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水主藏-第22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一顿饭吃得烦闷无比。当晚,冬水百般寂寥之下,终于悄自溜出冬水谷,顶着凛凛寒风,沿着少小走熟的道路,行到一处高峰之上。
借着林子树顶落雪反射的淡淡白光,八卦阵的全图,尽在眼底。她童心乍起,抽出随身长剑,在峰顶积雪中,倏然挥舞,眨眼功夫,便画好了一幅简图。
“当真是抛下了好久的功夫。”她心头一叹,凝目看着这一幅简图,细细揣测其中种种变化。然而这“武侯八卦阵”玄机重重,岂是她一时之间便可推算得出?看了少顷,方推出“开门”变化,她便觉胸口沉闷,双鬓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停,不禁右手发力,一剑直直钉入雪下泥土之中,这才依仗着剑身之力,勉强站稳。
“早猜到你是来了这里……需我帮忙么?”
后心一热,一股纯厚内力传入督脉,立时解了她的种种不适。而自入“开门”之后,眼前那千军万马的幻象也随之烟消云散。冬水轻轻吐出一口白气,道:“这阵法果然精妙无比,一但行错,心魔便起,难以抑制。”
李穆然接过她手中长剑,哂笑道:“所以说,你白日间能看穿生门不过是仗着有点小聪明,倘若日后要你也摆出这林阵拒敌,只怕就不行。”
冬水冷哼一声,道:“你便会?会了,还不是用去害人?”
李穆然慨叹笑道:“这话若被孙姨听到,不治你‘大不敬’的罪过么?”
“孙姨与你不同。”冬水淡然道,仍俯下身子,全神贯注于那简图上。
“《孙子兵法》有云:‘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故而这武侯八卦阵,也分两种,一为九天之阵,一为九地之阵。”李穆然不再反驳她,只是拿着长剑比比划划,口中娓娓讲述,“九天之阵乃为乾金之象,主养兵布阵;九地之阵乃为坤土之象,主屯兵驻守。诸葛孔明于江滨所布石阵,以及如今孙姨所布林阵,皆为九地之阵。”
继而,他耐心在雪地上画出数幅阵图,将阵形种种演变以及因之产生的凶险状况一一道来,冬水本不愿听教于他,但不知不觉中,也被那“青龙逃走”、“白虎猖狂”的名称吸引,竟听得入神,甚至屡屡提出疑问,与他相辩。
月色如水,洒在峰顶。二人仿佛回到了数年之前,依旧是在这山巅之上,一教一学,其乐融融,一时间,均忘了这些年来的不快与隔阂。
“穆然哥哥,若你没有离开,我们便能每天在此,畅谈所学。”待李穆然讲罢,冬水忽地幽幽叹息,仿佛追昔忆往。
李穆然心中一动,侧头看她,只见清冷的月光下,她满头青丝如雪,泛着灿灿银光。想来,自己的头发也是一般模样吧。他微笑着摇头,若能当真厮守到二人白发盈头,该有多好?
“你若随我离去,我们依旧可以每天畅谈,不是么?”
冬水却笑了起来:“你还拿我取笑?嫂子她还在家等你呢。”
孰料,李穆然剑眉一挑,竟冷笑道:“她么?”他一掌拍上旁边柏树树干,顿时震得满树“簌簌”作响,大片大片的积雪洒了二人一身。冬水不禁一缩身子,躲在一旁,却见李穆然依然立在树下,一动不动。
“她待你不好么?”冬水不禁怯怯地问道,伸手过去,轻轻拂去他肩头的冰雪。
李穆然静然稍许,终究开口道:“我是汉人布衣,她是夷狄贵族,又明知我是为了得到慕容垂的信任才应下此门亲事,自然百般地看不起我。”
“看不起你?”冬水瞪大了眼睛,不肯相信。冬水谷的传人均是心高气傲,李穆然集众家大成,尤为恃才傲物。可以想见,他与一个从心底里瞧不起自己的人一同生活,这一年来,他的日子要有多难过。
