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新传-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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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主要的是为他省钱,在闺楼中设宴,多少总得像个样子。丫头、小厮、侍候茶水的婆子,循例都要给赏的,虽说是多少不拘,给少了,那些人的嘴脸就会很难看,朝宗起先很为这种势利而不屑,现在倒是较为谅解了,因为他们没有工资,打赏就是他们唯一的收入。没有赏钱,他们就白干了,没有人会白替人干活,免费赔上小心笑脸后,还会有好心情的。
妥娘到这儿来设宴,而且还关上了角门,不让人前来,主要的还是免得他破费了。朝宗心中有点感激,有点惭愧,有些气愤,也有点屈辱,这些情绪纷至沓来,连他自己也理不出一个头绪了。他撩起了帘子,倒是吓了他一跳。
帘后、墙侧,跪着一个全身白衣的女子,长发披散,遮住了半边的脸,在暗淡的烛光中,摇曳的灯影里,空旷的堂屋中,是有点鬼气森森的。
好在朝宗的胆子一向大,而且他心中已有了个底子妥娘是一个人在这儿的,这个女人当然是妥娘了。
女人抬起了头,两只美丽的大眼睛亮若朗星,可不正是妥娘。
他笑了一下,道:“妥娘,你怎么不声不响的躲在这儿吓人。”
郑妥娘笑道:“我是在等待侍候你除靴,是你没招呼就进来了,怎么能怪我呢?”
门上挂着帘子,一般的习惯该是外面的人先问一声才掀帘而入,朝宗倒是没话说了。
妥娘笑笑又道:“不过你的胆气也不错,看见了我,居然若无其事,比所见读书人的修养工夫毕竟好得多。”
“你这样还吓过别人吗?”
“对别的客人没用,对男人也没有,有时我在这儿静坐,或是抚琴,倒是把那些婆子们吓得大叫起来。”
朝宗伸出脚去,让她把靴子脱了,放在一边,把坐在地板上的妥娘拉了起来道:“你这样子乍然一见,是颇为吓人的,就像空屋中的精灵似的。”
“精灵!是炼狐成形,还是水怪上来了?”
侯朝宗道:“都可以说,因为这所水阁,这个园子,实在足够冷清的,冷清得什么事都会发生。”
郑妥娘笑道:“你怎么不说女鬼现身呢?”
朝宗看了半天才道:“你不像,女鬼应该是披头散发,青面獠牙,目似铜铃,没有像你这么美丽的。”
“你见过女鬼了吗?”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女鬼是什么样子的。”
“听人说的,传说中的女鬼都是那样子的。”
“你信不信有鬼呢?”
“在可信与不可信之间,因为我没有亲眼见过,但是却见过几个被鬼吓得半死的人,不能说没有鬼,只是我自信行得正,不做亏心事,即使真见了鬼,也能泰然相对,鬼也没什么好怕的。”
郑妥娘嫣然一笑道:“对了,我也是持这个看法,所以他们绘声绘形地说这园子晚上多可怕,我却偏不信邪,非要住进来看看,结果什么也没见着,可见他们都是庸人自扰,自己吓自己而已。”
一边说着,一边扶着朝宗的手,慢慢的向前走去。
在水阁临池的那一面,还有一个精致的小轩,用屏风挡着,里面铺着猩红的地毯,当中是一张矮桌,桌上已经放好了一个银色的大叩盘,辉亮的拱盖叩着,可以知道里面必然是下酒的碟子。
银碗、牙箸、银壶,一派金碧辉煌。
朝宗眼睛一亮道:“好气派!”
