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粮胡同十九-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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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家人为了遗产、爵位之争,全体聚集在一起的时候,老仆人实施了他蓄谋已久的灭门大屠杀。而他自己,也一起喝下了掺进铃兰毒浆的咖啡……老仆人还在自己的遗书中,不无自豪也不无伤感地说,这是自己有生之年,第一次享受到了专为主人们烹煮的咖啡……”
“我想特别说明的一点是,费先生对铃兰植物毒素的致死量,应该是深有研究的。事实上,在八月底那天副市长官邸的舞会上,仅从一只钢笔管中输出的铃兰原浆,远远不够致人生命于死的份量。”
曾佐挂着一丝冷笑,开口了:“那么说,费先生放毒不假。但意不在谋杀,而意在……威胁喽?如果不是为了那一场‘中毒事件’的虚惊,警方也就不会跑到您的病床前,去接受您那样一个幽灵下毒的‘亲眼见证’了。自然,我们今天也就不会有跟您一起,享用紫姨昂贵的‘皇后’、‘公主’葡萄酒的荣幸了……”
大浦接口调侃道:“只是这酒,就是不放醋,也够酸的了。”
费阳笑而不语。笑容中含着几分得意,也含着对他人洞察力的几分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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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十五
严大浦继续发问:“我还想请教费先生几个问题。一是段越仁事前知不知道您突然决定为冯雪雁虚假的‘正当自卫’,充当了目击证人的真正目的?二是费先生自导自演了那场舞会放毒事件,段越仁事前是否知道这个计划和您的目的?三是段越仁当众企图刺杀冯雪雁,这个冒冒失失的行动,您事前知道不知道?”
费阳坦荡地回答:“段越仁确实不知道我前面的两场……‘表演’,也就是您所指的‘正当自卫’和‘幽灵下毒’。我也同样不知道,段越仁会去进行那场冒险的挑战。如果知道了的话,依我的一贯思路,是不会同意他如此冒险的——毕竟,那样做的代价太大,他还年轻啊——”
今晚的曾佐,真不像以往那样含蓄。也许还因为他依然担负着冯雪雁的私人律师:
“费先生,您知道梦荷儿生前住在小金丝胡同的那所房子,房契的名义人是谁吗?就是副市长夫妇身边那位乔秘书。法院之所以那么快就下达了查封那所房子,其法律依据,就是那个所谓的‘房主’,提交了梦荷儿自从入住这个院子以来,从来没有交纳房租的一纸申诉。所以,在梦荷儿自杀后的第二天上午,法院就以‘依法查封欠租房客全部财产’的名义,把可能与那位大人物发生直接关联的所有物证,最神速地封锁在任何人的视野之外。”
费阳微微一怔:“这一切,我都不感到特别意外。只是,他们到底是大人物,令行禁止,做事可谓是滴水不漏呵!当然,那位乔秘书背后的真正产权人,也不会偏离我和段越仁的猜测。”
严大浦插话了:“那个小段子,多少改变了世人的一个成见——‘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他什么都跟我说了,唯独自己与费先生早有交往的事实,只字未吐。大小也算得上是个汉子呢!可是,段越仁很有可能要被判死刑。”
费阳再次为之一怔:“怎么会量刑那么重呢?他并没有造成人身伤亡。照我看,那不过就是一场……挑衅而已嘛!”
曾佐回答说:“中国还没有欧美那样完善的一部刑法法典。就算是有那么一部法典,也并不意味着真正意义上的依法量刑。对国家政权的代表——官僚阶级,一旦构成任何被认为是‘具有威胁性’的行为,哪怕仅仅是您所说的一场‘挑衅’的玩笑,都不会被轻描淡写、从轻处置的。”
孙隆龙总算有了插上一句话的机会:“再说,那个段越仁知道得太多了——关于那对高官夫妇与一个女演员的自杀内幕,一旦引起了咱们小町子这种以幸灾乐祸为生的记者的注意,真不知道会生出多么精彩的新闻效益哩……段越仁不死,便意味着有人永远不能高枕无忧啊!”
小町举手就用指头弹了孙隆龙的脑门一个响贲儿。心里却在说:这浑球儿最近像是有点儿长进了,讲话也还上路子。
费阳意味深长地对曾佐点点头:“是的,我想起来了——您是高子昂和冯雪雁的私人法律顾问曾佐先生。您的话,很有现实意义。那么,请各位在座高人指教,我应该具体做些什么吗?”
