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长醉-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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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guai325
【正文】
第 1 章
明之记得红绡第一次来长醉轩,也是这么一个雨天。
阴的天,凉的风,四周安静得只有雨打石阶的声音。
是场急雨,他小心的将窗台上的花移入房内,浅色的衣服沾了泥,手也是。
明之正准备进去清洗,听见了敲门声。
不急不缓,轻叩两下,温润的女声:“有人在家吗?”
这不是明之听过最美的声音,当年羽娘一曲《佳人》真正绕梁三日,何况明之向来谨慎有礼,下雨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势必有闲话。可有如此声音的女子听上去就淡似一幅水墨画,而这雨显然让她难堪了。
还是拉开了门,藕色裳,灰布裙,素净的脸。
明之将视线落在她的眼以下,唇以上,微笑迎客。女子将湿发拢至耳后,看上去还是狼狈,但是姿仪还在,显然没有料到应门的是位男子,略一欠身:“叨扰了,雨来得急,只看到这处人家,想避一下雨。”
明之看见她腰间系了一条红绸,经了些年月,颜色已经黯淡了,可是不失其精致,看得出是出自名家之手。只这样的颜色配在如此素雅之人身上实在显得突兀,况且这红绸实在是望着眼熟,熟到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才发现自己走神了,白净的脸有些红:“不妨事,附近没什么人家,看这雨一时也难得停,姑娘先进来避避。”
女子也不忸怩,欠身进了门。
明之将女子引入外间,所幸前几日一时兴起把水如送的屏风搬了出来,虽然处一室心总是要安一些,毕竟名节对于女子是大事,他生好了火盆置于屏风内侧便负手而出。
“姑娘有什么需要便说,在下陋室虽简,东西倒也齐全。”他不似许多风雅文人将屋子布置得品味不凡,不过一桌几椅几株兰草,没有什么出奇之物。就是这屏风还是水如嫌弃这屋子太过寒碜硬搬来的。
“若是不介意,可否讨一杯茶?”女子隔着屏风,身形消瘦,不知为何这屋子因为这一抹身影竟清冷了许多。
初春的天气原本就凉,这雨淋在身上必是不好受。明之暗骂自己糊涂,于内室捧出之前泡的新茶,连着茶炉端到女子面前:“方才搬花去了,可能泡过了些,姑娘先捧着暖暖手,我再去冲一壶。”
“这茶就好——”女子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他,略一顿,只轻轻一笑,面上就明媚了几分。
明之一偮手:“在下叶明之,山中偏远久不来客,连自己都忘了介绍,失了礼数。”明之想着女子总是不方便告知名讳的,准备离开,女子起身回礼。
“叶公子有礼了,”她淡淡吐出几字:“秦红绡。”
她只说了自己名字,只那三个字,显得突兀,可没有人会在意。红绡!秦红绡!无怪乎明之觉得那红绸眼熟,只因秦红绡这三个字代表的是怎样一段迤逦的传奇呀!纵然是淡定如明之也不禁“呀”地一声。
红绡明了他惊讶什么,澄亮的眼睛对上他的凝视,笑而不语。
七年前,秦淮河畔,红绡一舞,艳惊四座,众家花魁黯淡无光。十日以后,舞挑苏杭,技压群芳,羞得当时号称天下第一舞的眉娘从此闭门。
明之那时就在杭州。自古风尘多侠女,眉娘就是妙人一个,这女子辗转曲折受尽磨难,难得的保持了一身的傲骨心纯,是他交心的友人之一。那一战明之也是座上宾,确切地说是评审之一,秦淮一舞,红绡名动天下,但是眉娘的舞有多美他心知肚明,在明之对于舞的认知中,眉娘几乎是无法超越的,因为眉娘是真正在舞。这话听来荒谬,但是事实如此,天下舞者那么多,有几人真正为舞而舞?
