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新传-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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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老伶工不是复社中人,却跟复社的一批人都很有交情,他跟侯朝宗也根好,他肯跑一趟,那是更为理想了,香君便把那柄染了鲜血的桃花扇,交给苏师父带着,用鲜血来证明自己的忠贞不移。
苏昆生上道后,还没有到武汉,就听见左良玉兵变的消息。
马士英他们利用权势,不断地挤迫左良玉,仗要他去打,兵员减少了,却推论朝廷财源困窘,不准增补,而其他各处兵镇,却日渐扩充,兵增粮足。
左良玉忍无可忍,再加上福王由监国而改元称帝,对高杰等四镇有封爵之赏,而对左良玉的宁南侯,却未作进一步的解释。
左良玉一怒之下,正式发出了清君侧的诏书,发兵回金陵。
这一次马士英他们早已作了准备,虽然还是有点紧张,却并不太会慌乱,从容布置以拒。
兵到九江,左良玉以年迈气愤,兵马劳损,病故于军中。
而他的儿子左梦庚继续拔师东进,这位少侯爷既没有他父亲的威望,又没有用兵的经验,一经接触,就败得落花流水,无可奈何之下,率着余部向清兵请求保护,清兵自然是求之不得。
苏昆生可苦了,他沿途遇到不少的乱兵,打听侯朝宗的下落,却很少有正确的消息,只有耐着性子,慢慢地找去。
左氏父子清君侧失败,但南京的局势并不乐观,因为左氏撤了江防,清兵趁机渡江,再利用明朝自乱的空隙,渡过了准水,直逼扬州。
史可法急命诸将入援,可是那些将领为了自保实力,没一个肯去的。
清兵的主帅多尔衮曾两度劝降史可法,都遭到史可法的拒绝,他们相互的书信往返,现在都成了历史上有名的文献。
尤其是史可法的复多尔衮书,正气洋溢,表现了中华读书人宁死不屈的气节,十分的感人。
一方面坚攻,一方面死守。攻守双方,都是损失惨重,终于在弘光元年四月,扬州被攻陷了,史可法殉国,清军为了要立威,要明朝的将领们不敢再抗拒,同时也要报复攻扬州时所受到的损失,在攻占扬州后屠城十日,这十天里扬州成了个血腥地狱。
除了一些侥幸逃出的,几乎很少有幸免的。
清君屠杀的对象是史可法的部属,他们在史可法的忠贞大义的感召下,虽败而不投降的。
清兵在城中搜杀残军,而且也把藏匿明军的百姓们也一并地屠杀,这也是历史上最残暴的一篇记实扬州十日与嘉定三屠,并称为清初的两大暴行。
扬州一破,人心惶惶,士无斗志,一个月内,就直逼南京,弘光帝才当政不到一年,就遭到覆亡的命运。
马士英、阮大鍼,这些误国的权臣自然也跟着失势,先后地逃走了。虽然,大明的宗室还有一些逃出去的,像鲁王为大臣张维周拥立在绍兴监国。而郑芝龙、黄道周等又在福州拥立唐王。那只是一线的希望,大家都明白,靠着这些人要想击退这强悍的清兵是太困难了。
但南京却是陷落了,江山易帜,河山易主,对金陵的百姓而言,明朝是覆亡了。
在一般的读书人眼中,对明朝的覆亡却抱着更深的感慨,明朝之亡,不在敌人而在自己,这么大的一个王朝,如果不是从自己败起,再多的敌人都无法击败它的。
因为中华一直是最强大的,人口最多,土地最大,文明最盛,在在都比别人强。
满清虽是势如破竹,但多半还是靠着汉人的力量来击破汉人的,他们用来作前锋的,都明室的降兵降将,这些人何以会倒过枪矛,为敌人卖命而来攻打自己的朝廷呢?
