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弦歌默-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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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低头出神,却听一句雄浑遒劲的话语传来,“你就是那个自小被瑶姬收养的孩子?”屋内静凝如霜,好像所有视线都凝聚在我身上。我抬头迎上那道含着探究意味不明的目光,片刻才记起‘瑶姬’是我的姑姑琼花公主的闺名,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略微点了点头。
“刚才那番言论真可谓‘语出惊人’,这不让须眉的倔强气概倒真与瑶姬有几分相似。”他字句如铁沉虬稳顿,目光却愈发轻飘渺远,仿佛在透过我看另外一个人,随即又略带失望地笑道,“不过样貌有些出入,比瑶姬还美上几分,不愧外界所传‘花神公主’美名。”
我心中流淌而过几分厌恶不快,那是姑姑,我怎会与她相似?听到‘花神公主’四字,又猛觉一凛,幼时有宫人潜滋暗传,我出生之日虽是隆冬胜雪,却朝霞漫天,百花盛开随即凋零,但芳香馥郁四溢久久不曾消散,这等奇闻传入民间便有了‘花神’典故。只都是些虚无缥缈的陈年旧事,若不提连我自己都要淡忘,只是今日李渊为何要旧事重提,又是存着什么目的。
“原来这就是‘花神公主’那晚倒是眼拙了”,李元吉扬声道,我暗叫不妙,一时心乱如麻却找不出拆之法,只得站在一旁听他继续夹枪带棒地说下去。
“不过父皇说她堪比巾帼,这点儿臣倒是相信。特别是她身边的那个侍女,骁勇异常连儿臣都差点命丧她手。”他说得不愠不火,却满是挑衅。果然,李渊闻言神色大变,问道:“怎么回事?”
被李元吉这么一煽火,屋里众人皆屏息滞声,听他添油加醋地将那晚事情渲染出来。他倒也不傻,将那晚与夕颜私会的事情一带而过,着重突出了我违反宫禁出手伤人的恶劣行径。我随时都能感觉到众人诧异刮目的眼光,没想到我竟然这么大胆敢招惹这个混世魔王。其实我确实没这么大胆,越不想惹麻烦反倒招了一身腥味。
“宫闱宵禁森严,她公然违反,若不是没将父皇放在眼里,就是思念前朝图谋不轨。”没想到李元吉如此阴狠,原以为他只是想报一箭之仇出口气便罢了,没承想字字焠毒染鸩,要置人于死地。别的倒还好,‘思念前朝’这个罪名可是触犯君王大忌,看来齐王虽然表面狂傲不羁,倒真是深谙蛇打七寸的道理。
若要和盘托出,依李渊的老谋深算和对自己儿子的了解,未必猜不出那晚具体事宜。只是众目睽睽,事关皇室颜面,能这样摊开来吗?思虑间,手指一阵温热传来,见修长白皙的手微挑缠绕上来,细缓温热的呵气喷在耳后,“求我,我帮你。”
我心慌警惕地看向站在一边的那翎,见她半垂着头方才安下心来。压低声音道:“你想怎么做?”
“求我……”
“不帮就算了。”我倔强地甩掉李世民的手,看向脸色凝滞如铁的李渊,唇角笑纹微滟,“信不信,我自己照样有办法解围。”
“你有什么要说得?”李渊面无表情地将问题抛过来,我不慌不忙地回道:“陛下明鉴,忆瑶违反宫禁为实,伤到齐王是迫不得已,但绝不是齐王所说‘思念前朝,图谋不轨’。”他又问道:“那你倒说说,深更半夜私闯宫闱禁地所为何事?”我道:“是去芙渠放莲花灯,太极宫中虽水渠遍地,却只有那一条占尽龙脉绝优地势,由东南方向流淌至西方。”
“莲花灯为观音大士坐灯,梵天王也是坐在千叶金色妙宝莲花上出生,意味佛光普照,净尘洁世。忆瑶虑及干戈硝烟下芸芸黔首饱尝战火苦难,故而将莲花灯放入芙渠,让它带着祝福一直流向西方极乐,渴求天降奇才整顿乱世,如莲花灯一般普照,救万民于水火。忆瑶恣意随性,一时忘掉宫禁甘愿受罚。”这席话也并非全部杜撰,我确实曾经在芙渠里放过莲花灯,除却祈求苍生安康外,还有就是……感念故人。
李渊沉吟道:“如此说来倒是情有可原。”
李元吉扬声斥道:“你分明是强词夺理,什么莲花灯,根本是无稽之谈。我看你就是不甘心杨隋江山落入我们李家之手,故而心生忿怨,暗怀不轨。”我横眉冷对:“我为什么要心生忿怨?大唐皇帝为皇考修缮皇陵更善待杨家宗室,皇恩浩荡我感激还来不及,难道不是这样?”
