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新传-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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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盅,她跟人拚十盅。
更厉害的是她越喝越豪,十盅之后再来十盅,死缠不休,袒臂掳袖,猜拳行令大声嘶叫,状若疯狂。
女人的风情与魅力在于含蓄,她这种大刀阔斧的作风,对方纵然酒量不逊于她,也因而绮情全无,废兴而退,妥娘的酒名因此而传,虽然因此保全了她自己,却也令人不敢进一步去亲近她了。
一个美丽、多才而又热情如火的女人,在风月圈子里自然是容易出名的,但是却很少有人去爱上她。
就是因为她这种作风。
所谓没人爱她的话是不确实的,石头城中,想要量珠而聘的豪客还是不少,只是都为一般俗客,她自己不中意。也有些真正能欣赏她的人,可是那些人又太穷,郑妥娘是典身的,鸨母花了银子买下了她,自然也想在她身上捞一笔,那些人没有能力娶她不说,连常常光顾她的香闺能力也不足。
她看得起的是文人,但是有才华而又多金的文人,却被她的爽朗给吓住了,所以她的常客虽多,应酬频繁,却不容易觅得一个归宿,她的内心是寂寞的。
真正了解她的人可说是没有,因为她把自己的过去,自己的内心都隐藏起来了,比较了解她一点的是卞玉京。
这时卞玉京见她有点儿酸意,忙推推她道:“妥娘,今天是香君妹子跟侯公子初次见面,人家正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儿,你又呷那门子的飞醋。”
第 三 章
郑妥娘跟卞玉京对李贞娘的这个女儿都十分的爱惜,本来以她们在书院的名气与地位,是不轻易给人跨刀帮衬的。
因为她们都自有门户,除非有客人叫条子、出堂差,才过来点缀一下,来了也是唱支曲子略作应酬,像做客人似的。
这不仅是面子问题,与缠头收入也有关系,在别家的院里摆席,主要的收入全是大家的,她们身为名牌红妓,自不必给人帮衬去。
今天因为是给香君做面子,她们是主动前来凑场面的,这就是说,做客人的可以循出堂差的规矩,付一份例赏,也可以将就分付。
李贞娘固然是秦淮名妓,却因为年岁大了些,只靠着老客人以及慕名前来相好,本身实在已没有多少的号召力了,因此才把女儿给抬了出来。
香君不是她亲生的女儿,是买来的假女,不过她孑然无亲,不像一般的假母,对假女十分刻薄,非打即骂,她对香君还算是很痛爱的,而香君又惹人怜爱,书院中的姐妹们是十分的熟络。
其中尤以妥娘和玉京为甚,卞玉京的人缘最佳,对谁都像个大姐姐似的,对香君这个小妹妹尤然,而郑妥娘跟香君更是投缘,自居为师,闲下就教她认字读书作诗。
这两人一个是大姐姐,一个是老师,对香君也就不计较什么了,她们知道香君刚踏进这个圈子,最好是能有一个既够名望又有才情的少年公子来亲近一阵,这样于对她的名气与身价都有好处。
可是要觅得这样一个人选,倒也并不容易,侯朝宗就是这样子给选中的,甚至于郑妥娘还费尽了大力气,要求夏允彝促成他们的相聚。
郑妥娘也知道,此刻自己的脾气可发作不得,若是因为一时感触,再来个较酒闹座的话,那不是未帮忙而成为来搅局了。
因此她笑了笑,道:“你那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来,侯公子是当代俊彦,只有我们香君妹子才配得上他,我再没脸色,也不会硬揍上去自讨没趣呀,倒是她的老娘有点舍不得倒是真的。”
李贞娘啐了她一口,道:“疯婆子,我又那只脚踩着你尾巴了,怎么冲着我张口乱咬。”
郑妥娘道:“你要不是舍不得,干嘛老抓住香君,不介绍给侯公子啊,人家侯公子是专诚前来结识香君的,你自己尽把老脸往前凑,称是那门子的巴结呀!”
李贞娘笑着道:“疯子,你真不得了,一张口咬住了人竟是不放的,我要不把宝贝女儿赶紧送出去,还不知你要怎么编排我呢?”
说着,把香君携到朝宗的身边道:“侯公子,孩子小,又没教养,您可要多开导她一点。”
侯朝宗倒是赶紧站了起来:“好说!好说!不敢!不敢!”
