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命客-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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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不是。”小昌子横蛮地叫。
老人取过身旁的酒葫芦,灌了两口酒,笑道:“你们都要听文昌哥的故事?”
“听。”
“要听。”有人响应。
“说啊!老爷子。”一群小猴子七嘴八舌起哄。
老人坐稳了,摇头晃脑地说:“好,听着,每天太阳过顶,你们都到这儿来,老爷子说上一个时辰,要三五天方可说完。记住,千万不可回家告诉你们的父母叔伯,办得到?”
“办得到。”
“办得到。”小鬼们乱叫乱嚷。
老人的眼中,突然神光似电,向山下左右环视半晌,吸入一口气,脸上肌肉不住颤动,眼中的光芒不时在变。
“很久很久以前……”老人开始平静地往下说。
从湖广到陕西,以往必须先到河南南阳府,出伏牛山区走富水关入陕。八十年前,平定了荆里流民之乱,开设了郧阳府,打通了汉江山区,正式开放商旅行走,汹广入陕,便不需绕道河南,可溯汉江直上。
但要到陕西的首府西安府,走汉江反而远了,只需经河南淅川县,走荆子口入陕,或者走丹江由水路上行,到西安府近多了。
从南阳府入陕的古道,在富水关入陕,经商南、武关、龙驹寨驿,直达商州。商州往西安府,这一带山区全是往西安府的辖地。
这一带山区,从前本是禁地,开放之后,逐渐繁华起来,这些年来,这条古道成了最重要的通道,商旅络绎于途,比潼关大道差不了多少。
古道经过武关,便向西移,九十里到第一大驿站龙驹寨驿站,在距驿站四十余里,便和丹江会合并行,时合时分。所以走丹江水路,是不经过武关的。
丹江在这一段流域中,十分险峻,水流湍急,穿过无数山峡,流过无数险滩,所以江中只可通航五石以下的板船,用处不大。
距龙驹寨约廿余里,有两座险滩,叫影石滩,下面叫小影石滩。影石滩上游十余里,便是不着名的虎头峰黑龙潭。
虎岭的西面三两里地,有座小山村,叫蔡家庄,庄中约有百十户人家,全姓蔡,从蔡家庄到龙驹寨,不足二十里。
蔡家庄据说是从河南迁来的,确否,得查查族谱;反正无关宏旨,不查也罢。
待将岁月拉回二十年,那是大明嘉靖十五年。
物腐而后虫生,无半点假。
朝内,皇帝老爷祟信道教,老道邵元谷封致一真人,无所不为,替皇帝老爷下令搜寻天下间的灵芝奇药,闹得天下鸡飞狗跳。为了皇帝老爷长生不老,用人参喂羊,再杀羊喂狗,杀狗炼药给皇帝吃以补元精,真是荒唐至极!
朝中的官,当政者是严嵩,此乃是明朗的大奸臣,不言都知。
而边疆呢?不得了。边疆东南,倭寇如火如茶,闹得民不聊生,流离失所。
满人又向关内进攻、进攻、又进攻;烽火万里,血流成河。
而皇帝老爷却天天修长生,屠杀那些劝他不要迷信的大臣。
大明皇朝摇摇欲坠,病入膏肓。
国内税重刑重,官吏们懒了,大家开只眼闭只眼,向老百姓伸手。
蔡家庄,十五年九月庚午日,有一个未来的亡命徒,哇哇落地。
那是蔡家庄庄主的二房兄弟蔡崇安的儿子,取名文昌。蔡家庄近四代的辈份,排行四字是“崇文尚武”,
“祟”字一代是“文”,小娃娃便叫“文昌”,叫起来省掉辈字,叫昌儿。另一个乳名取得好,叫小虎。
小虎子真糟,三岁之前不会说话,也不会哇哇叫,蔡崇安只有这么一个命根,忧心如焚,怕小娃娃会变成哑巴,更怕是白虎星投胎。据传说,白虎星如果开了口,叫谁谁倒霉,被叫的人必死,平民百姓信鬼神,迷信太普遍了。
真巧,小娃娃满三岁后的第十三天,他叫了,不仅是叫妈妈,连爹也会叫了。
不到半月,龙驹瘟疫流行,东起河南南阳,西迄商州,死了好几百人,蔡家庄四五百人口中,象一阵阴风飘过,飘走了百余老小,崇安夫妇俩,也是百余名应劫中的人,双双撒手同赴九泉。
小虎自幼长得很象头乳虎,他安然度过了瘟疫期,日渐茁壮。
蔡家庄有些人,在瘟疫期中向外逃难,三年之后,返回的人不到逃出的三分之一。从此,蔡家庄中落了,北面离村稍稍远的田地,开始无人耕种,开始荒芜了。
蔡庄主身为一庄之主,他不能离开,苍天有眼,庄主夫妇和他的独子文华,居然平安地渡过了瘟疫期。
在小文昌来说,不但不值得庆贺,却是他受苦受难的开始。蔡庄主夫妇俩不怨天,却怨小虎子为村人带来了灾祸,白虎星开口,不但叫死了爹娘,更克死了庄中百数十条生命,替全庄带来了空前的灾难,好家伙,这还了得?