数到根本的原因,几乎要从明太祖洪武开始,这位从草莽出身的皇帝开始时是从白莲教的刘福通起家打出来的天下,心胸偏狭,多疑猜忌。
而他对那些世家出身的将领们一直怀着猜忌,那一个将领的兵权一重,一定会受到他的排挤迫害。
这样子虽然能造成集大权于一身的绝对优势,但也为了孙们树立了一个以猜忌理国的传统手段。
将帅们无以安其位,无以用其才,皇帝们唯恐将悍而兵骄,以至于自毁长城,小人庸才当道。
君上刻薄寡恩,臣下们自然而然地没有了感激效死之心,几乎每一个皇帝在位,都做过一两件大错事,冤枉地革退过功臣名将。
而清人得以崛起,最重要的因素就是崇祯帝杀了镇压北边最有力的袁崇焕。君不仁、臣不忠,这是一种自然的循环,也导致了明室的灭亡。
侯朝宗终于在乱军中遇到了苏昆生,因而也知道了香君为他守义的忠贞情事,内心中是异常激动的,他这时已经雄心消尽,壮志成灰。
读书人本以功名为第一前程,国已亡,家已破,苟全性命已经是万幸了,其他一切都谈不上了。
他这时只有一个期念,就是找到了香君,同到归德的老家,老老实实地种田去,过个平凡的日子。
战事还在继续着,战场却已移到了西南一带,福建、云南、广东、广西,还有人在为着光复汉室而努力。
各种的传说在民间传播着,那都是些不死心的人在鼓舞着复国的希望。
像郑芝龙的儿子郑成功在厦门举起了勤王的义旗,瞿式耜在广东高要拥立桂王朱由榔等……。
这些传说并不是空穴来风,但都是一些分散割据的零星抗拒,没有一个人,没有一处的势力能够再次地创立一统的局面!
虽然,有不少热血的青年,迢迢千里,奔向西南一带去参加抗清复国的壮举。
但是侯朝宗却没有为这些消息所动,他已经看得很透澈,那些努力不会有太大结果的,满清本身的实力已经够强大了,何况还有不少实力派的明军将领投向清方,那已经不是一些零星的抗拒所能抵挡的。
再者就是人心的向背,很多人都已经饱经流寇、兵患、天灾、人祸,颠沛流离之苦。他们对明朝朱氏一族,已经失去了信心,大部份的人都不想这个败落的王朝再恢复了。
“汉贼不两立”的春秋大义,只是在读书人的心中有点影响的力量,大部份的老百姓,却很少明白什么叫尊王攘夷的大道理的。
他们只知道要活下去,谁能给他们安定的生活,给他们吃饱肚子不受寒冻,他们就满意了,谁做皇帝,对他们来说,都没有关系的。
越近金陵,兵乱的迹象越少,朝宗的那一片爱国热情也越冷淡。
南京城除了在清兵进城时乱过一阵子,现在又已恢复了平静,除了城门口多了一些带着花翎,拖着辫子的清军官兵外,几乎没什么改变。
只不过秦淮河冷情了,旧院笙歌稀落,没有往日的繁华了,还有就是往日的欢笑沉寂了。
大多数的老百姓们脸上一片茫然。
亡国的悲痛使他们沉默,也使他们失去了追求欢乐的情趣,当然,一定还有一些新贵们起来的。
但是在异族的统治下,即使得到的富贵,也不足以骄人的,他们多少还有点羞恶之心,穿上了清制鞑子的官服,他们不敢太过嚣张。
苏昆生领着朝宗到香君匿居的小巷中去,却只看到一片残破的瓦砾与毁于劫火的满目疮痍!
香君不在那儿了。
朝宗因为曾是前朝的风云人物,不敢过份公开的露面,只有在苏昆生的家里暂居,由苏昆生出去打听消息,街上的人似乎都换了面孔,往日的熟人也很少见得着,朝宗在此地虽曾出过风头,然而他究竟是客居之身。
他认识的都是一些读书人,这些人也都不见了。
苏昆生却是老伶,在金陵耽久了,他打听消息自是方便得多。
朝宗的心还是焦急的,他手中把玩着苏昆生千里迢迢带给他的那柄扇子。
看着上面用鲜血画成的桃花,不禁是感慨、激动,更有无限的忧虑、思念。
正在遐思萦绕之际,恰好是苏昆生同来了,由于时间还早,苏昆生一定是得到了消息才同来的。
所以朝宗忙迎上问道:“老爹辛苦了!有消息吗?”
苏昆生点点头,目中隐现泪痕,使得朝宗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忙问道:“消息究竟如何?”
苏昆生哽咽着声音道:“可怜了那孩子,但是她死的好,教人佩服教人起敬。”
朝宗如同被重锤敲了一下,眼前金星飞舞,几乎没昏过去,他还算养气工夫做得不错,而且身经离乱,悲欢离合也看得太多,比较能撑得住,忙问道:“香君死了是不是?她是怎么死的!”
苏昆生摇了摇头:“香君没死,她躲起来了,慢慢找还能找得到。”
听了这句话,朝宗悲观的心情又振作了一点,因此问道:“老爹是说谁死了呢?”
“是妥娘,郑妥娘那孩子,唉!可怜复可敬的孩子。”
“啊!妥娘!她是怎么死的呢?”
