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粮胡同十九-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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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的“麦穗花”,手艺精湛极了。
“高陈太太,秋大夫让我代她问候您和您全家。这件毛活儿的工钱,就算我对您和招娣小姐的一点儿心意。请您留着做个念想吧——唔……您看我真是的!一想起招娣小姐正值大好年华,心里就特别……”
陈佩兰用欣赏的目光,打量着那件毛背心:“你好能干唼,毛线织得老漂亮呦——我……代招娣谢谢你,可工钱你一定要收下!在那么个小诊所做护士,薪水肯定多不到哪去吧?”
“嗨,够吃够用的了。这年头儿,有份工做就不错啦。再说,我不能跟您这等‘天生丽质’的女子比命。我生来贱命一条——凑合活着呗!”
“薛护士,你还没有成家?”
“连成家这份儿心,都死啦!再说,你看我们秋姗大夫,不也都不做出嫁的梦了。”
“秋大夫?她可是个大美人嘛!又有学问又有本事,怕是高不成低不就的,还在挑挑拣拣吧?”
“我就没指望了,太太您见人见得多,到时候碰见合适的,想着给我们秋大夫保个大媒吧。”
“她还用得着旁人做媒?听说人家现在跟我家隔壁的戎冀戎大夫走得挺近。连我都看见过,她到戎大夫的院子去……做客嘛。”
“就是那位搬到皇粮胡同没多久的祥和医院内科大夫?见倒是见过几面,他还在我们诊所门口,来找过秋大夫……”
“是吗?那可真希罕了!戎大夫过去可是我们医院有名的冷面王老五啊!”
“真的吗?您说,这人配得上我们秋大夫吗?”
“若说他们俩合适不合适,我可吃不准哩。可若说戎大夫这个人的医术和为人,我看倒是要问问,你们秋大夫配不配得上人家哩!”
薛婷一听陈佩兰那尖酸的口气,心想,这只落在梧桐树上便自以为是凤凰的鸡,无非是还在怨恨秋姗没有给她写个“已妊娠”的检查结果罢了。
其实,这位陈佩兰装在心眼儿里的念头,远不止薛婷猜想的这么简单……
“高陈太太您是什么人物啊!站得高、见识广,眼光肯定错不了。”
“我们戎大夫从来不会像有的男医生,想着法子占护士和年轻女病号的便宜。他总是跟任何人都保持着距离,而且,医术特别高明……我们戎大夫能够用维他命、酵母片、止咳药……治好那些有钱人的各种‘不治之症’——相信吗?”
“不……相信。”薛婷言不由衷地嘟囔着。
“你说什么?”
“我是说……相信。堂堂副市长夫人的话,谁能不相信嘛!”
敢情是这个原祥和医院的临床护士,早就暗地里偷偷看上了那个戎冀啊!瞧她提起“我们戎大夫”时的那副模样!啧啧……好像人家是她什么人似的,一点儿都不加掩饰。
薛婷回到诊所,自然是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对秋姗好一番描述。而且声明:再也不愿意听到这个上海女人矫揉造作的嗲声嗲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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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七
紫姨派小町来,给秋姗送了几张密密麻麻写满了钢笔字的纸。
“妈妈说,这上面记载的病例,对您可能有用处。是曾佐翻译的,也是他建议转给秋姗姐姐的。”
秋姗看了满脸挂着嬉笑的小町一眼,眼神还挺复杂。也许只有紫姨一个人知道,这几张纸,到底是不是曾佐主动建议转给秋姗的……
两天以后,秋姗陪着小町在祥和医院,专门挂了内科戎冀的“专家门诊”号。单是挂号费,整整一块大洋!简直贵得邪乎了,一个上午还只限看十个病人。也不知道是因为挂号费的高昂,还是因为其他原因,挂号候诊的,尽是服饰穿戴讲究,甚至跟着仆人的阔太太和姨太太们。
那天的秋姗,特地进行了一番名副其实的浓妆艳抹、乔装打扮:她头戴紫姨提供的假发,大波浪披肩;打着厚厚的白色粉底,鼻梁上一副墨绿色的欧式墨镜,一身酒红色的薄羊皮猎装,一双同色的高跟高筒软皮靴子……乍看,活脱儿一个摩登到了顶点的假洋鬼子。
秋姗担心,万一会在祥和医院碰到戎冀或别的熟人。
她在医院专设的一间“贵宾候诊室”门口看到,走进戎冀大夫诊疗室的女病号们,大多垂头丧气、满面病容。而走出来的,大多面部肌肉明显舒展,表情和精神状态都明显发生了变化……
难道真如陈佩兰对薛婷所说,这个戎冀,还真有什么特别高明的医术?秋姗在候诊室主动跟身边一位太太闲聊起来:
“太太,您的脸色不太好啊——”
“怎么能好呢,我已经偏头疼了好几天。担心自己这脑子里面,长了什么东西。听我小姑子说,祥和医院内科的戎冀大夫,治疗我们这一类毛病特别有医术。她就是莫名其妙地老是耳鸣,戎大夫给她开了一点儿药,好像还在她的后耳根开了个小口儿,说是取出了个米粒大的小肉瘤,贴了几天胶布,好了!真是全好了!她耳鸣了大半年,可弄得全家都不安生。也走了好几家医院,都说查不出啥问题来。就是戎冀大夫为我小姑子……手到病除啊!”
