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鼓朝凰-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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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出言发问,不料,却有侍人呈来一觞酒,说是吴王殿下敬上的。李晗抬头望去,果然见吴王李宏立在不远处,周遭热闹非凡,唯独吴王殿下像个遗世独立的谪仙,冷清一人。三郎总是这样,每逢盛筵,要便推托逃过,要便捡个角落独处,也不知究竟是真已得了道骨仙风,还是什么别的。李晗摇头莞尔,取了这一觞酒,起身向李宏踱去。“三郎,你再这样下去,可真要羽化登仙了。”他如是说着,便要拉李宏。
“大哥!”李宏忙反拽住他:“先且留步,待我长话短说。”
李晗摆手止住他:“上元佳筵,只有亲友之论,不谈国事。”
“那便只论亲友。”李宏不顾阻拦,兀自接道:“四郎若有万一,大哥管是不管?”
一言掷地,两相皆有些沉闷。许久,李晗才缓道:“之前那些不是已不追究了么。他近日安于王府,终于陪伴四弟妹,又出了什么事了。”
李宏扫一眼四下,见上首太后正饶有兴致与皇帝、王后一齐观赏舞乐,这才问道:“大哥觉得四郎是不是个胡作非为之人?”说时,他仍是压低了嗓音,蹙眉似有忧愁。
李晗不禁奇怪:“这是怎么问?四郎虽然有些莽撞好胜,但大事总不糊涂。”
李宏叹道:“但我却听见些风言风语,说四郎督办的赈粮,出了些纰漏。”
李晗闻言一震,惊道:“什么事情?”
李宏眸光闪烁,隐隐显出些难色来,苦笑:“若是四郎真惹上什么祸事,恐怕还要仰仗大哥多替他担待美言。”
李晗执着酒觞微怔,半晌浅笑。“阿哥知道你为难。”他轻拍李宏肩膀,宽慰道:“你也宽心些罢,皇祖母虽然将阿宝留在庆慈殿,但总不至于亏待一个孩子。何况,到底是血浓于水。”
@奇@“大哥!”李宏心口一烫,情不自禁一把握住兄长的手。他静了好一会儿,忽然问道:“阿玝斗胆不敬,难道大哥真是要学父皇么。”他问得极轻,几乎细若不闻。
@书@李晗微微一颤,沉寂片刻,缓缓将手抽回。“三郎,”他看着李宏的眼睛,温和笑道,“我自知不是什么德贤出众之人,凡事必谨小慎微,唯一可以不掩骄傲的,只是咱们弟兄几人亲如手足同心同德。我这么信,也一定这么做。”
李宏回望他良久,不禁眼眶发潮。“阿兄今日所言,小弟铭感在心了。”他双手举起酒觞,郑重敬拜,而后一饮而尽。
李晗笑叹,一面将他往席上拽,一面道:“你还不来看看你的好阿宝,得了高人指点,已连胜我两局了,如今这一局又是险象环生。皇祖母寻来这一位贵主当真是个妙人,我还从未见过哪个女子能下得如此好棋。她不过是偶尔从旁指点阿宝,却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只叫阿宝胜我一子,旁人看下去,还都道是我谦让了阿宝,既哄得阿宝开心,又不叫我难堪。”
“她兄长棋术高明堪称国手,她自然学得妙法,也不足怪。”李宏笑道。
李晗意味深长看一眼李宏,道:“三郎,我看皇祖母是有心成你的好事。这样的女子,又能诚心待阿宝好,倒也真是一桩良缘。弟妹仙逝也有这些年了,你不如放下罢,何苦为难自己。”
他方有此言,李宏足下顿时一滞,眸色瞬间沉郁,明灭不知所思。“大哥,我还有事,先暂别一步。”他避开李晗目光,再不给挽留之机,抽身便走。
李晗眼看着,心知不可强留,回首又瞧见席畔女子与阿宝巧笑和乐,唯有惆怅叹惋。
那月下斑驳疏影,在宫灯花火的金红光晕中愈发朦胧摇曳。
李宏席地倚于花树荫下,静看着千树灯火簇拥下高高的灯轮,一坛陈酿,两只酒觞,自斟,对饮,无言胜却千言。
他不喜欢这种筵席。愈是热闹欢庆,愈显冷落清戚,谁能知那一张张笑靥之下,觥筹委蛇之后,又是怎样光景。从前还有阿俏陪他,如今谁也没有,他身边是空的。
他温柔聪慧的阿俏,早已飞作天上仙,纵有再多牵挂不舍,又能如何?
放下。放下。不过简单二字,说起容易,做来何其难。
“是我牵累了凌广兄。如今,怕是连你也要负了。阿俏呵阿俏,你大概已经怨怪我了?否则为何迟迟不肯回来相见。”他执玉觞苦笑,琼浆入口,亦苦涩无边。
忽然,眸光微散,却瞥见灯火辉映、月光淡撒下踟蹰不前的娉影。
阿俏?