李穆然见她眼神之中充满疼怜,心中一软,又笑着开解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些日子一直忙于攻陷邺城,平时我都住在军中,极少见她。”
他停了一停,续道:“更何况,我那边比起你在庾家,可要安稳许多。冬儿,我要娶你并非戏言,你随了我去,虽然吃食用度不如在南朝讲究精巧,但总好过每天劳神劳心。”
冬水仍是轻笑道:“如此,先多谢你一番好意。如今玉宇阁已有起色,庾家也渐渐井井有条,等过了明年,我交代完毕,便可回来谷中,再也不出去了……外边,总是凶险得很。”
李穆然却直盯着她,问道:“是么?等过了明年,你就交代完毕?冬儿,对我不必打此诳语。过了明年还有明年,只要你接受不了‘他已死’这个事实,你便无法交代!”最后一句他厉声喝出,宛如当头棒喝,顿时令冬水身子一震,向后退了两步。
他是全天下最懂她的人,这句话喝出,自然直击她心底最柔之处。
“穆然哥哥,”她勉强笑着,“你当真是……连半分让我自欺欺人的余地,都不肯留给我呢。”说着说着,已经泣不成声。
李穆然见她哭得伤心,顿感歉然:“或许,我不该这么逼你,但你总有一天,应该面对这个事实。”的确,当日,他冲进小楼看到那皮面具时,睿智如他,便已看清了这一切。正如冬水所想,她要延续庾渊的生命,要完成他未竟的心愿;然而,冬水没有想到的是,一但完成庾渊的心愿,她势必会沉浸其中,沉浸在“庾渊犹生”的假象之中;而若要她毁去这个幻想,势必难于登天。
这并非骑虎容易下虎难,而是她内心深切的期许,抑或说,当冬水甫踏上长江南渡的木船时,便注定她已死,而她的后半生都成为了庾渊。
李穆然爱她至深,一但看穿,便无法置身事外。
“纵然要你恨我,我也要揭穿这一层假象。”李穆然低语道,“哭一场,然后退回到江北,不要再过去了。”
“这不成。”再一次,冬水断然拒绝。她擦去泪水,道:“我听你的话,会去面对……但一定要给庾家一个交代,才能回谷。”她深吸口气,仿佛放下了心头重担一般轻松,却有些许的无所适从。
李穆然点点头道:“这也罢了。那么等你回谷,我来找你么?”
“我不嫁你。”冬水别过头去,脸上微微泛起些许绯红,但语气中的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李穆然不由得苦笑:“你这是决意要终老谷中?你还不明白么,我……”
冬水却打断了他,凛然道:“不明白的不是我。你离谷六年,如今就要开始第七年,你却还没想通么?若是单单看待我的情份,早在我十八岁时,我便会嫁给你,要你留在谷中,哪也不要去。”
“你知道?你都知道?”李穆然愕然当场,不禁心中一酸,两眼一热,只觉眼前一片模糊朦胧。
原来,他竟是如此地低估了她。只不过是一直的知而不应,便足以迷惑他这许多年,他自命是她的知己,却从不晓得,这“当局者迷”的道理。
冬水不理会他的惊讶,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然而你留下来了,你不会开心,我也不会高兴。自幼,你的心思就是驰骋疆场,建功立业,乃至位极人臣,大富大贵。”
她边说着边捡起根树枝,在雪地上写着什么。
“我要的却与你截然相反,甚而南辕北辙。”她后退一步,让李穆然看得清楚。
那是一首起自先秦的《击壤歌》,在冬水谷中,已被吟唱了数百年,甚至四围的树影婆娑中,也萦绕着这五句话,永远不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地上赫然。
对于这点,李穆然又何尝不知,然而他在冬水谷中生活了恁长岁月,实在对这平淡不惊心起倦烦。他探脚过去,将这一切扫尽,道:“你现在呢,又怎样?”
冬水一时哑然,她仰头望月,良久才说:“终归有一天,我会。”
“既如此,”李穆然忽地改了口气,问道,“你什么时候南下?”