谈话,就这样一直继续到了天色微明。
一场暴风雨后的清晨,北平的天空,澄净得如同一个纯蓝色的幻象,一缕悠扬的鸽哨儿,掠过了皇粮胡同的上空……
习惯于闻鸡而起的人们,率先享受着炎夏以来久违的清凉。打算出门去买早点的何四妈惊诧的发现,除了昨天晚上受到了十九号院儿特别招待的那位女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身影。大客厅里,紫姨竟还坐在轮椅上,歪歪地垂着头,一动不动;其他五个人,则东一个西一个地,倒在她的周围……
面对着从未有过的情景,何四妈的心口嗵嗵直跳——难道,这个被小町子自称“天下无双”的紫町牌友俱乐部,昨晚便被那位神秘的女先生,统统给“放倒”了不成?
何四妈捂着胸口、屏住鼻息,轻轻地推开客厅的门……接着,复又猛地呼出一口气来——
所有的人,都正发出睡梦中酣甜的呼吸。这帮人,怎么会累成这个样——难道能比我何四妈洗了三百多个盘子,还累不成!
皇粮胡同中彻夜未眠的,还有一个人——冯雪雁。
高副市长大人又是一宿未归,他的胃口,真是越来越好了:从一个三流的混血女演员,到祥和医院一个上海出身,说话嗲声嗲气的护士……再这么换下去,还不该把家里那个洗起衣服来大胸脯一颤一颤的保定村姑,也搂到床上去了?
自己当初“百里挑一”,居然就主动挑了这么个永远也不可能“进化”成贵族的家伙……
高子昂的父亲是个私塾先生,自幼家境清贫。他完全是靠自己优异的成绩公派留英,回国后在燕北大学教授英语和英国文学。那时的冯雪雁,却是燕大一支当之无愧的校花。她不但出身名门、聪明美丽,而且性格豪爽。人们传为美谈的另一个故事,就是她在读书的四年中,曾经先后把自己的七块手表,送给了当面表示“喜欢”、“真漂亮”的女同学。
众所周知,她那堪称“辉煌”的家庭背景,自然也为她的鹤立鸡群,增加了形象力度。
记得,厂桥有个总是坐在路边的瞎子给她算命说:“有的人,生来家境富足,却没有聪颖和美色;有的人相反,聪颖和美色都有,却出身低微……这位小姐,是与生俱来什么都有了——这样好的生辰八字,我还是第一次测到哩!您是一个从娘胎里就带着八成本钱的有福之人。不过,余下的那两成,我却担心您要为一个‘情’字所困。这个‘情’字,我可不是单单指您命中的男女之情,还包括着‘人情’、‘世情’、‘性情’……如果不小心,您不但修不成百分之百的人生运势,说不定,还会为这‘情’字,把从娘胎里带来的那八成本钱,也都赔光的……”
冯雪雁现在回想起来,那瞎子说得还真有点道理——她几乎要把整个燕大那几届的公子哥儿加才子,“一网打尽”了。
那天,赶上这位年轻、腼腆、其貌不扬的高子昂先生讲课,她举手要求到黑板上去写个造句。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I do love you and I would like to marry to you,Mr Hao。(我爱你,我要嫁给你,高先生。)
黑板上一行简单而词义确切的英文,霍然于众人眼前。
许多人直到现在,也依然能够感受到冯雪雁那火焰一般的人格魅力。她的确与众不同,包括曾佐这样的人,也曾那么欣赏她的活力、想象力和运作力。
但是,冯雪雁还是被厂桥那个老瞎子不幸言中了:感情用事。根本就不理解属于丈夫那个平民阶级的价值观和审美观。那绝对不是靠留英留法镀金镀银,便能够改变的“种姓的血液”——丈夫最终还是要钟情于那些小家碧玉、市井钗环。
他可以当面对你百依百顺,面带羞涩地全盘接受你的家族势力给予他的社会机遇。他的骨子里,仍然是个传统的中国知识分子。但凡象征着地位、虚荣和实惠的官场功利、世俗甜头,他统统稀罕。
虽然他也会因为你的机敏、你的见识、你的才华,你那一身平庸小女人根本不可能具备的品味,由衷地崇拜你。但是,他永远也不会真正的爱你——这就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
结婚许多年来,作为妻子,冯雪雁成就了丈夫,也一直支配着丈夫。这种主宰者的地位,持续到了父亲去世以后不久……这个曾经唯“妻命”是从的高子昂,已经通过冯雪雁举办的一场场社交舞会、岳父出面做东的一次次宴会,就像一只无声无息埋头苦干的蜘蛛,近水楼台地编织出了自己庞大而实用的人际关系网——“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己”,他从一个北平市府的小科长,迅速平步青云地爬上来……
属于他高子昂自己的力量,早在不知不觉中成长得毛丰羽满。这就是冯雪雁不想承认,却不能不承认的无情事实。
也就是在这只“蜘蛛”,渐渐不再需要依傍冯家这株大树的时候,有一天,还是在二十五号院儿的家庭舞会上,电影公司派来为客人们伴舞、解闷儿的男女小艺人中,出现了那个穿着一件墨绿色丝绸连衣裙,长着一对墨绿色瞳仁的梦荷儿……
当冯雪雁看到:在与梦荷儿相依共舞时,丈夫注视着她的那双眼睛,柔和的目光正是自己从未享有过的“爱的注视”。这刻骨铭心的感受,开始宣告着一种深层崩溃的降临——作为一个女性,冯雪雁一点儿也不迟钝。可她也有着无法解脱的一个精神枷锁:自己绝对不能成为一个被抛弃的……怨妇!