香君虽是一直都在低着头,却也早已把侯朝宗偷瞧了好几遍,在她的私心底下,倒是十分满意这样的安排的。
她虽然已经落籍,正式地挂名出来应酬了,但是媚香院仍以她的假母李贞娘为主,而李贞娘对她的期望也很高,要她能一鸣惊人,寻常应酬没让她去,有时也不过略露一下相就离开了。
所以她并没有结交多少人,只有这批清流文士的聚会,才让她出来多坐一会儿,那是有几种缘故的。
一来,是为这些文人们颇负清望,由他们口中品题后,身价名气立增。二者,是他们比较规矩,不会像那些商贾之流动手动脚的,怕惹起了香君的反感。
因为李贞娘看出香君这小妮子自小就很自重,不适合在这个圈子里混,只有慢慢的感染她,让她跟一些比较顺眼的男人接近后,把脸皮混老了,慢慢或许能习惯。
只不过在这一个圈子里,找个理想的人也不容易,他们多半已上了年纪,只有一个表字太冲的黄宗义年轻些,但是他的人太木讷,香君固然敬重斯文,却不会欣赏太规矩,像木头人般的人。
翩翩风采的侯公子来到留都,香君在一些人的口中听到了他的名字,也间接地读到了他的诗、他的文章,虽然没见过这个人,心里多少已有一个影子。
郑妥娘和卞玉京唆动着夏允彝促成此聚,多半还是她自己的意思,她自然不好意思胡说,可是不住地在人前人后打听着侯公子,别人还会不明白吗?
这会儿她是真正地看到朝宗了。
在外形上,她是非常满意的,因为朝宗不但是个美男子,而且玉树临风,是个伟丈夫,那使他看起来不像一般书生那样虚怯,给人一种英气勃勃的感觉。
所以,侯朝宗给她的第一个印象竟是比想尽中还好一点,也因为如此,她的胆子也大了,俏皮地抬起那一双灵活的眸子,未语便先笑了。
然后,她以那清脆的声音说道:“侯公子,前两个好说是您客气,后两个不敢则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了,香儿年纪少不懂事,您却是名满白下的佳士,连夏老爷都极力推崇,要拉您入社,可见您的高明,娘请您教诲我一点,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您这一连两声不敢,分明是嫌我的资质太笨,不堪言教。”
侯朝宗对这样一个小鸟依人般的可人的确是十分满意,“香坠扇”是一般人公送给她的外号,他觉得这个名字起得妥切极了。
香君不但细巧玲珑,而且美得明亮,晶莹活脱是扇子上那一枚雕工精细的玲珑玉璧,但是他没想到香君的声音也是那么好听,词锋又那么的敏锐,证明这个女孩子的内在跟外表一样的可人。
因此,他顿了一顿,才道:“不!不!香君,你误会了,我不敢,是真的不敢!听说你是妥娘的门生,而令师的高才我是领略过的,实在是高明,你有如此名师,那里还差得了。”
郑妥娘见侯朝宗对她如此推崇,不禁生出了知己之感,看了他一眼,道:“侯公子,香君妹子好才气,我那里配教她,只不过是我们姐儿俩闲下时互相研究一下罢了,可是话又既回来,你别老是转着弯儿,骂我们姐妹吧!见了我那些不入调的玩意儿,就以为香君妹子也跟我差不了多少,告诉你,她可比我强。”
侯朝宗忙道:“妥娘,平时里你最痛快豪爽的人,怎么今日会假客套了,你的才名是公认的好。”
郑妥娘笑道:“在那些俗气铜臭满身的生意人面前,我不敢妄白菲薄,是比他们多认几个字,可是今天在座的,那一位不是当代词宗,一方大家!”
侯朝宗笑道:“这可是有公评,假不了的。”
香君笑着道:“郑姐,侯公子说你好,你大概真有一二可取之处投了他的胃口,这倒是不必客气的。”
侯朝宗道:“何止二一而已,最少也有三四五六呢,妥娘有几首作品,不仅文词稳健,而且意致缠绵,已臻神来之境。”
郑妥娘刚刚要开口。
香君笑了笑,又道:“侯公子,照你这么说,你一定看过郑姐的诗词了,那就请你随便举上一首例子,评介一下,才见得你是言出由衷。”
这个请求太突兀了。
郑妥娘虽有才名,毕竟也只是一名歌妓而已,她的诗词最多也只在坊间流传,客人们未必能看得到,即使看过了,也不会有人记得住的,香君居然叫人家给念出来,这未难太强人所难了。
李贞娘忙道:“香君,不可以没规矩!”
郑妥娘也道:“香君,我们作品被人称一个好字,最多也不过是勉强得过去而已,你可别以为是有多了不起,还值得人家记下来。”
那知,侯朝宗却笑笑道:“香君要考考我呢!”