“后日。”冬水微微一怔。
“我明日便离开。”李穆然将长剑递还给她,不等她回话,一转身,早入了山路之中。
“这么……”那个‘快’字还留在口中,冬水却再也说不出来,只是手持着长剑,静静地看他下山。蓦然间,她忽然觉得心中涌起许多歉疚。
李穆然不负所言,果然次日正午,便驾马离谷。因他的离去,谷中诸人又生一阵议论,冬水心情不畅,于又一日的清晨时分,就牵了良驹东行而去。
这一路上她心系玉宇阁,将马催得极快,等到太阳偏西时,已到了出秦岭前的最后一片山林。
半边天的火烧云将地上的一切都映得温暖,甚至林子的荫翳也为之收敛许多,冬水稍觉疲惫,遂放缓了速度,顺手取出马鞍旁的水袋用以解渴。
正在这时,林子里仿佛有了什么躁动。
冬水只觉身子一顿,不经意间手一晃,竟不慎高举着水袋将半幅披风淋个透湿。她蹙起眉头,这才发觉跨下的马匹似乎受了什么惊吓,虽然仍在前进,但脚步迟缓不定,无疑是在逃避前方的什么。
“是什么呢?”冬水登时警觉,想起去年途径此处遭遇的毛氏,不禁渗出一身的冷汗。所幸此时孤身一人,倘若与敌遭遇,那久久萦绕在自己脑海之中的噩梦也不会再次成真。
显见坐骑再不敢前行,冬水不假思索,当即将细软包裹背在身上,滚鞍下马。
“走吧。”她拨转了马头,任它自行离去,自己则抽出长剑,一步一步地缓缓前行。
细细地看着地上,能看出不久前曾有两匹马并行经过,冬水沿着这行马蹄印记一路走去,然而走不出两百步,就见一道细细的钢丝横亘整条道路,两端勾连得极长,不知归处。
马蹄印至此结束,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杂乱以及难以分辨清楚的拖痕。
“绊马索!”冬水心中一惊,暗自庆幸是步行到此,同时,更提高了几重警惕。
然而,余光所及之物,让她再难平静心绪。
一侧的树枝上,一物随着微风轻轻晃动。那物周身灰褐,其上沾满了扎眼的血迹,正是李穆然的狐裘。
“穆然!”冬水心头一寒,一提气,素手如揽月摘星,早取过那件狐裘。
在落下的霎那,她依稀瞥见不远的草丛之中,躺着两具死马尸体,几头猞猁在旁撕咬马肉。想来,就是因为闻到了它们的味道,自己的坐骑才不敢前进。
许是因为天气冷寒,那血早被朔风吹干,但树下的地上,却依稀留下了血迹以及打斗痕迹,一直蔓延到林子更深处。
“穆然,穆然!”冬水心中大恸,紧紧地抱着那狐裘,顺着血迹直追而下。
这一路跑去,满脑子想得都是李穆然一旦落入敌手,会被如何对待的画面。他是后燕大将,倘若被抓,不降,便只有个“死”字。
假如能提早晓得这些,她断断不会让他过早离谷。她一向不愿对他管束,然而,为什么每一次让他离去,后果都是如斯的可怕?
血迹蜿蜒到一颗大树之下,竟而断绝。
冬水倏然止步,但无法止住疾跑之后的惯性,身子还是顺势撞在那棵庞然云松上。肩膀被撞得生疼,十余颗松果在震荡中落下,砸在她身上,彻骨的痛。
他究竟是被抓住了,还是借机跃上了树呢?
抬头望着高逾十丈的斜逸松枝,冬水努力调匀呼吸。但这时她满心中的担忧翻江倒海,无论如何,也不能专心下来平复内息。
那棵松枝,该是自己能纵到的极限吧。冬水轻轻咬牙,这一年来都全心在庾家上下,早已荒废了功夫,不知此刻能否勉强够到。不过,李穆然对于练武从未耽搁,而从这一路上淡到几乎无法辨认的足迹看来,他的伤不在腿,那么,他的轻功应当足以使得他逃脱生天吧。
想到此处,冬水稍稍定神,深吸口气,将狐裘及自身的细软包裹,甚至是披风都丢在树下,手中只持了把长剑,陡运轻功。
这一纵之下,离那松枝犹距两尺。眼见身子就要下沉,她骤然拔出长剑,银光一闪,劈入树干之内,继而借力翻身腾起,终于跃上了树杈。
树杈上,既无血迹,也无脚印。
她心头一沉,提气又纵上几层树枝,直至到了冠顶,才彻底绝望。极目远眺之下,但见正北方有徐徐青烟升腾而起,紧接着,一声凄厉的哀嚎传出,那声音直刺入耳,让她为之颤栗。
他遇到的,果然是符登的虎狼之军么?
她清楚明白那声哀嚎意味着什么,一时间,眼前一黑,便自这十余丈高的树冠顶部倒栽而下。
幸得树下堆的是厚厚的衣衫,也幸得她在最后关头忽然清醒过来,才使得后背着地,未受更大伤害。这一震之下,胸前气血翻腾,只觉一运内息,五脏六腑都如受刀绞,但她深知不能放弃,不管怎样,她也要到那升起烟火处看个明白。
若果真是他,自己又能如何?
她心乱如麻,不知所措。李穆然是她一生一世至亲之人,往昔他离去之时,谷中所有人都知道他在战场上随时会丢了性命,但人们均信任他的才能,均信任他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