秋姗一听马上就想:这耳鸣的病因很复杂。说难治吧,绝不是就能靠在耳朵根儿做个小手术,便能解决得了的问题;说不难治吧,注意休息、注意睡眠、注意调整心态和正常起居,也许能够使其得到自然的纠正……只有这些毫无医学常识,而又爱以无病呻吟为虚荣的阔太太们,特别是在“更年期”(这是个还不太为普通人知晓的专业名词),会特别需要这种暗示性的精神疗法——
就在这个时刻,秋姗自己的眼前突然一亮——不错,暗示性精神疗法!
昨天紫姨交给自己的几张纸上,是曾佐翻译的几位世界著名精神分析学专家的心理试验案例。里面反复出现了这个令人过目难忘的名词:“暗示性精神疗法”。
秋姗马上就对身边的小町,如此这般地一番耳语……
小町满面焦虑地出现在戎冀面前时,这位香饽饽戎大夫马上就请年轻的小姐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距离自己足有三尺之遥。然后,先是亲切地问长问短,接着,就是非常耐心地倾听“病人”的倾诉……
小町有病?那全中国大多数人都该考虑准备后事了——这就是孙隆龙在她来医院前说过的俏皮话。她实在是个健康得让人感到精力过剩的女孩儿。只要一看她那张营养状况极好的肤色和明亮的瞳孔,谁都会想,她不是闲得无病呻吟,就是存心诈病。
但小町天生所具备的表演天才,赢得了这位“天才医师”的“同情”——小町很快发现了他的与众不同之处:
戎冀不会轻易打断病人的话。即使是插话,也是在鼓励你继续把心里想说的话,统统倒将出来。然后,轮到他开始提问,每提一个问题,都会在自己的病例夹里做个神秘的记号。
有些问题简直就是不着边际,如雨似风:家庭、学校、职业……尚可理喻,什么平时喝水喜欢冷的还是热的,还是不冷不热的?喜欢吃偏甜的味道,还是偏咸或是偏辣的?对服装、被褥、窗帘等等的颜色,是否有明显的偏爱倾向?具体偏爱什么颜色?走路时鞋子是前掌磨损厉害些,还是后跟磨损厉害些?晚上睡觉多梦吗?大多会做哪些梦?一次做梦的时间大约会多长?在梦里,会跟男孩子发生亲密的关系吗?最近,你都有过哪些让你难以忘却的梦境?……
小町顺水推舟地说:“我不但多梦,而且还有几次大冷天的夜里,醒来时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躺在院子里,都冻感冒了。最近,我老是在梦里看见一个披着长斗篷的女人,高个子,看不清楚她的脸,只能看到涂着口红的一张大嘴。她孤零零地站在我家北后墙的墙根儿下面。那个人影似曾相识,可我醒来又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她……太可怕了!”
小町想起那天晚上和隆龙一起看到神秘人影,还真的脸色发白,微微战栗起来。戎冀认真地注视小町的眼睛,也许是觉得这个女患者没有说谎,便接着问道:
“小姐,有没有人告诉你,你也许患有梦游症?千万不要害怕,这往往和青春期的发育阶段,内分泌对大脑皮层产生的影响,也有一定的关系。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梦游症的遗传因素……”
“那么我该如何是好呢?如果我在梦游症发作的时候,稀里糊涂地杀掉了我妈养的那只小狗点儿,或是自己的未婚夫——您不知道,我经常跟他吵架,有时候被他气得,真恨不得杀掉他!要是真发生那样严重的后果,可怎么办呢?”
