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粮胡同十九-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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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町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大概便是自己此生见到的最高贵美丽的一位名媛淑女了。她差点儿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否则,一声“秋姗姐姐”,便会脱口而出。
这个“复制”的秋姗,走上前来主动向小町伸出手来。连那只手,都跟秋姗姐姐的手一样,又细又长,柔软有力。
显然,她就是“援助失学儿童慈善基金会”的副会长“郑殷婉方”了。毫无疑问,那位正在被重金悬赏中的“殷婉圆”,便是她的孪生姐姐了。
殷婉方从容不迫地开口说话了。声音不大,似乎是因为习惯了周围对自己的等待,她的国语说得不慌不忙,除了比秋姗多了几分海派女性的嗲腔软调之外,连音色和音质,也是极为近似于秋姗的:
“请坐。小姐,你看着我的这种眼光,是我从小就很熟悉的。凡是先见过我姐姐的人,在见到我的时候,差不多都会流露出这样的表情。”
小町马上搪塞道:“对,我在北平警察总署,看到过您的姐姐殷婉圆小姐的照片。所以我在见到您的霎那间,为你们的惟妙惟肖,惊讶无比……”
殷婉方温和地问道:“你就是为这件事情,到上海来造访我们的么?”
小町连忙摆手:“不、不,那可不是我份内的事情。我是奉报社总编的指令,来采访您和您的母亲大人出任正、副会长的救援失学儿童慈善基金会。殷氏母女并肩携手从事社会公益事业,如果能够写出一番生动的报道文章,相信同样会吸引北平女性读者们的目光……难道,您不认为这是很富有特色的一个题材嘛?”
殷婉方似乎被小町这番昨天晚上经过几十次练习的解说,打动得微笑起来。她想了想,然后对小町说:
“那么,你最好访问我的妈妈。因为她才是这个基金会的创建者,是这项社会公益事业真正的支柱和灵魂……”
小町连忙点头称是,然后提出是否可以为郑先生和婉方女士伉俪,拍几张照片。得到他们的欣然应允之后,她在从自己的皮包里掏出照相机的瞬间,心中忽然涌起了对妈妈遥远的感激——这是她专门托熟人为自己从柏林买回来的。
作为一个年轻的女记者,人前能够展示一下“莱卡”公司今年最新的机型,绝对是不丢脸的。
小町以豪华的客厅作为背景,连续变换了几个角度。其中,她拍下了一架盖着厚重丝绒罩子的三角钢琴,拍下了巨大壁炉大理石框架上摆放的家庭照片……其中有一张,是殷家姐妹几年前的合影。
与主人告辞的时候,小町仔细地留下了自己旅馆的电话和房间的分机号码。然后约定:等候殷婉方代为约好了正式访问总裁夫人的时间,就马上通知自己。
进来时,小町是自己步行到大洋房里面的。出去时,房门外一辆车体厚重、宽大的蓝色奥斯汀牌轿车前,殷府家的司机用带着白手套的手,为她亲自打开了车门……
在等待殷家通知的日子里,小町仍然是热衷于各大百货公司的疯狂购物。她一心想为自己找到“那样的”一条淡紫色的落地丝绸裙子。最后走遍了一条南京路,迟迟未能如愿,倒是为紫姨买到一条白色的三角披肩……
这次同行来到上海的孙隆龙,似乎有心改变自己在大家心中“纨绔子弟小浑球儿”的印象,开始了乐此不疲的明察暗访——
他时而是个来自北平的富家公子,穿戴时尚、出手大方,热衷于钻入上海的上流社交聚会,向那些名媛、贵妇们猛套近乎,甚至频送秋波;
他时而扮成走街串巷卖鸡毛掸子的小贩,模仿着苏北乡下人的口音,从石库门巷子逛到棚户区的小菜场……终于,他得到了许多不容忽视的“道听途说”……
殷婉圆过去的钢琴学友韩小姐,长着一张尖尖的瓜子脸,皮肤偏黄略黑。她家好像是开女服店的,似乎体现在这个女儿身上的,就是长长短短、花花绿绿、棉麻丝绸、中西搭配、常换常新的行头。
隆龙曾听说:上海人大多是“不怕家里火烧,就怕路上摔跤”,这话无非是形容他(她)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可以住的是亭子间、“鸽子笼”、四壁合围的“房中房”。一旦走出家门,个个都像老爷太太、绅士淑女。
听说上海小资产阶级家庭女人的旗袍,春、夏、秋、冬,单、衬、绒、毛……每种就需要常备三到五件——如此计算出来的数字,足以令北平的女性们咋舌了。
那韩小姐与生俱来便是自家商店的活招牌一块,尽管隆龙对她长相的评价,勉勉强强只够个“中等偏下”,在服装的拥有量上,至少可以比上海市民的平均标准,再多出三到五倍。
