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粮胡同十九-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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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棚的一角,暂时留下了两位各自历尽沧桑的中年女人。费阳对冯雪雁缓缓地背转过身去,显然,她在克制自己内心强烈的冲动。
她用低沉的声音命令道:“夫人,请告诉我——二月九号那天晚上,在你的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冯雪雁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了:“我没有杀害她,真的没有。我走进她的房间时,她正用一把剃须刀……那还是我送给高子昂的一件舶来品呢……她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她已经开始在流血了!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
费阳的声音,如同冰凌一般:“但是你没有制止她、抢救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她的身边,看着她,眼睁睁地,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在你的脚下流尽了鲜血——将近三十分钟,对于一条受到伤残的生命,我问你,夫人,这意味着什么?!”
“……任何人,都没有要挟我的权利!”
“因为你天生的高贵、天生的尊严,对么?那么,生命本身的尊严何在呢?我听说,您经常自命‘贵族’。夫人,我请问您,真正的‘贵族精神’,定义是什么?”
“……”
“冯雪雁,你不懂。你这个中国小姐,还差得太远了——你也只配给那个猥琐的得志小人高子昂当幌子、当垫脚石罢了……你真可怜。比我的女儿梦荷儿,更加可怜。”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绝望中的冯雪雁,突然骄傲地扬起了自己卷发短短的头。
“因为你不但低估了仇恨,也低估了爱情——那是你一生都得不到的宝贝。当你落难的时候,会有一个为你冒死行刺的朋友么?不就只有一个为了开脱自己,不惜当众打你耳光的……丈夫?!你可怜透了——副市长夫人。”
听到费阳这番话的冯雪雁,沉默了。
良久,目光空洞地看着费阳。突然,她发出一声悲愤的嚎叫——那叫声,在摄影大棚空旷的天顶下,震撼得除了费阳之外,所有人都保护性地迅速捂住了耳朵。
费阳耐心地等待着对手歇斯底里的发作暂告结束。然后,她拿出了那块绣着花体英文字母的白丝手绢……
“夫人,我们现在可以进行交换了。你把‘东西’带来了吗?”
冯雪雁从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纸包,毫无表情地递给了费阳。
纸里包着一只西洋小锁头形状的金质项链坠。而那张包着项链坠的纸片儿,正是梦荷儿那上半封绝命遗书,开头的称呼写的是:
“子昂,我的爱人……”
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费阳从自己的颈项上,摘下了一把金质的小钥匙。当着冯雪雁的面,用那把小金钥匙,打开了小金锁——锁身被翻开两边,里面嵌着两张拇指甲大小的照片,一个大眼睛的婴儿,一个白种人青年开朗的笑脸。
冯雪雁苦笑了:“那天晚上,当我从小金丝胡同回到家里,把这个造型独特的项链坠拿到高子昂面前时,他连忙对我发誓,这不是自己送给梦荷儿的礼物,而是那个混血女孩子的一个等待。梦荷儿曾经亲口对他说,如果有一天,拿着一把小金钥匙,来打开这只小金锁的人出现了,那么,这个人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显然,这是高子昂对我讲过的……唯一的真话。”
冯雪雁终于接过了费阳递到自己手里的那方手绢,本能地展开来一看——雪白雪白的,上面并没有一滴血迹。
冯雪雁顿时就愣住了。接着,她开始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接着,费阳竟也开始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从摄影大棚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也传出了几个不肯露面的人的笑声……
坐在轮椅里的紫姨,身边站着曾佐、秋姗、小町和孙隆龙。他们知道,这场戏,按照预想“拍”完了。
空旷的大棚里,远远听到这异常音响效果的高子昂,在笑声的震撼下,腮帮子上的一块肌肉又开始痉挛:
“冯雪雁……她们……那些女人,都疯了……疯了!”
