,他点了点头。
一直以来,和邓北关之间的相互倾轧,都被他当成个人因素。
然而,樊英花这些日子苦思夜想,今天这么一说,锥子一样刺到自己心里了。
这竟然真的是一种必然。
樊英花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轻声问:“亲人被人谋害于前,你忍不住,你真挺得住么?!阿谀君王,杀妻煮子你更做不到,你能得到君王的信任么?!你虽胸藏大略,忍辱负重,可竭你所有,你也做不到这二点,走到头来,也是前功尽弃,既然迟早放弃,还是早点放弃的好。”
狄阿鸟嘿然,良药苦口,自己走这一步棋,可曾有过这些心理准备?!
杀妻煮子,食粪问躬,不惜自己被杀,没有这种底线,怎敢走这一条路,话是把人伤了个千疮百孔,可这最后一说,却是苦口之良药,正治自己病的,自己若是走不下去,自然是要前功尽弃的好!
他脸色阴晴不定,最终,眨眯了眼睛,痛苦地请求说:“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让我好好想想,让我请求长生天,赐予我神喻!”
樊英花点了点头,说:“你也确实需要从头到尾,好好想一想。”
狄阿鸟看着她背着手,挺身而走,下了山腰平台,在往山谷中走,站了起来,赶上两步,再看下去,踯躅了一下,喊道:“给我拿笔墨纸砚,和吃的。”
樊英花回过头,感到还是有着冰冷的山风,连忙下去,通过几个家人,不一会儿给他送来东西,毡毯,褥子,衣物,食物,酒,笔墨纸砚,两个小几,炉火,茶壶。看看送到面前的东西,竟没有什么是要格外补充的,狄阿鸟不禁能感到她细腻的心思,这就热水烫墨汁,扑就纸张,探身挥毫。
不管他走不走,他都要先稳住朝廷方面。
第一封信自然要写给王志,告诉王志,自己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下笔写道:“兄予弟之情意甚厚,弟深知之,料兄知弟事,必惊忧掺半,不可不先悉数秉之。弟困若此,万不会资助反贼,兄知弟深,却未必知穆二虎事……”
信已经想好了,又不需要什么文采,挥毫下笔,行云流水,顷刻间,就把穆二虎和邓北关,自己和邓北关表述清楚,接着,又问他,能不能帮自己制衡一下陈元龙,却不提千里镜,下笔写道:“总管乃为吾叔,将兵在外,亲不严,不宜掌兵,是由严惩之心,望兄能为吾言,辩吾屈枉。”
第二封信,是写给史千斤的,对他的仗义行为进行感谢。
第三封信,则是写给陈元龙,想到千里镜,谎称道:“实镜已落入邓北关手,是故,侄恨之深,抓其女,袭其子,叔父一问,便知吾此言是否属实,是否曾执女莺以索其还,诬其子平以讨要。侄昨日欺叔,实不得已,现恐叔父使亲者痛,仇者快,受大杖则走,避于山中,莽不知何所去,思叔之兵事,深以为吾已无路可走,几不容于朝廷,叔已全邓贼之欲,可索要矣,否则,杀侄而终不得镜,岂不悲夫?!倘若他不予,便是借口,威吓之,其又改口,叔可执一军卒问之,此人姓吕名花生,曾以物引诱,教唆吾之幼弟窃镜。”
他写这些,有凭有据,不怕陈元龙不半信半疑。
现在,陈元龙一时找不到自己,而邓北关就在他身边,他必然忍不住,按照自己的说法问一问,问邓北关,自己是不是抓了他女儿,是不是打算诬陷他儿子。邓北关贸然一听,肯定承认,一承认,真假掺半的谎言就有了可信度,陈元龙就会从他下手,不管最后会不会杀他,自己都能在他们的纠葛中拖延二、三日。
只是?!这封信不能让史万亿送。
让谁送呢?!阿过?!万万不行,他把阿过给扣了,说我不出来,就杀阿过,我就没了办法。想了一想,狄阿鸟决定让穆二虎找人去送,顺便为穆二虎说说好话,免得陈元龙错误估计穆二虎,害怕他给北征带来太大的危害,派兵围剿,又写道:“此值侄儿奉劝穆二虎之时。穆二虎者,疆北鄙夫,无意反也,受邓贼构陷而已。侄儿深知触怒叔父已深,不求叔父谅解,只求叔父明辨之。叔父察于堂上,侄儿尽力于野,恳请穆二虎不可遇冤屈而妄为,以破坏叔父之北征大计。”