郑妥娘笑笑地道:“这是我们此地最豪华的一套餐具,只有在贵客登门时才取出来应用的。”
“这个倒叫我汗颜了,我可不是贵客。”
“怎么不是,你脱手就是整锭的银子打赏,若非贵胄公子,何来此等豪情。”
“你怎么知道我赏的是整锭的银子。”
“从那小鬼连声道谢的样子以及他谢赏的行礼就知道了,昔日陶潜不为五斗米而折腰,这个小鬼却也不让古人,从不为五钱银子而折腰,若得他折腰一礼,必然是在一两以上的了。”
朝宗大笑道:“妙!妙极了,也亏你想得出来的,他在带我进来的一路上,不停地数说着你的好处,说你是如何的大方,体恤他们,不克扣他们的赏钱,若有客人忘了给,你还会自掏腰包垫上。”
“我只是怕他们嘟嘴鼓腮那分如丧考妣的嘴脸,花几个小钱消灾,这些王八蛋们最可恶了,小气一点的客人上门,他们那份懒洋洋的样子,能把人活活气死,沏茶的水是半冷半温的,半个时辰都泡不开茶叶来,这还不说,有时冬天,他们会递上一条冰凉的手巾把子,直把那些姑娘气得咬牙。”
朝宗笑道:“这也难怪,与小人争利,还会有好脸色看吗?他们不领工钱,自己吃喝,花比住客栈贵的价钱来睡柴房、做苦工、赔笑脸,就是靠着打赏收入,要是得不到赏钱,谁还肯来干。”
“什么?他们还要自理食宿,余大娘这老虎婆也太黑心了,什么人都要剥削,别家不领工钱就罢了,至少还管吃管住,每年换件衣裳什么的。”
“这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好在他们大都是自动投上门的,没人强迫他们非做不可,你家的客人多,收入好,贴了钱也比别人赚得多,这些打杂粗便的老妈儿、小厮都不是省油灯,吃亏的事不会干的。”
妥娘叹口气,不情愿地摇摇头道:“只是又要害你破费了,真不好意思。”
“妥娘,你若当我是个朋友,就不必计较这个,花点小钱,不落小人埋怨,不破坏今天欢聚,我以为这是值得的,人之相知贵在心,朋友便该互相照顾的,说不定我下回来的时候,有个急用,还要向你告个帮呢,你若是斤斤计较这个,倒使我不敢登门了。”
妥娘原是个洒脱的女人,她知道朝宗虽不富有,但是这点小钱也还花得起,而且朝宗的话也使她心里很舒服,所以她高兴地笑了,看见朝宗手中的荷叶包,却又皱着眉头道:“侯相公,你又带菜来干吗,难道怕我这儿少了你吃的!我一回来就开始准备,足够撑死你的。”
“我知道你一定会准备得很丰富,不过这里面可难得,是我花了心思偷来的。”
“什么东西,值得你去偷。”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妥娘接过荷叶包,已闻到一股香气,打开来后,忍不住一阵欢呼!
“好东西,我最喜欢吃螃蟹了,只可惜现下节令还没到,市上卖的都太小,既没油膏,又没肉,你是从那儿弄来这么大个儿的。”
眉儿皱了皱,想了一下,又道:“就是正赶上时令,这么肥美的也难找,这是有钱都买不到的,你说是偷的我倒相信了,是那一家的?”
“趁热吃吧!我连姜末陈醋都用瓶儿灌了来,你可能还不知道,偷来的东西特别好吃。”
“这个我知道,小时候,我就常溜到隔壁的墓园中老偷梨子跟桑果吃。其实那玩意儿买来也贱得很,一个大钱能买上一小筐呢,偷偷摘来的,吃着就特别有味,连带青不熟的都下肚了,害得经常闹肚子。”
她沉入了童年的回忆中。
朝宗笑道:“既然你懂得此中之趣,就不该追问来历,反正我告诉你这不是买的,也不是物主送的,我拿走时她还不知道,这跟偷的差不多了,咱们快吃吧!”
郑妥娘十分高兴,侍候侯朝宗坐下了,立刻就把姜醋从瓶子里倒出来。
第十二章
蟹是离蒸笼没多久,又用重重的干荷叶包着,还是热腾腾的,妥娘的确爱吃,而且吃得很仔细,旁边有一间小房子里,什么工具都齐的,而且连炭火炉锅俱齐,那是妥娱临时的小厨房。
她搬出了一副小银锤、小银剪、银签,把螃蟹的螯敲碎了,剔出里面的肉,倒进一个蟹壳里,送到朝宗面前道:“这不能叫借花献佛,只能说借果供佛了。”
朝宗笑道:“话到了你的口中,必然是别有一番说词与意义的,这借果供佛又有什么出典呢?”
妥娘笑道:“这是今典,你知道玉京姐是信佛最虔的,遇庙必拜,去年有一回,我们约好了上栖霞山去赏红叶,那次我可玩得真过瘾,先乘车子,再骑驴子,足足逛了两天。”
“两天!难道一天还玩不够了。”
“倒不是为了贪玩,是为了玉京姐的心愿,她说要朝遍三百八十寺,每一处大庙小寺都不放过,这一路上过去就有不少的庙,到了栖霞山,庙宇更多。”
“南朝三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里本来就寺庙多,南朝梁武帝好佛,广结善缘,南京左近,又何止是三百八十寺呢,你们的心倒真虔。”
“不是我心虔,是玉京姐心虔,她坚持过寺必拜,邀我同行,我是只要有得玩,欣然而往。”
“你怎么走得开的。”
“这个我倒是有点佩服玉京姐了,信菩萨的人,敢情真有点神通,她不知道那儿找来个阔客人,两张片子把我就调了出来,我娘连个不字都没敢哼!”
