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寂寞何所思-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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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剑啸刀鸣,雨中混战。
他竭尽全力,但是,他还是败了。
他一个人走在长长的街道上,大雨倾盆,地上溅起轰轰烈烈的水花。街道两旁七倒八歪地躺着饿死的百姓尸体。雨水打在他们已经被浸泡得发白浮肿的脸上。耳边响起刚才侍卫悲哀绝望的报告。
“陛下!大将军、大将军自刎殉国了!”
雨越下越大,大到他快听不见人声,只听见“哗哗”的雨声。雨水打落在他身上,让他清醒而疼痛。他想,此刻,为何无酒,让他醉,让他不要醒来。
“臣服于我!”他隐约听见荒野冰冷桀骜的话语。
他抬起头,看向前方,来人高高坐于战马上,雨水遮住了他的视线,可是他还是知道那是谁。
他长长的睫毛缓缓眨了一下。“不可能。”
“我会杀了你。”
他微微勾起唇角,闭眼仰头,露出修长的颈项。
荒野手中长刀举起又放下。“不过,我不能杀你。”
他始料未及,怔了片刻,睁开眼,“为什么?”
“你无须知道。”接着,荒野拍拍手,身后侍从拖过一个已然昏迷的女人,雨水使她散乱的长发紧贴着脸颊。
满意地看见他脸色陡然一变,荒野冷笑一声,“好像叫颜虞是吧?你若是想亲眼见证她的死亡,我可以成全你。不仅是她,还有你爱护多年的整个金陵的百姓,我都可以成全你”
他心里一紧,微眯了一下眼睛,“你很卑鄙!”
“不然,你以为我如何能够登上九五之尊?我可不像你,生来便在帝王之家。”
“荒野,希望你言而有信!”
他还是降了。
那一天,他打开那座对荒陵军来说形同虚设的城门,肉袒而出,臣服于荒野的脚下。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他躺倒在阁楼的地板上,迷蒙的双眼渐渐合上,梦中,他看见了他与虞姬的青梅竹马,他与她的良辰美梦
梦中,他流着泪,却笑出了声
虞姬啊虞姬现如今,你又在哪里?
荒翼还是来了。
“遆煜”他望着眼前,这个醉倒在阁楼地板上的男人。不久之前,他还是个清新儒雅的帝王,可如今
是他害了他啊。
忽然,他听见一声如小兽低吼的轻笑,他俯下身仔细一瞧,是了,他在笑,他,是做了什么好梦吧,梦见了什么呢?
他再次看了一眼,却发现,一滴泪正流出眼角,缓缓滑进鬓发之内。
原来,即便是美梦,也是会让人哭的。
遆煜缓缓睁开眼睛,宿醉让他头痛欲裂,只是,哪比得上心里的疼痛。
“你醒了。”
遆煜愣了愣,抬起头,见阁楼外长长的回廊上,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华服男子,他双手环抱胸前,背对着阳光,让初醒的遆煜看不清来人的容貌。
“你是谁?”
那人慢慢走近,光与影在他身后闪烁不息。“煜,别来无恙。”
“你赵靖兄弟?”看清来人长相,遆煜大惑,“你怎的在这儿?”
“为什么不?这里,不是荒氏天下吗?”
“难道你”
那人背过身,轻轻说道,“煜,我原名荒翼,我哥,就是亡你国的荒陵皇帝荒野,懂吗?”
“为什么那天”
“那天,是奉我哥之命,设计与你结识,混入你宫中查探虚实,行离间你君臣之计。”
遆煜愣了半晌,慢慢笑出了声。
“呵呵 呵 哈哈 哈哈哈 ”
原来,呵呵,是他自己引狼入室呵!亡国,怪不得别人了!哈哈
“煜”
“你来这里,是想看我如今的狼狈样吗?金陵被灭,王爷功不可没呢!”他扬起唇自嘲。
“不,我只是”
只是不想再欺骗你了!想告诉你所有的事,所有的心情,再也不想瞒着你
“我只是,想看看你需要什么,好让宫女置备。”
“不用。”
“煜——”
“还请王爷不要如此称呼罪臣。”
荒翼望着他,一动不动。许久,久到遆煜以为荒翼就这样站着睡着了时,他听见了荒翼冷如千年寒冰的话语。
“记得虞姬吗?她如今是我的侍妾。”
“什么?荒野居然失信于我!”遆煜的脸在瞬间苍白。
“我哥只答应你不会杀她。作为俘奴,没去当军妓就已经很给你面子。”荒翼的话如寒风,毫无半点感情。
“你有没有对她怎样?”遆煜的声音近乎绝望。
“她怀孕了。”
“什么!你居然”
“我还没说完,孩子是你的。”
“”
“可是”他刻意一顿,不出所料地看到遆煜一闪而过的惊慌,“孩子已经流掉了,真的很遗憾呢。”
流掉?!“”
荒翼望着遆煜一喜一悲的脸,不觉眯起眼,散发出危险的眸光。只有那个女人,才可以带动他的情绪吗?