侯朝宗又禁不住热泪盈眶,这个消息对他也是一种打击,更是他所不愿知道的。
他跟妥娘也有过一段情,两个人曾经肌肤相亲,却没有想到要婚嫁相守,他们是真正的密友,在朝宗的心目中,妥娘的比重不下于香君的。
苏昆生忍住了悲伤,娓娓地道了出来,原来清兵进城之前,南京城里已经乱了,马士英、阮大鍼等人扔下弘光帝自己跑了,弘光接着也溜了,却没跑多远,就被清兵捉住了,城里一些暴民开始起了骚动,对一些大官们的家宅开始掠劫烧杀。
鸡鹅巷的马阁部公馆跟库司坊的石巢园首当其冲,他们虽以身免,而且也带了一部份细软,但多年经营毁于一场劫火,却也是令人感叹的。
忻城伯赵之龙掌握着锦衣尉,手下还有两三千兵,这时是最神气的了?
他这几千兵美其名是保护一些巨宦大宅,免受暴民杀掠,实际上却是进去翻箱倒柜,大事搜括一遍,又发了一笔横财。
跟着他就跟礼部尚书钱谦益联名上书给多尔衮乞降,并且代表着已经灭亡的朝廷出榜安民。
秦淮河边的旧院,这段时间自然没生意了,有些姑娘们已经逃亡了。
郑妥娘却没有走,一来是她的假母不肯放她走,更舍不得秦淮河畔的那点产业。
沉寂了一阵子后,秦淮河畔又响起了笙歌,那是一些满清鞑子将领军官,久慕六朝金粉地的盛名。
而想要求领略一下,他们是异族,不识途径,于是就有些阿谀趋势之徒趁机会来向导巴结。
地位低的巴结小军官,地位高一点的巴结高一层的,至于忻城伯赵之龙、钱牧斋之流,则又更进一步地巴结将帅皇室了。
赵之龙暂摄治城抚民之职,是满人所委最高的汉官了,他自然更要巴结,多尔衮的薙发令下,他执行得比满清人还起劲。
不但自己首先示范,把头发四边剃光,只留下脑后那一撮猪尾巴似的辫子,更着令那些跟他一起投降的明室官员们一体奉行。
更还下了一道混帐已极的手令,要全城百姓,仰即知照,实行薙发的人,并立下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无耻规定。
杀当然是杀了几个,但死的更多的却是被抓住后强制执行被来发的人,他们当时死者有之,发被薙后,立即自杀以为无言抗议者也有之。
为保护头发而死的人,居然比当作以螳臂挡车,拒绝清兵入城的民兵还多。
这使满清人很奇怪,他们既有护发而死的勇气,为什么当时不与城偕亡呢?
多尔衮对汉学颇有研究的,略加查询,终于明白了,那些人以为清兵入了城,只赶走了弘光的朝廷而已,满清入主,也只是暂时的,大好河山,终于有了光复之日,所以大家才不在乎。
但是要剪去他们的头发,易去华夏衣冠,那就严重了,这传统上千年的服式发型代表的是民族的尊严,被发左裎乃夷狄之俗,那是他们无法接受的。
多尔衮深深地知道这一种思想已深入民间,不能加以强迫的,否则会引起全民的誓死抗拒,这只有慢慢地来,所以雍发令虽没有取消,执行就不像从前那么激烈了。
但他有个规定,老百姓不妨从宽,想出仕清廷的却必须薙发与易服,他准备以富贵利禄来慢慢蚀化人心,消灭那种民族的自觉。
赵之龙为了要讨好新主人,不但变发易服,而且还想招待一下那些贵宾,出动他的部属,把秦淮名妓都找了来,在他家中水阁上款延佳宾。
郑妥娘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被征召了去的,这些客人有一大部份是她所认识的,还有些更是她颇为敬重的。
可是她看见他们一个个身着朝服,奴颜卑屈之状,气不打一处来,当时就借酒使性子骂开来了。
这一骂十分痛快淋漓,从洪承畴到吴三桂,以及这些卖身辱国的大小汉奸,一个也不漏,全骂到了。
最后她的结论更是精釆万分的道:“你们都是读书知礼的大人先生们,而我只是一个侍候人的婊子,我们的身世原是相距的不能比的,可是我看见你们今天脑后拖着一条猪尾巴,居然还高坐堂上,谈笑风生,我突然觉得我比你们高尚多了,我虽没廉耻,却还知道廉耻,你们却不但丧尽廉耻,而且已经不知廉耻为何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