小虎子家中的田没人耕,屋子没人住,他只好跟着大伯度日,哪还会有好日子过?
不止此也,庄中其他的老小,在庄主夫妇说出小虎子是白虎星时,头脑简单的他们,竟然视小虎子如眼中钉。幸亏小虎子还小,不然早被祠堂的主事父老下令活埋了。
小虎子就在这种环境中活下来,在仇恨中生长。
六岁时,他开始替大伯放牛,牛比他高了两倍。
八岁,他下田割麦子,令他痛苦难当。
残羹冷饭,令他骨瘦如柴,但骨骼却是超人的结实精刃,无病无痛。大棍子挨,大耳光捆,他不在乎。
在庄中年轻的一代来说,在庄内,父老们禁止小孩和他玩耍,但到了山野中,尤其是虎岭,娃儿们却没有任何仇视的因素存在,和小虎子玩得很来劲;因为小虎子鬼怪多,胆子大,水里火里他敢去,逮鸟摸狗他有极高的天才,了不起,自然而然地成了他们的领袖。
他就在这种畸形的生存空间里生存,长大。
村西,有一座不太高的山坡,坡的那一边,是影石村,村中有百十户人家,共有三姓,张、王、贸,村主姓张,名良佐,影石村的三姓,据说也是从河南边来的,但比蔡家庄早了二三十年,所以西面直至龙驹寨一带的肥田,全是影石村的。
张良佐在龙驹寨,开了一家铁铺,一家油行和一家磨坊,算起来他是半农半商,不许穿绸着缎,但张村主不管这一套,照穿不误,山高皇帝远,官府也懒得管闲事,何必自找麻烦?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影石村设了一家夫子店,教野猴子们读书,学生是十三岁以下的娃娃,大孩则到商州考学堂,考不取再回采请家庭教师补,或者干脆下田弄庄稼。
小学塾中,老夫子是外地人,据说是来自开封府的落魄穷儒,肚子里的墨水倒装了不少。姓商,名岚,人生得修长而文弱,还有点老花眼,花甲年纪,有老花眼不算稀奇。这位夫子修养好,见人笑眯眯,大得村人好感,谁也不再去查夫子的三代履历。
影石村上次也死了不少人,但张村长不怨天也不尤人,他努力使村子康复,出钱出力重整家园,学塾不仅未关闭,更增设了一间武馆,用重金到少林聘请了两位有道的高僧,安置在村中的宏济寺中,宏济寺便成了武馆的馆址,与学堂的学塾近在毗邻。
影石村与蔡家庄,数十年乡邻感情相处得不错,影石村欣欣向荣,蔡家庄却在没落中,请不起教书夫子,也不想请,便与张村长情商,让村中小猴子们沾沾光,学上两箩筐大字。
张村长也慷慨,没话说,义不容辞,相距一道山坡,不到两里地,人不亲土亲,就答应了。
从此,蔡家庄的小猴子们,一早便越坡到影石村,午问返回,下午不必前往,也用不着补习。
小虎子是唯一被摒弃在学塾外的人,他开始感到孤单。八岁,正是黄金的童年,但他已经丧失了童真,比任何小孩都早熟。在苦难中长大,早熟似乎是理所当然。
他身材高,但嫌瘦了些,看去不够健康,但骨骼却比任何十来岁的小孩结实。村中的人,据说从未看过他的脸上的笑容,那么阴冰怨毒而倔强无比眼神,却引起了村中父老的反感。
人是奇怪的动物,看不顺眼的东西,愈看愈不顺眼,他就是村中看不顺眼的东西。反之,他同样看这些不友好的父老不顺眼,在他的小心灵中,无法了解他为何得不到村中人的爱护和同情?久而久之,即使有人给他爱护和向情,他也不再需要了,也不屑要了,他将心灵紧藏在自己的禁园中,不再接受任何人的爱护和同情。
秋天到了,草木开始凋零,早上的浓霜,对有衣裳穿的人来说,小意思,但他只有一条破单衣,这滋味不好受。一早,长工老赵便到了西院破败的厢房外,披着老棉袄,口呵着白雾,将房门拍得山响,一面叫:“小懒虫,还不起来?找打么?快!到南仓上麦子。”
长工老赵,是龙驹寨驿的流浪汉,每年冬初麦子下种前受雇主摆布,夏末秋初麦子收回成后回龙驹寨小住十天半月然后回村,在蔡家村已干了四年,这家伙不是好东西,反正主人不把文昌当人,他一个长工使用不着客气,对小文昌也够火辣。
小文昌不得不离开他的破格窝,披上他一年到头唯一的褐衫。他穿了两年,按理不会太破烂,但小孩子是布店的财神爷,衣衫破得特别快,他这件褐衫,破绽已占了整件衣衫的三分之一。
拉开房门,一阵寒风迎面扑到,他打了个寒战。房屋够大,住的人却少,东西两院没人住,西院的外厢两屋只住了他一个人,怎能不冷?