香君这时也略略有点后悔,笑笑道:“侯公子,您可别太认真了,我不过是开开玩笑而已。”
侯朝宗笑了笑,道:“不!这是应该的,我说妥娘的诗词好,当然要有根据,绝非说些门面话来讨你们高兴,我最激赏的是她一首浪淘沙!”
说着,他就以那富有男性魅力的嗓音轻吟着
“日午倦梳头,风静镰钩,一窗花影拥香篝。试问别来多少恨?江水悠悠。
新燕语春秋,泪湿罗绸,何时重话水边楼。梦到天涯芳草幕,不见归舟。”
吟咏后,他轻轻地叹息一声,才徐徐点头道:“这一阕浪淘沙词意哀婉,不让清照,幽怨之情,见于字里行间,尤其是最后那两句,梦到天涯芳草幕,不见归舟,写去国怀家的离人愁绪,别是一般意境,远非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闺中口吻所能比拟的!”
郑妥娘没想到侯朝宗远真能背诵出来,不仅一字不易,而且还能剖析入微。除了感激之外,更有一种知己之情涌上心头。
照她平常的性情,这时很可能会抱着朝宗大哭起来,但她究竟是个经过场面的人,还能撑得住,知道在这个时候,纵有千万种感激,也不应表示出来。
所以,她强自忍住了眼泪,哽咽地道:“侯公于,真难为你,居然能把这种俚词记住了。”
最受感动的却是香君,她是真正的泪流满面,将半个身于倚在朝宗的身上,抽泣着道:
“侯公子,谢谢你,真谢谢你!”
卞玉京笑笑道:“香君,瞧你这么大个人了,还是像个小孩子似的,动不动就泪眼婆娑的,也不怕人笑话,疯婆的词好,侯公子夸的是她,要你谢个什么劲儿,谢就谢了吧,又哭个什么劲儿。”
郑妥娘横了她一眼,道:“你不懂的!”
卞玉京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所以,郑妥娘虽然当众如此的抢白她,但她一点也都不生气。
她依然是笑笑地道:“我是个俗人,是真不懂你们这两位大雅人,敢情你是懂了,那倒不妨说给我们听听,香君这小妮子谢的是什么?这一把眼泪又为的是什么?”
郑妥娘道:“她谢的不是侯公子夸我的词好,那一把把的眼泪,也不是为我的词中伤感而流。”
这一说,连座中的人都感到不解了,但是,侯朝宗却微微而笑,未加否认而颇有认可之意。
柳敬亭道:“这就怪了,我们想因为香君是在代你谢谢侯公子的,因为她是你的门生,代你说一声谢谢倒也不过份,至于她那几滴情泪,则是为你词中的感遇而流,你那阕浪淘沙是你,连我听得都有点鼻子酸酸的。”
郑妥娘笑道:“扯你娘的臊,你麻子还会酸鼻子呢!那真是日头打西边出了,你整天就是嘻嘻哈哈,自己满嘴喷蛆,专门绕着圈子骂人,你要是鼻子酸,准是叫人拿拳头揍的。”
柳敬亭一缩脖子,道:“姑奶奶,你可真凶,我麻子又不是铁石心肠,我说书的时候,每说到伤心处,总是比别人先掉眼泪,刚才听侯公子念你的词句,鼻子一酸,的确有两滴眼泪在眼眶里转,差一点就掉了下来。”
郑妥娘笑道:“是真的吗?那我可真要谢谢你了,只不过我就在你对面,看你那双贼眼眨呀眨的一直瞧着桌上的那块火腿,倒是有两滴口水滴了下来。”
说得大家又笑了。
柳敬亭笑嘻嘻地道:“可不就是那两滴眼泪吗,本来已经滚到眼眶边上了,叫你一吼一吓,它们跑错了路就从嘴角流了下来了。”
这一说,座中益发笑得厉害,连香君也忍不住破涕为笑了。
笑声略歇后,陈定生才道:“妥娘,刚才你说香君那一哭一谢似乎别有深意,而香君没反对,朝宗似乎也了然默认了,这个我倒是要请教一下了,究竟又是合何玄机呢?”
郑妥娘看了一下香君和朝宗,才道:“这个他们两个人心有灵犀一点通,互相明白了就好,说出来就没意思,若是由我说出来就更为无聊了。”
卞玉京道:“侯公子,那就由你来解说好了,我这个人最是忍不住打哑谜,若是这个闷葫芦不解开,我这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