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楂树之恋II-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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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红有一点担心,不知道自己箱子里放的那些佐料啊、调味品什么的,算不算形状怪异。朱彼得在班上讲过,说你一出国,就会发现,就算是天涯海角,也改变不了你的一个中国胃。你的胃呀,那真叫爱国,吃什么东西,都比不上吃中国东西让它受用。
朱彼得说很多人刚到美国时,都是穷得吃不起青菜,只能吃鸡腿。吃多了,一听到“鸡腿”两个字就犯恶心。在国外什么都不怀念,就是怀念中国的早点。顺着那个长街,一溜地摆着各种各样的小吃摊,一天吃一样,可以吃一个月不重复。想中国的早点想成了疯,想起那些小吃摊上飞来飞去的苍蝇,都有了亲切的感觉。如果早点不好吃,哪来的苍蝇?所以美国的早点可以说是糟到了连苍蝇都不喜欢的地步!
但朱彼得的另一句话却引起了杨红的反感。他说他在美国每天早上牛奶面包地吃了一年,对移情别恋都能理解了:不管什么东西,你吃久了,就吃厌了。
杨红记得自己反驳他说,“你天天吃米饭没吃厌呢。”
朱彼得强词夺理地说:“那不同,吃米饭是为了饱肚子,没菜也吃不下去的。人们的注意力都是在菜上面的。天天吃米饭,不是吃味道,而是吃习惯,饿了拿来饱肚子而已。菜还是要经常换一换的,不然就吃腻了。”
杨红是顺着他那个移情别恋的路子听的,所以很生气,心想,这话真实地反映了你们男人的心理。男人吃一个女人吃腻了,就想着换个口味。女人有什么腻不腻的?女人大概就如被吃的饭,根本不关她胃口的事。你腻,丈夫也是要吃的;你不腻,丈夫还是要吃的。他有问过你腻不腻吗?
杨红虽然不喜欢那个比喻,但关于中国胃的话还是听进去了的。她知道自己肯定是有一个中国胃的,天天啃面包喝牛奶肯定是不行的。她的胃恐怕还不是一个普通中国胃,差不多是一个方言中国胃,因为川菜、粤菜什么的,她都不爱吃,就爱吃自己家乡的菜,所以她带了很多家乡食品。经过一番精打细算,她带的大多是佐料、调味品之类,这样分量不重,但用的时间长,可以说是带着家乡菜的精华和味道,其他原材料到时候就地取材,像榨菜、辣酱、酸菜鱼底料等等,带了不计其数,不像是到美国做研究的,倒像是来开餐馆的。
还隔着两三个人,杨红这一队的那个官员就在向她招手,嘴里说着些什么,但杨红一紧张,就一句也听不懂了。她身后有几个人指着前边,大概在告诉她官员在叫她。杨红觉得头脑发晕,为什么叫我上前?他有透视眼,看见我箱子里形状怪异的东西了?她搬着沉重的腿,挪向那个官员,心里头惶惑不安,难道我脸上写着“危险分子”几个字?或者我的表情告诉他我带了违禁品?那根本不是什么违禁品啊,看来是遇到一个业余打工的官员了。
杨红先入为主地想着待会儿要怎么告诉官员那只是香菇,英语应该是dried mushroom。但是酸菜鱼底料用英语怎么说呢?她半天没弄明白官员究竟为什么叫她上前。又被身后的人重复了几遍,杨红才听出官员是请她帮忙,先问她会不会讲中文。
这个问题杨红曾在心里反复自问自答了无数遍。
现在被问到你会讲汉语吗?反而不知怎样回答了。我会讲汉语吗?杨红问自己一句,又顺水推舟一般地回答:“会讲。”
官员听到这一句,很高兴地笑了,沾沾自喜地说:“我知道你会讲。”然后指着桌上一盒东西问杨红:“这是什么?”