“赵叔,请先走一步,我就来。”他踏出房门说。
“天快亮了,快些儿。咦!!你小于怎不加衣?”
加衣?他身上一阵冷,没好气地说:“我高兴,你管什么闲事?”
老赵“哟”了一声,怪叫道:“你小于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的好心留着,等会儿留来喂大黄。”大黄,是家中最好的猎狗,是小文昌最好的伴侣。
老赵受不了顶撞,迫近说:“小王八蛋,你……”
“闭上你的臭嘴!”小文昌也火了,怒声叫。
老赵受不了,突然冲上一耳光抽出,一面叫:“你找死!”
“啪”一声,掴中小文昌的脑勺,不是掴不准,而是小文昌已同时展开反击,莽牛头全力前撞。
八岁的小娃娃和成年庄稼汉打架,后果闭着眼也可以想象得出结果。这一下把小文昌打得脑中轰轰作响,眼前发黑,跌倒在天井中,滚了两滚,老赵大笑道:“哈哈!你大概早上有点冷,要出一身汗……哎……哟!”
小文昌昏头转向,恰好手边有一块鹅卵石,他一把扣在手中,爬起来全力扔出。真妙,“拍”一声击中老赵的肚子,打得老赵鬼叫连天,弯下身子双手捧腹站不直腰了。
小文昌一不做二不休,也确实感到冷,需要活动活动筋骨,猛地冲到老赵身后,狠狠地照着老赵的屁股蛋,一脚踢出,扭头便跑。
老赵跌了个大马爬,爬起便追,穷叫嚷;“小兔蛋,抓住你剥你的皮。”
小文昌奔出左侧门,绕后院奔向南仓,后院与南仓之间,是马厩和柴房,他头脑昏沉,一面跑一面扭头向后瞧,没留意马厩旁转出他的大伯蔡祟明,两人都没带服睛,“砰”一声撞个正着。
“哎……”祟明惊叫,向后倒,手中一桶井水打翻了,成了落汤鸡。
小文昌也向后倒,一看撞的是大伯,糟!这乱子闯大了,爬起来放腿狂奔。
不错,大冷的早晨,他跑得浑身发烧,额上见汗,果然身上温暖如春。
他不敢回家,一口气跑到虎岭之下。虎岭草木凋零,地面铺了一层浓霜,他找到一个土洞,钻入洞中开始思索,他知道,如果回家,一顿毒打是决难避免的。他解开衣襟,身上出现了许多鞭痕,有红、有紫、有暗绿,新的旧的都有。他长吁了一口气,自语地道:“能拖就拖罢,晚上回去,反正棒是挨定了,何不在外面多玩一天?”
玩,天色破晓,寒气逼人,如何玩法,他缩在洞中,干脆放倒睡大头觉。
一觉醒来,已是牌正,肚中叽哩咕噜叫唱空城计,怎办?在北方,秋天山上吃的东西少,唯一的办法是到村里偷。
他向村中偷偷摸摸闪去,距村不远,就看到村中父老们满村转,去不得。但饥火中烧,委实难受,平时他偷鸡极有心得,一石子便解决问题,更有从鸡笼里偷鸡鸡不叫的天才,可是今天接近村子不易,天才无法发挥。
“饿一天怎受得了?不行!”他自语。
右方草地中,传来一声声羊叫,扭头一看,是另一房堂叔绵羊群,七八十的大家伙有百十头,还有象个大绒球舱的羊羔子。
这位堂叔是他的死对头,平时专找他的麻烦,家里丢了两只鸡,必定赖在他的头上。其实他只偷了一只芦花子鸡,另一只可能是被黄鼠狼偷走了,但两只的帐,必定记在他的头上,可恼!
“羊我没偷过,试试看。”他想。
他借草掩身向羊群爬去,爬到羊群中,绵羊不怕人,何况他是小孩子,他揪住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