他果然语噎,看来也不傻,知道是个陷阱答是答非都不妥。李渊冷眸暗沉,如鹰鹫睿智精光毕露,略一沉吟道:“元吉、世民、忆瑶留下,剩下的人都退下。”众人跪拜后皆缓身而出,唯余下夕颜上前娟声道:“那日夕颜也在场,可留下向陛下陈述一二。”李渊点点头,她便也如我们退至一边。
我却心里打鼓,一个李元吉对付起来尚游刃有余,若再加上个夕颜,还真是兵将水土来袭。看李世民一副闲逸样子,当真不求他就没有半分帮我的意思。若早知道离开东宫会落入孤军奋战的境地,我倒宁愿去向李建成服输认短,也好过让外人看去笑话。心下被这想法一惊,我什么时候不由自主将李建成当成自己人了,果然是失去之后才知道可贵。
“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李渊目光凛冽滑过我们三人,夕颜抢先一步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听着倒是中肯符实,见李渊缓缓颌首,想来也是相信了。待夕颜说完后,他看向我问道:“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怎么刚才不说清楚?”我回道:“事关皇室颜面怎能曝之于众。”李渊面露赞同之色,随即略带苛责地冲李元吉斥道:“连一个女人都懂的道理,你倒是疏忽。”遭到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下来李元吉不敢顶撞,不时暗射过来的目光却是狰狞尖锐,看来这梁子是结下了。不禁懊恼,说我步履谨微也不过份,怎么敌人就一个又一个接踵而至。
“元吉,这事错在你,朕判你闭门思过一个月。”异兽麒麟缎裙扫过地面在微声耳弥的静空里掀起一阵悉簌之声,我兀自低着头看龙纹锦靴慢慢踱至我们面前,最终在李元吉面前停下。只听他略带不甘地回道:“儿臣领命。”其间破茧欲燃的雄浑怒火夹杂怨愤清若可闻,我却并不怕他,不过是仗着父兄溺重便逞匹夫之勇的狂傲少年,空有贵胄身份,独乏持重气度。
我未将他放在眼里却也低估了作为帝王的猜疑之心,那番冠冕堂皇的‘莲花灯’论自是没有令李渊相信,他冕服骤然一摆,调转方向走到我跟前问道:“朕罚了元吉,你也该说说那晚是干什么去了。”音调擎圆鼎钟,赋入浑圆天成的帝胄威严,如同阴空帷幕沉重压抑下来。
该说实话吗?谎话自是不行,可实话断也不能说。如今局势微妙,突厥虽是朝秦暮楚却依旧雄师北方,霸领天下,李渊与之结秦晋盟约之心不减,我若说了出来,他极有可能会借此赐婚,那之前所做努力岂不付诸东流,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
还真是进退维谷。我心里清楚,一旦称孤道寡疑心就会极重,前朝公主的身份已经深为李渊所忌惮,我若给不出个合适名目,只怕不久就会在太极宫里消失。深宫内苑里要一个人消失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甚至不需要理由,也没有人敢追问。短短一瞬,仿佛碧落黄泉走过一样,无数思绪泉涌而至,若我抵死守住秘密,什钵苾会不会履行承诺帮我报父仇,护佑侑儿?早知道会有今天,当初何必倔强着不肯向李建成服软,或许他会念及如初交情替我料理身后事呢。不曾历经生死关头,我还不知道自己如此贪恋尘世,有这许多抛不开牵念。
正当我举棋不定时,身边的李世民扬声道:“父皇,儿臣有话说。”李渊未曾料及他会站出来,将视线收回投注到他身上道:“说吧。”
“那晚忆瑶是去找儿臣,因是初七儿臣留宿武德殿,不想惊动上下才在夜间相会……”我惊诧地睁大眼睛看他,英挺身姿正凛,伸手将蓝色雀展撺丝袍摆向一侧,双膝及地仰视天颜正色道:“儿臣与忆瑶公主两情相悦,因此触犯宫规愿与她同罚。”
第十九章
两情相悦……像是掷入静水中的石头,荡起层层涟漪,殿宇内越发寂静,所有人都愣住了,缄默咀嚼方才的话。
李渊最先反应过来,冷声道:“此话当真?”李世民抬头欲说什么,我慌忙到他旁边,打断道:“陛下,此事是忆瑶一人所为,与秦王无关。”那翎要回突厥了,我不能让自己真得陷入这个荒谬的联姻棋局里。李渊面色阴晴不定,阴霾浮荡游移在我们之间,良久转晴笑道:“这样的事你一个人怎么做得了?你倒是会护着他。”
“倒是门当户对,才貌相称。”李渊若有所思,顺手将李世民拉起来,悯慈笑道:“本是件好事,只这样遮掩着实恼人。姑且便宜你小子,朕就为你们做主赐婚了。”李世民登时躬身道:“谢父皇。”看他们父慈子孝相得益彰,仿佛真没我什么事,到此时我还处于怔愣状态,迷迷糊糊难道这样就定了终身?
