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独归斜阳远-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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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去年,陕川边境战火又开,虽然规模不大,但总是一种讯号。何况真烈忽然调换汴京路边防长官,将主张“守势”的老将移开。新任长官虽还不明底细,但是其姊为国主宠信,想必是年少奋发、骄奢傲然之人,必然不甘仅守在淮水以北。
仔细想来,这些未尝不是两国关系开始变化的蛛丝马迹。
陈昀在临安这些日子,大多是在经武阁内研究边防情势,也知皇帝会有此一问,早已胸有成竹。他站在皇帝身侧,缓缓道:“如今局势虽尚不明朗,但臣认为,真烈国暂时并不会有挑衅之举。”
“其一,臣闻真烈国国主宠幸贵妃,真烈国上下已大为不满。这次贵妃之弟由殿前副都指挥使直升为地方大员,底下必然有诸多掣肘。新任长官来到重兵之地,底下将领未必会听其指挥。他若要理顺这一层关系,想必就得花一段时间。”
“其二,真烈国不同我朝。其人尚武,战时全兵,平日皆农,大多野蛮未开化,善骑射。却不善水战。假若真烈有异动,我军布局妥当,也不需惧。何况臣听闻去年年末至今冬,北方酷寒,冻死牛羊马匹无数,如今真烈国上下,大约都在恤抚灾民。亦无力南侵。”
皇帝轻舒一口气,道:“浩然这么一说,朕便放心了。”他拿眼睛看了看谢嘉明,又道,“垣西,你有何看法?”
谢嘉明黑眸一闪,道:“臣对陈大人所说之话并无异议。”
有风拂过殿外竹林,唰唰作响。
皇帝见他说得简单,脸上微微露出失望来。
“陈大人前几日在练兵场上,十分神勇啊。”谢嘉明却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一时间陈昀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淡淡道:“过奖。”
谢嘉明看了皇帝一眼,方道:“不过临安城内吴指挥使骑射也是极好的。”
皇帝嘴角轻轻一沉。
谢嘉明便续道:“吴相之侄被临安府拿下治罪,自然是罪有应得。可吴登吴都指挥使统领禁军亦有功,陛下就该赏罚分明,方显明君之范。”
皇帝默然不语,良久方道:“自然。”
内侍几次来请,皇帝方笑道:“今日就到此为之吧。朕便不留你们同用晚膳了,也免得你们不自在。”
谢嘉明与陈昀忙站起行礼告辞。
皇帝离开前,意味深长道:“这几日太后凤体染恙,朕还需去慈宁殿探望。”
皇宫位于临安城凤凰山下,东临钱塘江,西北近西湖,位处全城的制高点兼要冲。这皇宫并非像汴梁的皇宫那般富丽堂皇,倒是略显简陋。大殿也不过数座而已。因南方植被苍苍,即便是冬日,绿色也不过染上一层浓墨般色泽,鸦鸟成群,扑棱着翅膀在宫闱上方乱飞。
两人出了皇宫,谢嘉明神色渐渐舒展开。
陈昀看他一眼,笑道:“你这是怎么了?”
谢嘉明嘴角轻轻一抿,懒懒道:“皇宫里束缚太多,一到外边,就觉得轻松起来。”
陈昀摇头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你刚才对陛下说的话。”
四周无人,谢嘉明方笑道:“陛下是在试探我们。”
“我自然瞧出来了。”陈昀皱眉道,“只是……你为何……”
谢嘉明悠然道:“浩然,我想陛下现在对你已十分信任。只是我嘛,他尚需再揣摩上数分。”
陈昀唇角一抿,一双星眸略略露出忧色来,只道:“我明白。”
“也好,你领兵在外,不像我这般,有诸多掣肘。”他抬头望着冬日天空,漫声道,“陛下他心急,我身为臣子,就得提醒他急不得。刚则易折呐……”
“况且……”
陈昀看了他一眼,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谢嘉明目光中锋锐一闪而逝,声音却低沉下来:“浩然,这话我只说给你听。陛下虽有大志,欲中兴大越,可是性多疑……多疑,则于一人一事上,必定多加思虑、几经变折。若是我太过坦白,他反倒会犹豫。”
陈昀低叹道:“垣西,你思谋果然比我深远。”
谢嘉明抚掌微笑:“浩然,你是武将。战场是形势千变万化,若做将军的像我这般百转千回的思量,早就一败涂地了。明决果断,这恰是我不如你的地方。何况这些心思,你不是不知,只是不为罢了。”
他们边走边说过了长平坊,谢嘉明道:“浩然,我要去熙春楼,你是回府么?”