冯雪雁,必须永远是冯雪雁。
二月初九那天晚上,高子昂居然一下班就直接回到家里,显得格外疲惫而又沮丧。晚饭后,她代丈夫接到那个年轻女人的电话。
女人不知是真不知道接电话的人,不是高子昂,而是她的夫人;还是明明知道,偏要故意在电话中表现出近乎于歇斯底里的激动……冯雪雁听懂了她的大概意思:
“子昂,到今天,我已经整整四个月没有来例假啦。我想,我肯定是有了,天哪——这可怎么办?还有一部等着我出演女主角的片子呢。你不能再躲着我了,必须马上到我这里来,告诉我怎么办……你要是到现在,还不给我一个明明白白的答复,我就死给你看!”
冯雪雁放下电话,直视着高子昂那双躲躲闪闪的眼睛。她突然觉得,这个自己当年在众目睽睽之下,大胆“进攻”,主动追求到手的贫民才子,竟是那么……猥琐!那么的獐头鼠目!
“雪雁,我对不起你。她挺漂亮的,长得像个英国女孩子。是她主动接近我的。我不过就是想跟她玩玩而已。再说,她一口咬定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她有什么证据?那些小戏子,目的不就是想上两部戏,想演个主角么?原谅我,亲爱的,原谅我的轻信和脆弱。相信我,永远只爱你一个人。”
最后那句话,丈夫是特地用英语说出来的,一口无懈可击的伦敦腔。不知是为了掩饰真实的心态,还是为了勾起他们之间那一点点“美好的回忆”……
一个绝对古典欧洲绅士式的表演性举动,出现在冯雪雁的眼前——丈夫单膝跪地,双手握住夫人的一只手,仰视着她。接着就把自己的面颊,“痛苦不堪”地压在妻子的手背上:
“可现在我该怎么办呢?雪雁,亲爱的,我该怎么办啊——”
冯雪雁愤愤地甩掉了丈夫的手。她觉得一阵恶心,觉得脏!她默不做声地独自驾车出了家门……
她早就知道了那个混血小杂种住的地方——当不久前的一天,她无意中发现账上额外地被支出了一大笔钱,就逼着一脸窘迫的乔秘书,坦白了这笔款项的去处。
乔秘书在学校的时候,就对冯雪雁这位任何一切都与自己截然相反的幸运的校花,怀着无条件的崇拜。许多人不相信,在女性的世界里,也存在着这种不含丝毫忌妒的纯粹的敬爱。乔秘书家境平平,相貌平平,外加才智平平。但是她很可靠,不该说的话,绝对不说。她是冯雪雁亲自安排给副市长担任秘书的。于是,又表现出对上司高子昂同样的忠诚不二。
在高子昂拈花惹草的事实面前,冯雪雁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是因为自己的长期未孕,使她深深地感受到了一个女性潜意识中永存的自卑。她努力去做,事实上,还是做到了一定程度上的……妥协——
对丈夫与那个混血女演员的卿卿我我、勾勾搭搭……她一直表面上佯作不知。
冯雪雁对乔秘书从来也没有一句责备之词。相反,她就是喜欢这样的小人物——永远保持着小人物应有的本色。如果你有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