紧接着,他便要写第四封信了,这封信,与前三封信,是为李思晴报丧的,提了笔,他便竖在纸上,按不下去了,只好将毛笔一甩,捧面痛呕。
第一卷 雪满刀弓 一百一十九节
信还是要写,扔了笔还要再捡回来,他再将几叉笔毛伸到墨池中,翻转了两遭,蘸满屏息,压下笔锋,想岳父、舅兄手捧书信之日必是英雄气短,泪目稀松,笔下横撇钩捺更是担了千斤一般,最后写道:“呜呼!婿举家以避荒山,生死不知,隆冬岁寒,雪染草木白,四野多疮苍,家无棺椁可载,唯掬黄土一抔,堪藏五尺之躯,思及尔女身前,家有阿娘寄目栖霞,阿父思盼,思及身后,土冰透骨,积吞弱躯,孤野魂潦,离乡千里,婿亦掎裳悲恸,潸然拭目,恨己偷生!”野风极寒,隔了道山壁怒号,五指僵张握笔,如同折割,耗了不知多久,才将信写完。
这时,夜幕即将降临,随着呜呜的风声,雪片穿梭织掷,狄阿鸟不知道家中御寒之物是否充足,看他们知道自己难过,也不敢走近打搅,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从上往下看去,只见一颗、一颗的白点儿从头顶斜过飞舞,往山谷中纷坠,一个刹那间,营地里拉起的挡风牛毡,就都成了白毛雪幕。
他忍不住回想起樊英花的话,回问自己,我真的错了么?!杀妻煮子,食粪问躬,不惜自己被杀,自己有哪一样能做到?!
要是做不到,迟早得放弃,早放弃,自然比晚放弃要好,自然要比晚放弃的好。
他回去讨一把榔头,一把铁锹,在谷中猛刨,顷刻间,上下就是一身白。雪越下越大,空中绽了个遍,天也越来越暗,虽不见黑,却看不多远了。天寒地冻,地硬如铁,再加上谷中土薄,小石作梗,是挖是跑,都咯噔作响,半个时辰才掏一个长方形的浅洞,他喘口气,哈了会儿手,又继续往下刨,再掏半个时辰,撬出好几块盘子大的石头,才把洞扩深到腿。
这时浑身热汗,跑回土台,摊开被褥,坐到里面,只求能再多偎依妻子喘一会儿气。不大会儿,杨小玲过来送饭,带了阿狗和阿瓜爬上来。阿狗一上来,就跑去他身边,一头钻进他怀里。狄阿鸟用手指挠挠阿狗,听阿狗憨声憨气问自己:“你把阿嫂抱回的,还是背回来的?!”轻轻地“嗯”了一声,权作回答。阿狗又问:“她那么大,不沉么?!”杨小玲有点后悔带阿狗来,连忙张开两手,让他回来,说:“别闹你哥,到阿娘这儿来。”狄阿鸟给她摇一摇头,一招手,让阿瓜坐到了自己身边。阿瓜一坐过去,就连忙跟阿狗说:“阿狗,你别乱说话。”阿狗却不肯,又问:“她怎么一直睡觉呀?!”
狄阿鸟木然,说:“让她多睡一会儿,不行么?!”
“不行。你把她喊起来吧,我阿娘说贪睡觉,就是懒虫,该揪耳朵,你快把她喊起来,我给她说话哈,我跟她说几句话,问问她,给我买糖了没有?!”
“买糖?”
“嗯。她上次去我家,答应了我和杨蛋蛋。”
“她再也不能给你买糖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只记得吃么?”
“还有读字呀,我答应她的,我会背了呢,临池,临池见蝌斗,嗯?!木耳(羡尔)曰(乐)有馀(有鱼)。不忧网与钓,幸得免为鱼。且愿充、充文字,登君尺书(素)书。”
“不是鱼,不是鱼,就能免得了网与钓么?!”
“嗯。嗯。你喊她,我背给她。”
“不喊。”
“你不喊她,都牙牙哭呢,喊她起来,大家都不哭了,都笑。喊呀。”
“你不就是想吃糖吗?!告诉你,以后都没得吃。”
“我不吃糖了,就怕她死了,跟我阿妈一样,死了,一问,睡着了,一问,睡着了,找也找不到,你还说睡着了,你也找不到了,可还说,睡着了。睡着了,一喊就喊醒了,你喊一喊呀。”
“你就是个兔崽子,给你说睡着了,就是睡着了!她死了,你能怎么样呀?!”