“这是怎么说的?”
“一张是江宁府衙门师爷的片子,一张是金片子,是那位贵客赏的,片子是江宁府衙的一位班头拿来的,说要我出去几天,你想鸨儿娘还敢说什么吗?”
“这就难怪了,不过你也够面子的,居然还要师爷拿片子来请。”
“那儿是我的面子,是那位贵客吩咐的,说要以礼相待姑娘们,叫拿片子来请,府台大人不便出面,自然是用师爷的了。”
“到底是什么贵宾呢?”
“鬼才知道!我到的时候,玉京姐已经见过他了,他是公干顺路经过,只召玉京姐见了一面,谈了一阵子,玉京姐想要烧香,没人作伴,央他变个法子,把我调了出来而已,事后我问她,她也不肯说,我想必是京中那个大官儿,不便宣扬,也就不问了。”
朝宗点点头,心中已有了底子,笑问道:“还是说你借果供佛的典故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穿了倒也平常,我们逛到一所小巷堂里,供的是白衣大士,可是偏偏香烛素果都供完了,一时没处买去,别的菩萨倒也罢了,玉京姐对观音菩萨是最虔诚的,一定不肯草草,非要去买新鲜供果不可,我没办法,叫她坐一下,我就到不远处的另一座大庙中,把供在佛桌上的果子偷了几枚来,骗她说是买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你倒是很会创典故。”
“我偷果子的菩萨也是观音,只是塑金的千手观音,偷她的果子来供白衣大士,东西搬了家,还是一位神明,事后我们这个典故就用开了,凡是拿了谁的东西又去招待谁,就叫做借果供佛,这不同借花献佛是借了甲的东西来招待乙,慷他人之慨,我拿了你带来的螃蟹,又来招待你,可不能用错典故。”
朝宗大笑道:“这太有意思了。”
他越想越好笑,竟自笑个不停。
郑妥娘却有点莫名奇妙地道:“侯相公,我虽然没学问,但是自信这个典故却没有编错,完全合乎事实,就算有点错,也不值得你笑成如此吧!”
朝宗忍住了笑,道:“用典没错,而且太切题了,所以我才感到有意思,因物而及人,因人而及事,是为典故之生,但是你用的这个典故,居然还能回到本源的人事上去,就更有意思了。”
妥娘瞪大了眼睛,显然还不明白。
朝宗又道:“这蟹是从从玉京那儿偷出来的,而送她的原主,就是那位替你偷得两日闲的贵客,你因而有了借果供佛的妙典,无巧不巧地又为螃蟹而用上了,这不是太有意思了吗?”
妥娘道:“什么?是玉京姐的,这个婆子太可恶了,有了好东西,不拿来孝敬我,却留着来私下巴结……”
她没有再说下去了。
因为卞玉京是圈子里的老好人,也是老大姐,待人以忠厚诚恳出了名,所以她不好意思说出不好听的话来。
朝宗笑道:“这倒不能怪她,实在是那位客人不便宣布,要是给你知道了,你又忍不住事儿,哇哇一叫,可不成笑话了吗?”
“什么人那么神秘,不能让我知道的,难道是皇帝不成,皇帝逛窑子也不是新鲜事呀,早些年的正德皇帝就是常常溜出来的一个,在江都还吊上了一个酒家的小姑娘呢!”
“这可没有事实根据。”
郑妥娘笑道:“我也知道这种事不太可靠,但是皇帝偷溜出来玩儿总是有的,所以才会有那些传说,而且皇帝出门儿也是常事,据说太祖皇帝就常一个人微服出游过,有一年大除夕,他还出来,替人家春联上写上字儿,以前南京人家都在年前贴上了空白的春联,就是为的等御笔一题,这风俗至今还保留着呢!”
侯朝宗笑道:“那是风俗,取一年无事之意,也不限南京一地,各地都有的。”
郑妥娘道:“我也知道那是传说未必可信,可是我还是喜欢听,我认为皇帝常出来走走是好事,至少可以了解一下民间的疾苦,比高高躲在紫禁城里,受些小人蒙蔽要好得多,对了,玉京姐的那位贵客究竟是谁呢?”
侯朝宗道:“是个不能逛窑子的人。”
郑妥娘道:“不能逛窑子的人?那可多着呢!那个男人是正经的,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