不是。那只是个初出落成的小女儿。不是他的阿俏来。
“让贵主见笑了。”李宏搁下酒觞,整理衣衫要起身施礼,几分醺然,步伐微乱,不防一个踉跄。
墨鸾抱着貂子披风,正犹豫是否上前,忽而见他起身却要跌倒,下意识慌忙去扶。
瞬间,宛若相拥。
男子灼烈的气息,酒香馥郁夹杂,浸染着滚烫体温,扑面袭来。墨鸾心惊微颤,欲要推开又不能,一时,不禁成僵。
但李宏很快便自撑住树干稳了下来。“失礼。请贵主恕罪。”他倚树缓缓坐下,半仰着面看墨鸾,歉意倾泻。
“太子殿下让我来请大王入席用些元子。”墨鸾轻声道。
“他刻意编派你来寻我的。”李宏浅笑。
墨鸾闻之略惊,旋即又尴尬起来,低了头,静立一旁。
李宏怅然笑道:“如今连他也来撮合,再拖沓下去总不是个办法。有些话原本也就该我来说。”他坐正了身子,凝眸看墨鸾片刻,才缓声接道:“皇祖母的心意贵主想必也是知道的。小王鳏居,本不该存此妄念,但阿宝渐渐知事了,我独自带他也常有心力不济。贵主娴淑温婉,小王早已钦慕,阿宝对贵主,又素有孺仰。如蒙贵主不弃,小王当择良日,登门拜谒令贤尊令高堂,求——”
他的嗓音低醇,缓缓道来,犹如陈酿静酌。墨鸾听在心上,却是一片惊涛骇浪,再不能允他说下去。“大王醉了。”她打断他,伫立在树影中,颔首,神色模糊不见。
李宏怔忡一瞬,低笑出声来。“大概真是醉了。说些疯话。”他笑着,眸色微散。“我知道,你心里有个人。”他忽然如是说道,“我心里也有一个人。但是,人浮于世,又有几个能得随心所欲、心想事成?至极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否则,你与我,又何必还在这里,又哪里还会在这里。”
他忽然竟如将心腹也剖开来一般,墨鸾呆怔,良久还神,不禁苦笑。“大王宽心罢。”她轻道,“我喜爱世子,并不存半分私欲妄想。我能应承大王的,也只是‘尽人事’三字,至于天命所在,世子吉人贵子,天命必向之。”
李宏眸色轻颤,唇角溢出温润笑意来。“如此,便是大恩不言谢。”他笑语,话音未落,眼已阖了起来,竟如沉眠梦呓。
墨鸾静待良久,见他似真沉沉睡去,不由长出一口气。
李宏那张阖目睡颜仍浸着几分酒韵,精致风流。他是如此卓绝的男人,温文尔雅,气宇不凡。若换作其他女子,大概断然不能拒绝了他罢。她见过他的温柔、体贴、和暖……每一样都恰到好处,那正是她所渴望的。在这样孤独、寒冷甚至几近绝望的泥淖中,她多想有个人,有个宽厚怀抱,有一双温暖而坚定的手,带她走出去。她做不到心如止水无欲则刚,她其实是如此地想爱,渴望被爱。这样脆弱的时刻,偏偏他与她如此靠近,近得似能听见心跳,而那个人却那样遥远,远如遗忘……然而,那又如何呢?他终究不是。他不是白弈。她早已在心底种下一株疯长的藤蔓,每一寸蔓延都是刺血,甜蜜而疼痛,再不由任何自欺、欺人。
她替李宏将披风小心盖上,转身走掉了。
然而,却无人知晓,遗落身后的那双眼忽然睁开时,映入瞳中的灯火,分明明净清澈。
扑面而来的气息令裴远由不得一窒。少年时灰色的记忆在瞬间复苏,激得胃中一阵痉挛。那是牢狱的味道,充满了腐败与死亡。眉心突跳着,阵阵发疼,他摁着头,仔细理了理思绪。
他本以为回到益州仍可有斡旋余地,却不料对方手腕之狠厉远在他想象之上。两道巡察御史的官威震慑不了狼子之心,他才刚踏入益州刺史府衙,已遭袭击,再醒来,便是身陷囹圄。
狱室光线昏暗,隐隐约约中,似有人影倒卧。裴远翻身爬起,正要上前探问,冷不防一阵脚步声来,迫得他顿了下来。他寻声望去,逆着那一缕混浊白光,果然见两个脚蹬深靴身着官袍之人踱来。
来得,正是益州刺史徐思侑及户部侍郎郑彬。
那徐思侑隔着狱栏看裴远片刻,拈须一笑,道:“裴使君,住得可还习惯?”