他当时就坐在赛场边,眉娘坐在他旁边,微笑看着空空的舞台,她也在期待,期待是怎样一个女子可以凭着一舞名扬天下。
秦红绡,一身红衫,从远方娉婷飘落在台上。
她站在中央,横波目一扬,万籁俱静。这女子仿佛天生带着韵律,不言不语只这施施然一站,那舞姿便悠悠荡漾而来,人未动,却若舞已始,暗香浮动,神韵毕现。明之于此时才明了古人言“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是怎样一个境界。
红绡转身面对着眉娘,嫣然一笑,明之竟呆住了。
不止明之,这一笑醉倒了所有才回过神的人们,阳光般明媚的笑,不带一丝诱惑的本意却迷人心魂,水样清澈的双眼没有一丝挑衅却令人无法直视。她站在那里,宛如一颗璀璨的明珠,所有的人都被她照亮;所有人却又都因她而无光。
笛声从人群外悠然而来,红绡腰间的绸如流虹画出。
她腰肢款摆,游龙漫波,濯如春柳照水,朗风明月般清新。
她摇曳生姿,惊鸿翩影,灼若绿波芙蓉,朝霞初升样绚丽。
然后所有人都忘记了这舞有多美,皆被卷入一片魅色丽影之中。
笛声渐弱,红绡慢慢停了下来,眼是闭着的,她迷于自己的舞。没人记得这是一场比试,也没人觉得看了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在场的人仿佛都随着她舞了一场,都醉在这舞中。
眉娘是第一个回过神来的,面色如土,踉踉跄跄离开。明之急忙追了上去,也失去了和红绡相交的机会。那是他第一次见眉娘如此失态,对于之后上门拜访的人,无论出于好心还是幸灾乐祸,都由他代为转告,有红绡在舞,眉娘无颜见人。
明之曾说自己终生不忘红绡这女子。这样的女子会让所有的丹青手心碎,她周身都是闪烁的灵动,艳光熠熠,媚色摄人,这样的“动”无论如何是在纸张上静止不下来的。明之曾无数次想画出那场舞,最终只能把她留在记忆里,凭仗丹青重省识,一片伤心画不成。
可是,他从未想过会和红绡重逢,而且是和这样一个红绡。
当年的红绡是一个将繁华尽染的女子,眼波流转便媚色噬骨,摇曳生姿泛开一片风情。最引人的是她是真不知自己的舞有多美,也不知道自己艳至何等,她还懵懂无知,姝色妖娆偏生纯净清明,她只是一个爱舞成痴的人,带着简单的心来欣赏别人的舞,也让别人看看她的舞。眉娘就曾说,红绡生来是让人仰望的,舞与媚已是她与生俱来的灵魂,她若想,倾国倾城也可。
红绡舫随水而下,多少名门贵族慕名而来,就连太子都微服求访倾心不已。没有人知道她从何而来,有什么过往,除了名字除了舞,她是一片空白。就在天下人都为她神魂颠倒,失魂落魄时,红绡舫于一夜之间消失了踪影,众说纷纭,至今也无定论。于是那一抹红影美成了神话,流成了传奇。
谁能料到红绡会出现在这里。有了当年的认知,明之再看眼前的女子,五官依稀有当年的影子,但若走在街头,不过一个娴静女子,尚有几分姿色,但太过清淡不会给人以遐想,她哪里还是当年绝色无双的秦红绡!
明之收敛心神,庆幸自己没有太过失态:“失礼了。”
红绡盈盈浅笑,摇头。
“明之有幸当年得见秦姑娘在杭州一舞,至今难忘,不想有幸再见姑娘。”
“不过是年少时一些无知往事,自己都快忘了不想叶公子还记得,倒是我得荣幸。”红绡仍笑,无一点不自在,她端茶的手平稳依旧:“茶虽煮过了,却是好茶,红绡嘴拙,不知是什么茶?”
见她无意多说,明之也不是多事之人,便顺她问将话题转开:“就自己种的,姑娘喜欢,带些回去。”
“我在这里住了五年竟然不知道有这等好茶,有种这般好茶的人?”
他竟然和红绡做了五年的邻居!明之笑着退到屏风外,他原就不是一惊一乍的人,消化了这个信息就不再多事。
“在下浅薄,不过是个茶农。”
“能种这样好茶的人,一定不是俗人。这屋子也清静的好,没什么迂腐之气。”红绡走到窗边看着远处:“这雨也不知要下到何时。”
听她语气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明之就不接话。隔着屏风红绡的背影淡到无,那曾火一样绚丽的女子现在清瘦淡薄至此,眉梢眼角都倦极,身形寂寥抖落的是一室的萧瑟。人还是那个人,但是没有柔媚,没了绝艳,没有灵气,眼前的红绡仿佛把她所有的的过往连根拔取。不仅如此,还少了什么?还少了什么?