陈昀讶异,轻挑眉梢道:“你是去寻那位琴师董姑娘?”
谢嘉明抚额,笑道:“连你也知闻了?”
“是阿筱告诉我的。”陈昀回以一笑,“反正左右无事,我便随你一道去看看罢?”
谢嘉明并不拒绝,勒转马头道:“走吧。”
熙春楼位于临安城的南瓦子。所谓瓦子,又称瓦舍,取“瓦解”、又好聚好散之意,是娱乐与买卖杂货的集中所在,如今多是临安城内放荡不羁的士庶子弟流连之所。
此刻月上柳梢,谢嘉明和陈昀进了熙春楼,却听见二楼一阵喧哗吵闹之声。
店中小儿有认得谢嘉明的,忙引了他到一旁雅阁,为难道:“谢公子,今日董姑娘恐怕是不得空了。”
陈昀看了谢嘉明一眼,微笑不语。
谢嘉明浅声道:“哦?”
“嗳,要是来这里的老爷少爷,都像谢公子这样通情达理,我们也不至于这么难做啊!”那小二哀叹了一声,指了指楼上,“刚才来了一位年轻公子,指明要听董姑娘奏琴。后来吴府来人,说是今晚宴请贵宾,请董姑娘去抚琴。先前那位公子就闹开了,如今还不肯放人。”
说起来,董媛董姑娘如今在临安城内第一琴妓的名声,算是谢嘉明捧起来的。最初是他日日来熙春楼,点名要董姑娘抚琴。数月后,董媛便名噪临安,身价百倍于前。一时名士竞相趋之。就连吴相府宴客,亦总是点名要她前去。
谢嘉明为人极为谦和,有时来了这熙春楼后,恰好吴府来人将董媛请走,他也不以为恼,亦从来不让人难做。当然,也有人背后说,如今吴相权势熏天,便是放眼临安,大约除了皇帝外,不会有人这么公然和吴府为难。
今日听店中小二说起了这个,谢嘉明倒是颇有兴趣道:“不知是哪位公子今日请了董姑娘奏琴?”
恰好二楼廊间有人让了出来,露出一个清俊少年的侧脸,只是一闪而过,又被纷扰的人群遮住了。
谢嘉明和陈昀俱是眼神锐利,虽只是一瞬,却都已经看清了。
他二人对视一眼,谢嘉明脸色绷紧,轻轻咬牙,一言不发。
陈昀忍不住,勾出一抹笑来,一手抚额,温然笑道:“垣西,这可如何收场?”
谢嘉明想了想,摘下随身配着的一枚白玉,递给小二道:“你拿着这个给那公子。就说在春流桥边,有人相候。”
言毕,他和陈昀一道出门,便立在春流桥边,不多时,就见一道人影匆匆而来。
谢绿筱手里攥了兄长的玉佩,眼见桥边两道挺拔隽长的人影,加快了脚步。
因为逆了月光,她并不大看得清谢嘉明和陈昀的脸色,只低了头打招呼道:“大哥,陈大哥。”
谢嘉明这次似是连话都懒得说了,眯了眼睛看着男装打扮的谢绿筱,冷哼了一声:“很好。”
谢绿筱不及辨别兄长的言内之意,就听到身后一阵急匆匆的脚步。一大群人拥簇着一抬轿子匆匆往北走行去。想来是董姑娘去吴府,排场亦十分不凡。
谢嘉明立在桥侧,风姿闲然如玉。
那轿子经过春流桥边,轿中人素腕轻轻一掀布帘,露出清丽绝伦的半张侧脸。雾鬓轻薄,几茎发丝随着浅和呼吸而微动;目光平静婉然,仿佛此刻街边被风撩拨的灯烛,荡漾而潋滟;
她的眸子轻轻望向桥边那道人影,分明很娴静,却风情无限。
浪潮
待到那轿子过去,谢嘉明冷冷的望向谢绿筱:“什么时候你才能给我安分上一点?”
谢绿筱张了张嘴,半晌,才道:“我不是故意在熙春楼吵的啊……哥哥,你不是喜欢董姑娘么,可那些人说……”
“我还有事。”谢嘉明目光转向了陈昀,打断了谢绿筱的话,月色之下,脸颊上竟是淡淡一抹红色,却叫人分辨不出是什么情绪,“浩然,烦你将她带回去。”
谢绿筱追着他的背影还欲再说,陈昀却轻拍了她肩膀,对她摇头。
谢绿筱伸手抚了抚长飚,看着兄长的背影,回头对陈昀道:“我以前也偷偷去过瓦舍,哥哥他没说过什么啊。他……又生气了?”