杨红恍恍惚惚地觉得又回到了中学英语课堂上了,老师指着一些再明白不过的东西,比如她自己的眼睛鼻子耳朵什么的,嘴角挂着窃笑,一本正经地问学生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官员又问一遍。
杨红回过神来,认真看了看那个盒子和盒子里盛着的东西。这回可不是中学英语老师惯常指着发问的那些东西了,杨红看了一会儿,觉得用中文都答不上来。盒子里装的是一些貌似香肠、又胜似香肠的东西。形状像香肠,但颜色泛灰泛黑,不知是什么东西,只好说:“我不知道。”
“请你问问他。”官员指指站在杨红身边的一个男人。
杨红现在才注意到这个男人,原来自己的这一场虚惊,都是因为这个男人。这完全是个扔到人海里没法认出来的那种人,现在能荣幸地引起美国海关重视,也是因为他带的那盒东西。那人现在当然是急得手足无措,满脸冒汗。杨红还没开口,那人就像见到救命恩人一般,冲着她就叽里呱啦地讲了一通。
杨红一句也听不懂,肯定不是普通话,肯定不是周宁的家乡话,好像连广东话也不是。杨红甚至怀疑那是不是中国话,说不定是越南话、柬埔寨话、泰国话什么的,因为那个男人生着一张马来人的脸,眉骨突出,嘴唇外翻,肤色偏黑,应该是那一带的。
“他说什么?”官员问道。
“我不知道。”杨红说完这句,觉得四周一片安静,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反而灵魂出窍般地想起朱彼得说过的笑话。他曾问口语班的人,说如果你只能学三个英语单词,你应该学哪三个词?那些年轻的女孩就娇憨地说要学“我爱你”,结果朱彼得说答错了,你们应该学“我不知道”这三个词。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现在你能对这个官员说“我爱你”?
杨红又说一遍:“我不知道。”
官员狐疑地看了杨红一眼,又把她的护照拿起来仔细检查了一番,软中带硬地问:“你是中国人吗?你是从中国来的吗?”
杨红恨不得回敬他一句:那护照上不是写着吗?但自己的英语还没纯熟到可以吵架的地步,只好简单地回答:“是的。”
官员仿佛找到了杨红逻辑中的一个大漏洞一般,举起她和那个男人的护照,一字一顿地说:“你是中国人,他也是中国人。他说话你不懂?”
可能因为他讲得慢,杨红不费力地就听懂了这几句,但她张张嘴,说不出一句话。只在心里责怪朱彼得百密一疏,口语班里没有讲到这一个场景,所以自己没有操练过这方面的回答。
如果不是语言障碍,杨红差不多要给那个家伙上一堂政治课了,不扯远了,就从中国有五十六个民族说起,这些民族大多都有自己的语言文字,中国还有数不清的方言,中国人听不懂中国人的话是很正常的,不要说这个从未谋面的汉子,就是我自己的公公婆婆,我也是听不懂的。
杨红在心里试图将这些话翻译成英语,然后一气呵成地说出来,好说服这个官员,但已经有另两个官员走过来,很客气又很坚决地把她和那个男人带到一间办公室里去了。
3
杨红待在那个小小的办公室里,看几个官员忙进忙出的,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要把她怎么样。杨红也很奇怪这个男人带的究竟是什么。是不是一种特殊炸弹?这么小一盒,能炸出什么效果来?那么是生物武器?杨红这样一想,就很惊慌了,比那些官员还惊慌,因为那盒子里的东西真的是很可疑。刚才她又离得那么近,这会儿好像喉头开始发紧了。
杨红想,我得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就清了清喉咙,又请原谅了几次,对不起了几次,但几个官员都在忙着打电话。最后终于有一个官员打完电话,眉开眼笑地对她说:“别着急,马上就没事了。”
杨红见几个官员都静下来等候,知道是自己的救星来了,没来由地就觉得待会儿出现在门口的会是朱彼得,不由得想起他平日里给谁帮个忙,都是嬉皮笑脸地问人:“是不是有点无以回报,以身相许的感觉?”