严大浦笑眯眯地对高子昂说:“咱们可不能疯啊,高副市长。您是大官、我是小官,都还得接着做下去不是?谈谈吧,想出个大家都好交代的法子,您那腮帮子,也就不用老这么哆嗦啦……”
冯雪雁上演的这一幕接一幕,真相没有被任何一个媒体曝光。
段越仁的“暗杀未遂”事件,因为高子昂副市长亲自出面陈情,以确实是在那场影星颁奖会上“奉命当众表演小品”,小伙子无恙无惊地被放出了市警署的临时拘留所。
“持枪抢劫犯”的弟弟姚仲梁,到底还是用费阳“义卖”油画一幅所得的那三百元,就读了市机械高专。入校后,校方认为他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他的老母亲,还得到了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善人”的生活援助。
接受了紫姨的建议,费阳带着她的自梳女伙伴黄姐和段越仁,也带着重新被开棺、火化后的梦荷儿的遗骨,远离了这座伤心的古城……
冯雪雁经过几个月的北戴河“疗养”,入冬前回到北平后,突然又只身跑到广西一个多山的小县,落户在一座叫“出梦”的小庵中,剃度出了家。
那个小县城的大半百姓,是少数民族中一个叫“壮”的民族。她所皈依的那座山,碰巧也是座叫“西山”的山。山上有一眼自古便被称作“凤泪”的清泉,终年甘液喷涌不绝。出梦庵的茶园产出的绿茶,后来被哪个闲人墨客取名叫作“王妃香”。
当地的人们以讹传讹,说是一位前朝京都的皇族女眷,看破红尘后到此遁入佛门。若用那凤泪泉的水,冲泡她种的新茶,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呢……
只有一个为冯雪雁的离去而痛心不已的人,就是她的大学同学乔秘书。
两个月以后,也许是因为实在无法忍受那位新任副市长夫人——上海籍小护士一家子的浅薄,乔秘书终于愤然辞职。她曾对熟人说,“不过就是去探望一下自己的老同学”,跑到广西那片蛮荒之地以后,便再也没有人见她返回到北平来了……
皇粮胡同十九号院儿,小牌室里恢复了平静的聚会。
紫姨和秋姗,还在不厌其烦地折叠纸鹤,目标是一千只;
曾佐手里的纸牌,还是那么令人眼花缭乱;
严大浦呢,也还是那么昏昏欲睡;
孙隆龙说,自己的私人侦探所,已经开始有人走动了,尽管还是没有接到正式的探案委托;
小町抱怨,她永远也没有成为“名记”的机会了……
秋姗说:“我有个病人特别逗,说那位新副市长夫人讲话嗲声嗲气的,酸得能让孕妇省下买山楂片儿的钱。最近,她开始亲自指挥着大兴土木,改造皇粮胡同二十五号副市长府邸了。她要把那间冯雪雁开过舞会的西式大厅,也统统改造成卧房。好把上海的父母、祖母和兄弟姐妹,都接到北平来过日子。”
曾佐老气横秋地摇摇头:“那些实在够不上有多优秀的男人,也往往会梦想着去征服世界;可世间再优秀的女人,似乎也只想去征服‘一个男人’而已。”
严大浦叹了口气:“唉,咱这座老皇城,多亏女人们死的死,走的走,我也就可以维持治安喽——”
紫姨说:“这人世间的舞台,无非是‘男为欲死,女为情亡’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地往下演呵……”
窗外,刮着北平隆冬凛冽的风……小点子团在紫姨脚边的地毯上,似乎是因为这世界还维持着“治安”,它睡着了。睡得很香,就像个小人儿似的,居然还打着呼噜!
·38·
第五章
一
又是皇粮胡同一个金秋的上午。
这时节,老天似乎不但送来了大槐树满树黄叶,也为人类带来了收获的希望。秋姗的诊所里,同时坐着好几位等待中的少妇。她们中有的人,膝下和怀里还抱着不会走路的娃娃,肚子里就已经又有了新生的蠢动……
女人们照例是上演着“三人一台戏”的古老版本,叽叽喳喳地说长道短,谁都怕被别人当哑巴给卖了似的:
知道吗?二十五号院儿高副市长家那位新人,还真是个孝女呢!
知道知道,过门还不出半年,就把上海娘家上下老少好几口子,都给弄到北平这个大宅门子里来了!
可不是吗?开始高副市长说是请岳父母大人来走走亲戚,结果这不,人家住下就不走了!
瞧瞧、瞧瞧,这可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谁说不是呢,看那一家子的做派,原本就不是啥有身份的人家。
那天我正好碰见那个狐眉狐眼的小姨子,在胡同西口修理高跟鞋,还是双大红色儿的呢!就为了俩小铜板,也好意思跟人家一个穷修鞋匠斤斤计较。
这些个上海女人呀,就属她们……用上海话说,是什么来着?
“门槛儿精”呗!
听说她爹在上海就是个小店员,还把个瞎眼的老奶奶也一起捎来了!