“那,虞姬呢?她怎么样了?她还活着,对不对?”
“我为何要告诉你?”
“荒翼,就算,就算我求你。”
闻言,荒翼的脸猛然一搐,咬牙低声吐出话来,“为了一个女人,你居然求我?!”
是不是只有为了这个女人,你才肯求我?
荒翼转过身,快步走向回廊另一头,行至拐角处,他停下,狠狠吸入一口气,闷声道,“如你所愿,她还活着。”说完,便疾步离开。
凉亭之内,荒翼一坛一坛地猛灌烈酒,刚好的伤寒因着酒,又有些回复。
荒野从远处走来,挥退侍从宫女,抬手拿走弟弟手中的酒坛子,道,“荒翼,酒若是能解决问题,哥哥我就不用四处征战了,喏,光喝酒不就得了?”
“皇兄”
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大哥果然还是没什么幽默感。
“荒翼,有些事,本就强求不来,何况”
“呵——”他苦笑,“这我知道。皇兄你别太担心,我没事,不过是想尝尝醉酒的滋味,以前,都没有醉过呢”
荒野无奈,只好心疼一笑,“好吧,哥哥今天就陪你喝个痛快!说来,咱兄弟俩已经好久没拼酒了,这次看看谁会嬴啊。”
不知时间过去多少,望着醉倒之后仍眉心紧皱的弟弟,荒野轻声叹息,“荒翼,你留下那女人看着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你心里会好受吗?{奇}你是在自虐么?{书}怪自己害了遆煜?{网}哎,当初真不该让你去金陵啊。从小,你就是很固执的孩子呢,可是,现在的你已不是小孩子了,该放手的时候,就要学会放手,懂吗?”
有些东西,在合宜的条件下,可以得到,如江山;
可有些东西,再如何强求,也得不到,如感情
荒翼,你好自为之。
并没有真正醉去的荒翼紧闭着双眼,听着皇兄的叹息,心中顿时万分苦涩。
皇兄,有些东西,很轻易地便可放手,如江山;
可有些东西,想放却怎么也放不掉,如感情
所以,我别无选择。
番外——虞美人(下)
公元976年太宗元年
夕阳西下之时,金色的斜晖中,瘦削却依旧清新儒雅的他站在铺满厚厚梧桐树叶的庭院里,仰头凝望面前光秃秃的梧桐树。
似乎听见身后踏着干枯梧桐树叶的脚步声,他轻轻闭上眼睛,他知道,是那个人,来了。这些年,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来一次。只是,他遆煜早已忘记岁月为何物,如今,又过了几个春夏秋冬?
“今天我登基了你知道吗?”
“”
“你有什么要求?或许我今天心情好会答应也说不定!”
遆煜不说话,依旧仰望着面前的梧桐。
荒翼站在遆煜身后,凝视他消瘦的背影,沉默。
遆煜早已习惯了他的沉默,因为几乎每次他来到这里,大多数的时间,都用在了沉默上。
“如果我册封虞姬为妃,你认为如何?”
遆煜单薄的身躯一颤,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爱她吗?”
“你说呢?”
遆煜沉默不语,忽然转身进屋,不多时捧出一个用白色丝绸包裹着的长形物体。“一直想送她的,却未及送出。如今,就算是我送她的嫁妆吧。毕竟,她还是我表妹”
荒翼缓缓伸出手,接过包裹,冷然道,“那我可得替她谢谢你了,‘表哥’。”转身走至门外,对候在那里的侍从道,“今日之内,找人把庭院里的那棵梧桐砍了,懂吗?”
“属下遵旨,陛下。”侍从嘴里应着,心道:新帝发怒了!可怜那梧桐好端端被迁怒,何其无辜。
公元978年太宗三年
今日是七夕,他原是不知道,是荒翼告诉他的。荒翼来贺他四十二岁寿辰,荒翼还告诉他,虞姬死了。他说,“虞姬死了,就在今日,你知道么?”