“唔。报仇。长大了,拿一把这么大的刀。”
“拿你娘个腿。”
“我不拿我娘的腿,拿刀去报仇,把仇人杀杀,头一砍,掉了,让他流血。”
“抱你娘个腿。兔崽子,就知道哄人高兴。”
一大一小就这样说话,让人丝毫也插不进嘴。杨小玲蹲下来,用手捏住阿狗的鼻子,叫了声“哼”,待阿狗一使劲,揩去一团鼻涕,趁孩子一个无话可说了,小声问阿鸟:“阿鸟,咱要造反么?!我怎么觉得,咱无路可走了呢,要造反的话,把俺爹、俺娘他们提前接出城行不行?!”
狄阿鸟嘿然:“我看都一溜烟跑官府,告发我不可了。”
杨小玲以为他说玩笑话,给了他一下,继而发觉他一把抓了自己的拳头,扔在一旁,不像是开玩笑,连忙辩解说:“你说什么呢?!不至于,你要不接他们,真想等官府知道了,把我们一家几口给灭门了?!要不,我回去一趟,让他们跑……”
狄阿鸟没说话,不时翻手捣火,捣得炉火上火花飞舞。
忽然,他把阿狗塞进杨小玲怀里,起身走了,一纵跳进谷里。
杨小玲想他生气了,喊了两声,不见人吭气,一转身,拎着两个孩子从一旁往下走,倾着身,一口气到谷底,却见他人扛了一只钢锹在雪下挖土,顷刻间就披了一身雪,连忙丢下俩孩子,扯住后衣襟,问:“你干什么?!我哪说错了话,你就是要造反,也得先,先……”说到这里,停顿时一头撞在狄阿鸟背上,哭道:“把我爹、我娘接出来。”
狄阿鸟一转身,两眼直勾勾盯住她,一手推在她肩膀上,把她推坐在地上,大声吼道:“怕连累,回你家去,滚,给我滚。”
杨小玲气极了,口中说道:“你让我滚,让我滚哪儿?!”自后拽他,大声说:“你挖坑干什么?!你该不是想这样就把人埋了吧,这棺材没准备,天又这么冷,你把她塞进去么?!她可是你明媒正娶回来的,埋这荒山野岭,你将来连个坟头都找不着。”
这句话却是被她不幸言中了,他埋下妻子,后来又埋下儿子,十多年后,从此入关,本想找到老婆孩子的坟修一修,然而派出数千人,上下搜寻,都再也找不到自己当初拍打的一大一小两座孤坟了。
樊英花碰巧走到这儿,一眼见他二人扯拽,旁边站着俩傻了眼的孩子,怒声大喊:“狄阿鸟。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六亲不认了么?!”狄阿鸟提在杨小玲腰上,顺手一投,把她丢到樊英花怀里,一扬铁锹,掏了团硬梆梆的泥土,自己则回过头来,大声吼道:“我不把她埋这儿,埋哪儿,你告诉我,埋哪儿?!我不想接你爹你娘,你哥你嫂子出来,我怎么去接?!”他猛地往头顶一指,咆哮道:“下雪了,你看看这雪下多大?!不尽快把她埋了,一家人都得趴在这里,等着被雪埋了。”
樊英花大喜,说:“阿鸟,你答应了?!”
狄阿鸟更添怒火,咆哮道:“给我滚,你也给我滚,都滚。”樊英花拖着杨小玲回去,阿瓜拖着阿狗走,杨小玲被拖走了,阿狗挣脱阿瓜,往后跑两步,站到一块石头上,用手一指,大声说:“阿哥。我不用走。”
话没说完,他从石头上摔下来,扎到地上,磕得嗷嗷大叫,哭两声,在地下一边打滚,一边分辩:“我是阿狗,呜呜。”
狄阿鸟看他的模样,只好往下一插锹,奔过来把他提起来,给阿瓜说:“你回去,别管他,呆会儿,我把他一起埋了。”说完,看着阿瓜跑走,在阿狗脸上上下摩挲,擦掉两把泥,冷笑说:“你是阿狗?!”
他一推阿狗,指了没雪的地方说:“是阿狗就该站在那儿。”
阿狗立刻跑过去,跺脚一站,站了一会儿,只听到自己先生回来了,站在下头说话,伸伸头,连阿哥的人头都看不到,又觉着冷,又索然无趣,想了一会儿,决定说:“我去喊阿嫂,给她背诗。”
他跑去自己阿嫂旁边,钻进去,爬到阿嫂脸边,想了一想,把蒙脸的布掀开了,喊一会儿喊不醒,觉得阿嫂像是跟自己开玩笑,但还是有点儿毛骨悚然,干脆趴脸上亲一下,感觉到脸很凉,忽然好像是明白了死是怎么一回事,就睡在她旁边,想了好一会儿,说:“阿嫂,你别不理我,我害怕。”
他越来越怕,一骨碌坐起来,再看一看阿嫂,虽然看不出清,却总觉得阿嫂脸上黑青,有一种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