直到夕颜半蹲碰触了下我的手,提醒道:“看姐姐都高兴傻了,倒是快谢恩呀。”我迷茫地迎上娇俏精琢的笑靥,只觉眉眼里虽含凄怨,却也是松了口气。恍然回神,心扉深处只剩一个声音在呐喊,不可以!明明成功破坏了突厥与唐联姻,‘不战屈人之兵’虽有憾却胜得漂亮。可为何偏偏在这时降了这道赐婚圣旨,垂于身侧的柔荑紧捏住纱裙,鼓足勇气站起来,话未出口却先被迎面李世民的视线一刺。温润和煦的笑容似冰山坍塌一角半含着警戒,陡然所有被抛诸脑后的牵念被重新拾回,我有什么立场去反对,侑儿的生命,未报的父仇,哪一桩哪一件都让我没有资格拒绝这‘隆恩’。我亦如李世民的样子,恭敬道:“谢陛下。”
李渊含笑道:“朕向来奖惩分明,你们虽领了旨但先前罔顾宫规私相授受却是要罚。”我平静地站在李世民旁边,脑子里乱哄哄却又理不出头绪,谋划好的到临前却失了准绳,本意兴阑珊只得装出娇羞含怯的样子听着。“朕就罚你们悉心筹备一个震惊整个长安乃至天下的婚礼,让普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大唐皇子与大隋公主喜结并蒂,李杨两家成秦晋之好。”
这才是目的。李唐虽然雄踞长安,却终究是叛臣,纵使做再多粉饰文章也不符合中原权威君臣纲常思想,终难名正言顺。联姻借了前隋名目,一来收揽遗臣民心,二来宣扬仁义,却是行之有效。何时我怜悯那翎为社稷邦交婚事不由自主,又何时我站在了她曾经的位置上。还是有不同,那翎若是嫁给李世民,那是两国结盟,我的‘国’又在哪里呢?
满目空索,落下的是李渊简雅的明黄辇舆,夕颜恬静萧索的忧郁,李元吉的怨愤不甘。我怔怔地迈开脚步,对上那翎那双含着三分了悟,三分伤恸,三分厌恶的眼睛,“我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心事都告诉你,你却一再地隐瞒欺骗,难道你们中原人都是这样口蜜腹剑,言不由衷得吗?”
“不是得……那翎你听我解释。”我急切地说道,却听尖细的声音无尽回荡,“我不要听,我再也不要相信你的甜言蜜语了。”说完,手掩着丹唇抽泣着跑出去。我一时情切举步就想去追,却被李世民抓住胳膊,道:“她现在正在气头上,什么都听不进去。去解释只会越描越黑。”
为什么会是这样,当真是对我的惩罚吗?庭院里桂花影斜,淡淡落在梧桐井旁,风卷残叶,袭起一地零落。我静静倚靠着桂花树,清沁香气浸入鼻翼,在心扉出绽放的却是苦涩,满心疲惫只有选择沉迷地吮吸。这样的沉迷并未持续多久,手腕被人扼住硬生生拽离,他冷冷地问:“你刚才是想抗旨拒婚,我没看错吧?”我惨然一笑,“依你对陛下的了解,若我真得当众拒婚会有什么下场?”
他冷哼一声,讥讽道:“父皇对于这种愚不可及的行径向来不屑为之动怒。”是愚不可及,我笑问:“看来我是嫁定你了?”他怒极反笑,饶有兴致地捏住我的下颌迫使我看向他,“本王是哪里配不上你,还是嫁给我辱没了你,公主殿下?”我露出娇美笑靥,细声道:“是忆瑶蒲柳之姿难配文韬武略、仪表不凡的秦王殿下。”“少跟我来这套。”他咬牙切齿地喝道,忽而邪肆笑道:“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既然圣旨已下本王就暂且受点委屈。虽然你又笨又丑,总算聊胜于无,等过了门有的是时间慢慢相处。”
“你不会还喜欢打女人吧?”我瞪圆了眼睛忧虑地看他,俊逸薄唇渐渐溢开优雅笑容,修长手指轻轻滑过我的鼻翼,道:“那也得有心情,对于我喜欢的女人才会有这种心情。”我避开他灼热殷切的目光,故作轻松道:“那你还是别喜欢我得好,免得到时候误人伤己。”他看向我的目光幽深了几许,语气莫名和缓轻柔起来,凑近耳畔低迷唤道:“没关系瑶瑶,至此名分落定,再也没有人能将你从我身边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