灵光一闪,秦染,是了,她还少了那个同样传奇化的秦染。
如果说红绡曾是全天下男人最温柔的梦,秦染就是全天下女人最甜美的畅想。
相较于红绡,秦染出名更早,秦王府的七公子,九岁殿试点为状元,十四岁只身挑了黄河荡寇,一只玉笛吹尽风流,长箫为剑,舞不尽的优雅。
从红绡出现的第一天开始,秦染就在身边。同样的姓带来诸多揣测,也给红绡的身份带来了高贵的血统,但是除了那些自欺欺人的不愿承认外,大部分人都相信他们是一对恋人。只有秦染才能配得上红绡,也只有红绡够格站在秦染身边,两人在船头相依如画,真正的璧人,真正的神仙眷侣。
可是秦染也在五年前随红绡舫消失了,无影无踪,就仿佛这二人是天上仙,下了凡尘让人膜拜一番,又被召唤了回去,就连秦王府在他们消失后也渐渐衰败。
现在,红绡这么形单影只地出现,却失所有的光华,这自然会让人联想到失踪的秦染。
“长醉轩,好名字。只是为何见茶不见酒?”红绡回头看向明之,心却落在门外那块高挂的匾额上,并未觉得一个女子问人喝酒是奇怪的事情。
“那匾是之前就有的,我来了以后见字漂亮就没有取下来,秦姑娘要是想喝酒暖暖身的话,我这里也有。”明之进了内间,拿出之前水如留下的酒,听说是什么陈酿,一打开果然酒香四溢。
红绡在灯前坐下,也不看明之,以茶杯盛酒,一饮而尽,甚是潇洒俐落。
一杯,两杯,酒坛渐空,面色渐渐潮红,纵是古人形容了千万遍女子醉酒的憨态,事实上醉了酒的人是美不到哪里去的。
明之还来不及反应,红绡将小小一坛酒几乎饮尽。她显然经常喝,而且很能喝,但不是品酒只是求醉,每一杯酒几乎不过口一样直直一倒。她不哭也不笑,只是那一仰头已经有了苍凉的姿态。
明之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拿了一个茶杯,和她对饮,不急不缓,甚是从容。
红绡淡淡一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然后两个人都醉了,雨恰巧也停了,红绡站了起来,略一失礼,起身离开。
明之站在门口,看见那跌跌撞撞的背影几乎要化在夜色里,心里头还如同做了一场梦。
第 2 章
晚风随意无人唤,何许愁声叹?
难说春色入谁家,此处更来醉里看荷花。
之后,红绡就成了这长醉轩的常客,每次温文而来,踉跄而去。
明之知道她住在不远的地方,但是从来不问,渐渐的这成为了两人相处的模式。无论红绡何时而来,明之先泡上一壶好茶,然后两人开始对饮,但明之只是浅尝辄止,红绡必醉。有时喝得太过,明之就将内间让出来,自己在外面打地铺。时日久了,红绡偶尔也会下厨做一两个小菜,她的厨艺相当出色,那也是她心情很好的时候,往往之后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她不会出现,然后在某一日的下午,晚上,甚至午夜再来求一杯酒。
明之原本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红绡的出现带来了一些改变,他甚至开始调整自己的步调来配合她。长醉轩里的酒越来越多,发现红绡每次重量不重质,明之就尽量找一些纯度虽高,但比较不伤身的酒,甚至学着自己酿酒。
这一次红绡已经消失了一段时间,明之想着她或许就这两天会过来,刚好是荷花开得最盛的时节,就干脆将桌子搬到了荷花池边,还加了一张贵妃椅。若是太醉在这池边睡一觉,一枝淡贮枕边,人与花心各自香,倒也有味。
夕阳一点一点逝去,光线拉着修长的影从窗边退出。
桌前的人木偶般坐着,剪影似的侧脸没有表情。
桌上的酒菜已经凉了,仍然看得出来烹调的人颇花了一番心思。
山林中的夜是森冷的,热气散尽以后,吹来潮湿的风带着刺骨的寒,能让人汗毛都立起来。这个时候应该关好门窗,点一盏暖暖的灯,喝几口淳淳的酒,然后睡一觉,将夜枭森冷叫声隔绝在梦乡之外。
人还是未动,连心都是静的。
没有灯,只看得见眼偶尔耷拉下来,然后背挺得更直,直到已能看出刻意昭彰的坚强。
浅浅的呼吸,细细的吐纳,红绡怕重了会惊动到自己,惊动到自己凉的心。不记得已经坐了多久,久到连她自己都忘记了为什么要坐在这里,才抬了抬麻痹了的手。一动,碰倒了酒壶,壶盖落在地上,清冽的碎声震动了红绡,她像个痴了的孩子看着酒在桌面上晕化开,也浸到了手臂上,凉丝丝像只蚂蚁,一点一点噬入心中。
她眼睛忽然灼灼发亮得不似正常,可人却维持着娴静的姿态,缓缓地起身,缓缓地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