戎冀宽慰地笑着说:“我可以给您一些好的建议,也可以为您做一、两次调整神经机能的治疗。只是,这非常需要您的配合。跟其他中高年的女性病人们不同,你令我感到……比较担心。从今晚开始,你在睡眠前半个小时吃两片我开的药。首先,它一定能够帮助您提高睡眠质量。第二步的治疗方案,您容我认真考虑一下……请问我应该怎样跟您联系呢?”
小町这下拿不定主意了:“我过两天再到医院来挂您的号。行吗?”
戎冀随手撕下一张便笺纸递给小町:“这样吧,您可以直接来找我。”
小町看着便笺纸上的地址,顿呈满面惊喜状:“戎大夫,原来您也住在我们皇粮胡同啊!离我家只有几个门牌。太巧了!”
戎冀见怪不怪地回答:“我已经猜出您就住在皇粮胡同了。”
小町好奇地问道:“为什么?”
“最近皇粮胡同不是有不少人都在传说,有个披着斗篷的神秘女人,站在二十五号院儿北后墙的墙根下……估计您叙述的梦境,和白天听到的那些传闻,有一定的因果关系。”
小町是当天上午最后一个求诊的病人,秋姗看了好几次手表,还迟迟不见她出来……
小町在临走出诊室时,好奇地问道:“戎大夫,请问您对每个病人都要提这么多的问题吗?”
“不一定的,小姐。我会根据病情来决定对病人询问些什么。你相信么,有的老病人,只要一看我脸上的宽松神情,她们的问题就解决一大半了。您是位很有意思的……病人。相信我会对您有所帮助。”
秋姗和小町离开医院后,就直接回到紫姨的身边。
紫姨打量着秋姗那一身摩登扎眼的打扮,笑了:“秋姗,你偶尔改变一下自己的外表,是一件好事。一个人外表的变化,常常也能够带来心态的变化。这就是日本人常说的‘变身愿望’。经常变变的好,今天你没有感觉到,自己不是一个医生,而是一个电影演员么?”
秋姗经紫姨这么一说,发现以往一刻也无法摆脱的诊所和病人,今天竟一次也没有泛上过脑海……
小町把上午去看戎冀门诊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对紫姨讲了一遍。紫姨正抱着她的小点儿在院子里眼看着菊花,听得有点漫不经心。弄得她觉得辛辛苦苦的自己,颇受妈妈的“冷落”。
只听老太太“离题万里”地说:“戎大夫给你的药,你可要按时吃啊。”
小町不高兴地把白纸小药袋子扔在紫姨的面前:“我才不吃呢,还不是些无关痛痒的调养药。不过,他倒真是我见过的最有耐心的医生呢。”
“我看你就是需要好好调理一下自己的浮躁症。连我,经常都感到需要这样一位维护精神健康的医生呢!”
秋姗笑眯眯地推着紫姨的轮椅:“今天是我的休诊日,在这儿讨顿何四妈做的午饭吃。我看完了曾佐翻译的那一部分专家笔记,有些读后感,正想跟您细细说说呢。”
紫姨点点头:“中午咱们娘仨就将就随便吃点儿。叫他们几个晚上都早点过来吧。町子去打个电话,就说何妈烧了条大鱼,还多做了几个小菜……秋姗,你把今儿是什么日子,都给忘了吧?”
秋姗愕然,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限你晚饭之前想起来。”
晚饭之前的整个下午,对于秋姗来说,是一段难得之极的闲散时刻。深秋金色的阳光,把十九号院儿里的植物,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颜色。这是一年四季中上天最后的笑脸,一旦收获了果实,扫尽了黄叶,严冬给了富有女人们炫耀昂贵皮草的机会,给穷苦人家带来严寒的考验……
在秋姗和紫姨之间,展开的是一场深奥的学术交流。直到这个时候秋姗才知道,这回走向前台即将展开表演的角色,也许是自己。但真正的较量双方,都站在后台。他们方可谓是棋逢对手。
自己的任务,首先是必须把对方的那位“后台对手”,设法拉上大前台来。
紫姨在日本求学和定居的时代,师从著名心理学家河田明志教授,进修过两年的精神分析学和社会心理学。至于作为一个女性,为什么早年就对如此冷僻的学科产生了兴趣,秋姗尚不得而知。
紫姨对秋姗说:“我们中国人,历来重视对肉体生命的调理和治疗,却很少珍视更重要的另一个生命。很少人真正懂得‘百病从心来’的道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