陈昀翻身上马,俯身将她一把揽在了身前。长飚欢嘶一声,撒蹄就往前跑。过了片刻,他觉得这般同乘有些不妥,便将身上的大氅脱了下来,将她裹在了里边。
谢绿筱露在外边的只剩一双眼睛,奔了一阵,谢绿筱模模糊糊的辨识出方向不对,声音闷闷的从陈昀胸口传出:“陈大哥,这不是回家的路啊?”
陈昀勒缓了长飚,道:“我带你去钱塘江边看看。”
若是往日,谢绿筱必然求之不得,偏偏今晚,她心里实在有说不出的难受,倚在陈昀身前,低声道:“会不会太晚了?”
他低低的笑了一声,胸腔有隐隐的震动,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在谢绿筱脸颊上,让她觉得微痒,又微热。
“没关系,垣西不会说什么。”他一手将她拥得紧一些,又叹道,“我明日就走了。”
他便是不说,谢绿筱也在心里数过这个日子。她不安的动了动身体,没有说话。一路只听见他稳健的心跳声,直到陈昀勒了马头,将那件大氅替她拉至肩处,低声说:“到了。”
他们没有下马,就这样坐在马上,而眼前,一轴泼墨山水缓缓的在眼前展开。
江水与天空的尽头。月之瑰亮,水之清洌,天之广袤,星之繁丽,种种交泽在一起,隐然生出大气磅礴的融美之境。
素色的光亮溅落在起伏如绸缎的江水上,也落在她长而微卷的睫羽上,陈昀一垂眸,便看见那末梢上,仿佛缀着天上落下的小小星子,剔透而晶莹。
谢绿筱看了许久,喃喃道:“真好看。”
他遂着她的话,温柔的说:“是啊。”
直到此刻,陈昀才慢慢的松开手臂,自己先翻身下马,才伸手给她,道:“下来。”
她跃下马,和他一道并肩在江边走着。长飚温顺得跟在两人之后,马蹄踩在软沙上,没有多大的声响,在落下的时候,却簌簌的沙屑纷飞。
因临安富庶,加筑海塘一直为朝廷所重视,故而石堤修得极是坚固宽阔。谢绿筱站在堤上,近看的时候,忽然发现潮水不像刚才那么平静了。雪白的浪潮开始一波波的扑上岸堤,旋即又被岸前桩木挡了回去。天地之间,只余下这雷霆般的声势,仿佛千军万马,遮蔽日月。
陈昀站在她身边,看着她极为专注的侧脸。他想起某一次来这里散步,遇见了好几位被这钱塘大潮吓哭的女子……而她的眸中或许有惊讶,却找不到一丝害怕的神情。她陪他站着,只是有些怕冷,裹紧了他的大氅,却没有后退半步,也不说要离开。
“陈大哥,你从来没有带我来过这里。”
他悠然仰首,想了想,才道:“这是我不开心的时候来的。和你在一起,倒没有不开心过。”
谢绿筱大奇,将视线从江水上转开:“你也会不开心么?我以为你和我大哥一样,从来都不会不开心。”
他怎么就不会不开心?初到福建,那些属下、老兵不服管的时候;海上遇敌,雾气中难以判断方向的时候;回到临安,同僚间勾心斗角的时候……
大约唯一放松的,便是和她在一起,游走在临安街坊的花灯小铺间——就连纵容她出现种种状况,替她解围的时候,心底也是快活的。
陈昀答非所问,伸手拍拍她的肩膀:“阿筱,明日我走了,你会不会想我?”
“会啊。你才回来这么短的时间,就又走了。”谢绿筱低头踢了一粒小石子,“哥哥他从来都不会陪我玩……我总是一个人偷偷溜出去的……”
她侧脸的弧度很好看,柔和一如此时的月色,喃喃的叙述,一个字一个字的落进陈昀的心间,叮当作响。
他忍不住笑:“还有呢?”
她侧头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我闯了祸,你也不会骂我。”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陈昀忽然觉得将她带去庐州也不算什么。便是在边塞要冲的地方,驻守将领往往也会有家属随行,何况是去庐州城?
这个想法就像刚才她的一缕发丝,拂在陈昀的脸侧,勾起了淡淡的痒意。可他很快的将这个念头压下去了,轻轻笑着说:“孩子气。”却不知道在说她,还是说自己。
“你要是想出来玩,就大大方方和你大哥说。带上画屏再出来。不要像今日那样,随意的就和人吵架。”
“嗯。”
“像上次那样,从马蹄下救人,更是万万不可——我不是不许你路见不平、救人危难,可是但凡做事前,总要想想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否则便是吃力不讨好。以后,可未必都像那次一般幸运。”
“嗯。”
“你大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