【文】想必女人报答救命恩人的最高规格就是嫁给救星了,所以美女一定要被英雄救,不然就会嫁得窝心;而英雄一定要救美女,不然就无法消受那个报答。而且这对英雄美女最好都是未婚的英雄美女,不然也是白搭。不过,如果英雄救人的时候先看看是不是美女再决定救不救,那就不是英雄而是色狼了,因为命运也不是只让美女落难的。是英雄,就上去救人,救了不求回报,才是真英雄。
【人】杨红知道自己不算美女,但朱彼得好像也算不上英雄,他整个人都给她一种滑稽的感觉。他姓了这个“朱”,就有几分滑稽了,哪有英雄姓朱的?再加上他叫个什么彼得,也是滑稽多于洋气。大家又故意叫他朱彼得,而不是彼得或者彼得朱,也是存心要保持他的滑稽形象。他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都是往滑稽上靠。这样的人如果也算英雄,也只能是搞笑版英雄。
【书】容不得杨红多想,救星就一脚踏进门来了,不是朱彼得,而是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国人,典型的学生脸,长相没有任何抓得住记忆的地方,杨红的学生中有太多这样的人,分不清他们、记不住他们的名字是杨红最大的头疼。
【屋】天降大任于这位救星,他跟那个生物武器的主人交谈了几句,就转身对几个官员解释了一下。几个官员和那个救星都哈哈笑起来。携带生物武器的汉子也跟着呵呵地笑。杨红没听懂,不知是该跟着笑还是不跟着笑,看几个男人都笑得有点暧昧,就决定不笑。
杨红当然是没事了,当她还心不在焉地听那个年轻的官员长篇大论的解释时,救命恩人就趁机溜走了,好像完全没有心思认识自己解救的美人,使杨红再一次认识到自己老了。
被这样折腾了一通,杨红对美国的印象坏极了,恨不得马上打道回府。但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打道回府,因为朱彼得没教,他说他教的东西可以涵盖你从中国上飞机到你在目的地下飞机这一段。对一路上的各种情景,他都按场景分类,编写成小品,让学生演练过了,但如何在中转机场就打道回府,他并没有教过。
杨红凭直觉认为只要朝刚才来的方向走就能走回海关去,也不假思索,就反着大多数人的方向走起来。刚走了一会儿,杨红就看见特蕾西正推着行李,朝自己这边走来。大概以为杨红是特意去找她的,特蕾西很感动地抢上来:“哇,你好快啊!一直想跟上你,但我的座位太靠后,等我下了飞机,已经找不到你了。”
杨红看到特蕾西,简直就像看到亲人一样,委屈地说:“刚才要是你在,就不会出那事了。”
“什么事?不急,不急。我们先去办转机手续,把行李托运了,再找个地方吃东西,边吃边聊。”
杨红忘了自己要打道回府的计划,糊里糊涂地就跟着特蕾西办了转机手续。两人在一个麦当劳店买了食物,在一张小桌前坐下,杨红就把刚才的经过讲了一下。
特蕾西越听越带劲儿,听完了,有点遗憾地说:“可惜我没碰上。我这个人,追新闻把新闻都追怕了,新闻见我就逃。你运气不错,这种百年不遇的事都让你遇到了。我可以把你这件事写篇文章发表。让我来想想怎样写比较轰动,比较能触及一些人的痛处,让他们忍不住要跳起来骂娘,只要有人骂,就有人看了。应该提到种族歧视的高度,也要把美国人的孤陋寡闻狠狠抨击一下,或者从美国安检制度造成的风声鹤唳谈起。”
杨红看她兴致如此之高,心情也好多了,就笑着说:“什么烦心的事到了你那里,就变得有趣了。”
特蕾西也嘻嘻笑着:“没办法,搞新闻的人,就是这种幸灾乐祸的脾气。国家不幸诗家幸,旁人不幸记者幸。国家灾难深重的时候,诗人可以写出流芳百世的诗。旁人不幸的时候,记者可以采访到轰动新闻。这两类人,唯恐天下不乱,最怕的是平安无事。你别介意啊,如果这事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我也会这样幸灾乐祸的。”
杨红想,如果我对自己的不幸能像记者一样幸灾乐祸了,那我就修炼到家了。她有点疲惫地说:“我不介意,不过我觉得我这次在美国不会很顺,这个头就没开好。美国对我一点都不友好,真恨不得马上就回去。”
特蕾西正色说:“就是因为对你不友好,才要待在这里出口气,斗争到美国对你友好为止。哎,我觉得你应该告他们,要求一大笔赔偿金。就说这事引发了你的抑郁症什么的。”
杨红摆摆手:“算了算了,我没抑郁症,也不想打官司。再说他们也没把我怎么样。”
“没把你怎么样?那就是你不懂依靠法律为自己争取权益了。精神上的伤害是很严重的,是难以计量的。当然正因为难以计量,才可以多敲他一些。我告诉你,美国人是很爱打官司的。你该告不告,他不认为你善良,反而认为你不懂法律。听说有个美国妇女,在一家麦当劳店被绊倒,摔伤了尾椎骨,就要求那家店赔了成千上万。你知道她为什么摔倒?是她自己的小孩把她绊倒的!”
杨红简直像听天方夜谭一样,张着嘴合不拢:“那怎么能怪店里呢?”
“当然怪店里,因为他们有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