但似乎“不缺穿”,并不意味着“不缺吃”。在家庭聚会上认识了孙隆龙的她,巧妙地暗示这位“老好玩的北平小公子”,请自己在虹口区著名的吉美饭店,大吃了一顿充满欧洲古典田园风情的美食。
在“还算得体”的范围内,“以江南之水克北方之山”——温文尔雅地敲了孙隆龙一竹杠。此行上海,倒是早早斩断了孙隆龙任何一点儿“免费吃豆腐”的念头:
无论是对“上海小姐”,还是“上海小妞”,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尽管那家吉美饭店的一道什么名菜“芋泥炸板鱼”,被这位总是在更换衣服的韩小姐吹得天花乱坠,隆龙觉得,根本就不如紫姨家何四妈烧的西式煎炸鱼块好吃——金灿灿、香喷喷,酥脆的面包糠里面,鱼肉又暄又软。
那位韩小姐更加在意的,似乎也是“享受高尚的生活情调”——刀叉摆弄得像模像样,好像时刻准备着接受满餐厅所有人,可能投送来的“惊艳”的目光……
隆龙觉得,这样的“鸟约会”,名副其实是“度时如年”。幸而上海人凡事就是讲究“实惠”二字——取之于实惠,也报之于实惠。韩小姐人家也不白吃你孙公子的嘛。翘着兰花指,频频优雅地举杯,“陪着你”喝了两杯黑啤,也就开始嗲声细气、不计“工时”地讲述起来——
几年前,失踪的殷婉圆在一次小范围的家庭音乐会上,曾经得到了现在的殷家女婿——殷婉方的丈夫郑宏令博士表示崇拜的一支玫瑰花。
说是当时上海名门待字闺中的大龄小姐们,都很注目这位三十初头的“钻石王老五”。传说郑宏令出身杭州的丝绸大商户,是毕业于著名常青藤学府哈佛的经济学博士。为他暗藏心迹的富家女不止一人。
当人们在若干次社交聚会上,都看见这位郑博士总是跟殷婉圆独处在一起,有人就醋兮兮地在背后嘀嘀咕咕,给他取了个善意的绰号,叫“香饽饽”……
在一次殷家两姐妹的生日聚会上,殷婉圆用钢琴伴奏,殷婉方则表演了她拿手的芭蕾舞《堂吉诃德》中的西班牙扇子舞,郑宏令也用英文唱了两首美国民谣……
细心的小姐们亲眼看到,郑博士在唱歌的时候,曾经用那么含情脉脉的目光,注视着为自己伴奏的婉圆小姐。但那却是殷家姐妹最后一次同时出现在公开场合。
不久后,令人们大跌眼镜的一个消息发布在报纸上:“香饽饽”郑宏令博士,不是与殷婉圆,而是和殷婉方小姐——闪电般地正式订婚了!
如同一颗小小的粉红色炸弹:“殷家姐妹争婿反目”说,“郑宏令脚踩两只船”说……一时引来绯闻满天、猜测纷纷。
仿佛人们不无几分幸灾乐祸的各种假设,真在某种意义得到了客观事实的证明:殷婉圆突然离家出走,给父母留下了一封措辞暧昧的亲笔告别信,据说是写下了“祝妹妹幸福。请不要找我……”的短暂话语。
殷婉方和郑宏令在婚礼上,还把对婉圆的无限爱意与思念,声泪俱下地表述了一番。在场的来宾,不少人亦为之动容——如花似玉的新娘殷婉方,无限深情地呼唤着:
“亲爱的姐姐,我和爸爸、妈妈、宏令,捧着亲人的心,日夜等待着你的归来……”
此一场面,反倒成为殷家婚礼上颇为感人的戏剧性一幕,马上就被那些花边新闻的记者们从各个角度都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见诸于多家报刊。
在以后的日子里,殷婉方和郑宏令是一对如何相敬如宾的楷模夫妻,又获得众口皆碑。唯一不曾再出现的,是姐姐殷婉圆的踪影和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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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三
孙隆龙还真在上海的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几个殷家过去的老佣人。其中至关重要的,一个是殷太太早先贴身的杂使女佣,已经年近七旬;另一个,是殷家姐妹的乳母。
开始时,她们摆出一副决心为过去的东家“守口如瓶”的面孔。孙隆龙照样是以他那惯用的杀手锏:金钱、物质,很快就摇撼了这脆弱的道义力量——
一个和气慷慨的北方小伙子,先是热心地帮助人家把菜篮子提回家,以后就是主动把那呛虾、醉蟹、糟田螺、青鱼、圆鱼、大黄鱼……总之,无论多腥、多臭、味儿多怪,只要听说是上海百姓的至爱,他都一个劲儿地上赶着送进家门……
到头来,不过就是想跟老阿姨们聊聊天,扯扯过去东家的闲话。
殷达和的太太岳凤莲结婚后,好多年都没有生下一男半女。无奈殷先生在娶亲之前,与老岳父发过毒誓:永不纳妾讨小。夫妇俩人的膝下,也确实冷清了很久。
但是,太太突然有了身孕的消息,不胫而走。亲戚朋友中好事的女眷们,也有上门借着慰问之名,跑来确认虚实的。那时,笑吟吟的岳凤莲也当众嚷嚷:想喝大街上卖的酸梅汤啦,要吃弄堂小菜带辣味的豆瓣肘子啦……
不久后,太太说是为了保胎,多补进时新蔬菜和活鱼,回到无锡乡下的外婆家去小住。半年后,被殷先生从乡下接回上海时,怀里果然抱着粉嫩粉嫩的一对千金!