裴远抬眼一看徐思侑,反问:“粮呢?”
徐思侑道:“使君何不先问问自己的处境?”
裴远闻之不禁冷笑:“徐刺史,你我同袍侍君,同朝食禄,一要对得起黎民百姓,二要对得起天地君主,三要对得起良心德行,最不济,也该铭记天朝法度。明公封疆大吏,位居要职,怎么偏要行此愚昧之举?”
徐思侑笑道:“使君敏锐,又是耿直清流,下官不敢妄自逞强、班门弄斧,故而索性做个蠢人,反倒便宜。”他负手踱了两步,接道:“使君且看看,这是什么?”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只耳坠来。
那耳坠,是静姝的。
裴远眸色一烁,虽不至于意外,但依旧忍不住双眉紧锁。“她只是个普通女子,不要为难她。”他沉声道。
徐思侑又将耳坠收起,笑道:“那便要看使君如何行事了。”
“赈粮关乎民生,一旦生变,必定无从掩饰。”裴远嗤笑,睨一眼徐、郑二人,道,“听闻,徐刺史乃胡公旧部,郑侍郎亦是胡公门生,此番又是魏王殿下亲自荐命。二君如此行事,仔细不要累及了魏王及王妃二殿下才是。”
徐思侑道:“使君果然刚正,倒能不计前嫌替二位殿下着想。我们自然是不能牵累二位殿下的,所以,才特意请使君相助。”
“原来如此。”裴远淡然一笑,“你们打算让我做替死羊。”
徐思侑道:“只要使君行此方便,我二人也决不食言,自会保那位姑娘无恙。”
“好。我知道了。”裴远轻拍衣袍,倚墙靠坐,“你们去罢。”言罢,他便阖了眼,俨然小憩。
他竟得如此平静,仿佛方才所谈论的只是些家长里短,并不是他的生死。待到徐、郑二人离去,他才睁开眼。
角落干草堆中卧着人影依旧未动。裴远细听片刻,觉着附近已无响动,这才走近前去,俯身察看。一看之下,却由不得大惊。
那倒卧之人,竟是益州府知政林峥。
只见林峥此时已浑身是伤,哪还有个完整人形?显是已受过了大刑。
裴远大惊,忙将林峥扶起,好一番应急救治,又唤了一刻,才见其转醒。
那林峥缓缓睁眼,一见裴远,登时挣扎着便要起身行礼,双眼异彩闪烁,似是十分激动。裴远忙将之摁住,连连劝阻,这才令之安静下来,只拱手略施一揖,道:“使君,下官思虑不周,牵累使君了。”
裴远忙扶住他,和声道:“贵政可觉得好些?”
林峥叹道:“多谢使君关爱。下官惭愧。”
“快别说这些。”裴远笑道,“我离开益州之后,州里有何动静?贵政又是怎会弄成这样?你莫急,且慢慢与我细说。”
林峥点头,便依言说了一回:
原来,裴远前脚方走,益州刺史徐思侑便做下了布置,又扣押了静姝为人质,只等裴远返回。而所谓匪人劫粮,也不过是一个事先设下的局,故意引裴远离开益州以方便行事。无怪张圈等人劫夺二千石粮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只因他们——连同不明就里的林峥,都作了为徐、郑二人利用的棋子。
至于林峥被拘,则是另一番缘由。只因徐思侑早有贪渎之实,林峥心思检举弹劾,暗中搜罗了一些证据,只待时机便要递呈御史台。徐思侑有所察觉,索性借此机会,想要逼迫林峥交出其贪渎之证据,而后除之。
林峥道:“使君,下官花费三载收录了一本账册,还有一些物证,就藏在——”
眼看他话要出口,裴远忙拦住他,与他低声道:“如此紧要的机密,贵政不必告诉旁人,他日贵政亲自将之递呈御史台察查便是了。”
“可下官大抵已无机会再见天日了。”林峥闻之叹息:“但使君是神都钦差,代天子巡牧,他们未必胆敢太过造次。下官又听闻使君入朝前曾游历江湖,或许……或许……”他看着裴远,眼神浅浅亮了起来。
裴远不禁微笑:“贵政以为他们为何将裴远与君投在一处?”
林峥一怔,又听裴远低声道:“他们想从贵政手中拿东西,明抢不得,会如何做?”
“莫非……”林峥瞳色一涨,正要脱口而出,猛然惊醒一般,忙噤声收言。
裴远拍一拍林峥肩膀,眸光却愈发凌厉起来,在昏暗中四处察视。忽然,他伸手在栏柱上敲了三下。
林峥惊诧,正欲要询问,尚未开口,却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