……
正在里面为一位孕妇做心肺检查的秋姗,听着门外女人们无聊的议论,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并没有十分在意。
同样的情景和声音,对于这位妇儿科医生来说,早就是每天从早到晚司空见惯的事儿了。突然,乱哄哄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反倒令秋姗和身边的护士薛婷颇感诧异……
薛婷是个资深的妇儿科护士,年龄三十过半尚保持着“独身自立”。除了医护专业技术熟练之外,还打得一手棒极了的毛活儿。她与皇粮胡同的女病人们处熟了,常有家境殷实的主妇,拜托她偷闲为自家打件大人孩子的毛衣、坎肩啥的。
什么“竹叶花”、“凤尾花”的,名堂还不少。她的成品一准是花样儿特别新颖、漂亮,无不令人啧啧称绝。为此,她在职业的收入之外,零用钱亦不无小补。
秋姗身上的三件精美的毛织品,无不出自薛护士的巧手。竟诱惑得见多识广的紫姨,忍不住也要拜托薛婷,抽空给自己打一件短款毛外套。那位满头银色的高贵轮椅夫人,一下就让何四妈给“驮来”了二十斤藕荷色的高级澳洲毛线!
“打三件毛外套还有富裕呢!秋大夫,您这位牌友紫姨,是真大方,还是真糊涂呀?”
“三分糊涂,七分大方呗!”
每当一想起这件事情,秋姗和薛婷都会忍俊不禁摇头微笑。
此刻,薛婷好奇地探头朝候诊室望了一眼……触电似的,马上就把头缩了回来。她压低了声音在秋姗耳边说:
“说曹操,曹操到!高副市长那位新夫人……的小姨子,还真被这帮太太给絮叨来了。”
秋姗在口罩里面,不为人察觉地撇了撇薄薄的嘴唇。
·39·
第五章
二
生活里的事儿,有时会比小说的情节还要离奇——这位被皇粮胡同的主妇们形容作“狐眉狐眼”的上海小女人,长得比她那位挖塌了原副市长夫人冯雪雁“墙角”的姐姐陈佩兰来,还要多出几分妖冶。
皇粮胡同几乎所有多事女人的眼角,都在暗中窥视着一场预想中必然奏响的“续曲”——二十五号高副市长的府邸,狼烟再起!
果不辜负人们的等待,最近已经有不少人看到,这位芳名陈招娣的小姨子,满面春风地挽着副市长姐夫的手臂一起走出大门,堂而皇之地钻进原夫人留下的那辆玫瑰红色的爱车……
曾几何时,这个上海小店员的女儿学会了驾驶,一时间又平添了几分野性、时尚的风流。
在紫姨那间温暖的小牌室里,当小町无意中提起这件事时,秋姗亲眼看见,曾佐眼镜片后的那双眼睛,霎那间便布满了说不出的忧虑……
用薛婷护士的话说,等着瞧吧,迟早是要再唱一出“环环相报,在劫难逃”的好戏。
这位跃跃欲试、即将粉墨登场的小姨子,今天竟是闯进了已婚女性们的领地,更是让在场的目击者们,内心充满了神秘的猜测。
女人们刚才的话题,自然是无法继续下去了。候诊室里出现了异样的安静……只听一个嗲嗲的南方音色,率先打破候诊室里不自然的沉默:
“胡太太这件毛线坎肩,颜色老好看的,花也织得老好看嘛——”
“……”
“胡太太,以后你教教我织这种花,好不好唼?”
“……”
被称作胡太太的女人,本来就是个半文盲。平日里,除了相夫教子串门子打麻将流长蜚短说闲话……并没有从善如流的交际本领。突然被这位副市长家锋芒闪耀的小姨子作为谈话对象,刚才那张并未曾闲着的嘴,竟一句对应之词也吐不出来。
“我呀,一来‘那个东西’,就这里……小肚子呦,老痛老痛的!听我姐夫说,咱们这条里弄的秋姗诊所,女大夫的医术,老好的唼……”
这个上身穿着鲜艳翠绿色薄呢外套的未婚女子,马上就把所有人的视线,无一遗漏地吸引到自己那正被双手轻轻捂着的“小肚子”上……
如同一个高明的暗示,一句“此地无银”的潜台词,尽管女人们当时看到的,只是被涂满血红色蔻丹的十个指甲盖儿。但就从那个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