大的起名“婉圆”,小的起名“婉方”。太太和先生,自然都把她们宝贝得掌上明珠一般。
应该说,岳凤莲曾经是个好母亲。她不惜花钱为婉圆买了外国的大钢琴,给婉方重金请来金发碧眼的洋人舞蹈老师,学的就是那种“用大脚拇指尖尖立在地板上的舞”。还为了她,在院子里加盖了一间带大镜子和木把手的房子,让她在里面,“自己瞧着自己的人影,跷腿、转圈圈呢”!
但是,也有让人感到蹊跷、费解的地方,那就是两个女孩子随着年龄的增长,开始渐渐不再像小不点儿的时候那样,亲密无间了——
记得是她们六、七岁那年,有一次,婉方想摸摸婉圆的钢琴,一向性格温厚的小姐姐婉圆,却故意猛地关上了琴盖,夹肿了婉方的手指头。为此,婉方也绝对不再允许小姐姐婉圆,走进她练习跳舞的大房子里去了……
两个孩子都开始在父母面前争宠,相互间增加了许多斤斤计较、磕磕碰碰的事情。殷家一家四口在外人面前,却向来表现得亲密无间。
兴许,正是因为夫人的娘家过去在上海滩名声不太光彩,现在的体面,也就格外的至关重要了。
家业由过门女婿殷先生继承以后,历尽艰辛才逐步摆脱了历史的阴影,成为社会名流和正大光明的民族实业家。棉纱、布匹的加工、印染和出口生意,殷家都是做得实实在在的。今天的一切来之不易,殷氏夫妇当然重视家族的在外名声,大事小事都要做好表面文章。
她们的乳母提起往事时还说,太太其实连一天的奶,也没有给两个女儿吃过。说是没有奶水,还就真的一滴也没有!
最让乳母费解的还有一件小事,就是女孩子们都是在十三岁时来了例假。两个小姐因为还不懂事,都吓得哭起来。作为母亲的殷夫人,却在乳母向她报告这个消息的时候,突然表现出了一个母亲不可理喻的厌恶态度!
做母亲的,不但不为女儿的成长感到欣喜,也不去对女儿进行安慰和教导,而是打发乳母为她们“买些要用的东西”,就从此不再过问一句……
隆龙还是第一次听女人闲谈女人身上“特有的东西”,生怕那老乳母看见自己偷偷臊红了的耳朵……
老佣人说,殷家在姐姐婉圆出走以后不久,日子也还算平静。从老爷太太到下人们,都认为大小姐是耍小性子,过一阵子自己就会回家。
不知道为什么,大小姐并没有回来,家里的老仆佣们也纷纷提出辞工离去……当问到“这是为什么”的时候,孙隆龙得到的回答,竟是十分荒唐的:
殷府大宅里开始闹鬼啦!害怕。待不住了。
当孙隆龙追问:那“鬼”是怎么个闹法呢?回答得也很含糊:
婉圆已经出走快一年了,有一次,老爷、太太是去了太湖别墅休养,好几天都不在家。半夜深更的,就从没有开灯的大客厅里,传出了钢琴声?!
佣人曾经问过婉方,晚上听到什么没有?婉方就生气,一口咬定是下人们瞎编的“迷信故事”。如果谁敢在老爷太太跟前也这么“造谣生事”,就扣掉谁的薪水。
谁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