她死了!
遆煜僵立半晌,忽然哈哈大笑。空荡荡的庭院内,没有梧桐,没有落叶,遆煜仰天大笑,却觉天旋地转,喉间一丝腥甜久久不散。
呵呵,几年?他在这华贵而耻辱的金色囚笼里几年了?为了她,他孤寂而痛苦的活了几年?他数不清了。而如今,她却死了!
呵呵,梧桐已断,凄惶之时,再也不会有一片枯黄的梧桐树叶为他幽幽而落。
是夜,他叫来歌姬,“唱吧,唱这首词,我要让整个天下,都听见你美丽的声音。”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今夜他在做什么?睡了吗?”虞姬死了,他会怎样呢?
“回陛下,违命侯命人唱他写的词,宫里人大多都会唱了。”
“哦?兴致这么好?什么词?”不能否认,遆煜的词,天下闻名。
“叫‘虞美人’”
虞?
荒翼听着词的内容,怒气渐渐涌上心口。“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呵呵,你还是放不下她吗?她都已经死了,你还不愿回头看看我吗?那么,如果我让你死,你会求我放过你吗?煜,我们再赌一次吧,以前打赌都是你输,这一次,你会赢吗?
赌注是永远失去你
“传朕旨意,违命侯受赐御酒一壶”
那酒中掺着的,是牵机毒药
呵呵,从古至今,皇帝赐的御酒,没有掺毒的有几回?
呵呵,他终于可以死去了,不是吗?再无牵挂
七夕之日呵,既然人间相聚无期,黄泉碧落定能如愿吧。遆煜端起毒酒,仰脖一饮而尽
恍惚间,他看见荒翼从门外冲进来,脸上激动疯狂的表情是他未曾见过的,眼泪滑过脸颊,如同一道道晶莹的伤痕。
荒翼搂着他已然无力的肩拼命地摇晃,“为什么!为什么你死也不肯求我!为什么你始终不曾开口!为什么!我我会放你回金陵的,你知不知道?只要你开口求我啊!”
遆煜忽然有一种无力到心痛的酸涩感觉,牵机药发作,他单薄的躯体慢慢僵硬,向内弯曲,如同一张牵紧的织布机弓。
“赵靖兄弟对一个人痴心,就只能对另一个人狠心,我别无选择,你懂吗?”
同样是酒呵,只是这杯,可以让他永远醉着,当他梦见他与虞姬的过往之时,便再也不会因为害怕醒来,而笑着流泪
再次打开遆煜要送给虞姬的长形包裹。里面,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白玉琴。那还是在金陵的时候,虞姬生辰,遆煜请他帮忙想想,要送什么礼物给她才好。当时,为了取得遆煜的信任,讨得遆煜的欢心,他可是煞费苦心,几经周折才得到这把集美玉与名匠于一体的古琴。犹记得当时他对遆煜说,这把千年古琴可表大哥对虞妃的永恒之情谊。呵呵,如今想来,真是自掘坟墓,讽刺至极。
他低头轻抚琴身,感觉那冰凉的触感浸入他的指骨,让他感到些许的疼痛。
轻轻抱起古琴,他独自提着灯,缓步走向皇宫的另一边。“吱呀”一声推开门,一个清瘦少年被夜色笼罩,正坐在窗前发呆。见状,他默默将手中宫灯放在桌上,顿时一室清冷烛光。少年若有所觉,缓缓转过头来,看见是他,忙起身迎向他,轻声唤道,“父皇。”
光影晃动间,他望着少年那张与遆煜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孔,许久说不出话来,“霭儿,今后,便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啦,懂吗?”
少年凝视他,艰难地读着唇语,半晌才摇摇头。
“霭儿,你已长大,很多事,该懂了。”
恍然觉的,这句话,曾经有一个人跟他讲过。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荒翼,你留下那女人看着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你心里会好受吗?你是在自虐么?怪自己害了遆煜?哎,当初真不该让你去金陵啊。从小,你就是很固执的孩子呢,可是,现在的你已不是小孩子了,该放手的时候,就要学会放手,懂吗?
皇兄到死都在自责,怪自己害他掉进了一个永不可能逃开的深渊,在那个深渊里,有他永不可能得到的人,或是,感情
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学会放手,他只是输了一场赌局,仅仅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