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毛战记-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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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现在我知道了。而且,你也很快就会知道。我会回来找你的,我对天发誓。这次会和从前不一样。我们可以打破这种一代又一代不断重复的过程。你和我。我会回来找你,然后,我们一起爬上那个沙丘。”她忽然笑起来。“如果那边真的有那座沙丘的话。”她越说越大声,“如果那座沙丘真的在那边,而且绿草如茵,那么,我们就一起爬上去。”
她转过来看着他。
“那根本不是什么暴动,而只不过是少数人的反抗行动。那些知道真相的人。他们想出去。”她露出笑容。“而他们也真的出去了。”她继续说,“他们的愿望实现了。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擦镜头。他们口口声声说他们打死都不会擦镜头,可是最后都乖乖擦了。我知道为什么。我知道。而且,他们一直都没有回来,他们在外面等,一直等一直等。不过我不会像他们一样。我会马上回来,这次会跟以前完全不一样。”
霍斯顿紧紧抓住她的手,泪水沿着脸颊往下滴落。“亲爱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感觉到她想跟他解释,因为地堡已经夜深人静,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没有人会来打扰。
“我知道所谓的暴动是怎么回事。”她说。
霍斯顿点点头:“我知道,你刚刚已经说了,有一些人……”
“不对。”艾莉森忽然把手缩回去,不过,她只是想往后退一点,这样才能够看着他的眼睛。她的眼里,已经不再是先前那种狂乱的眼神。
“霍斯顿,我知道暴动是怎么造成的。我知道为什么。”
艾莉森咬了一下嘴唇。霍斯顿等着她开口,浑身肌肉紧绷。
“总是有人会怀疑,外面的世界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可怕。你自己也曾经有过那种感觉,不是吗?你不是也会怀疑,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根本就是假的,有人一直在骗我们?”
霍斯顿不敢回答她,甚至连动都不敢动。他知道那种危险。只要有人敢讨论这种问题,下场就是被送出去清洗镜头。他坐在那里浑身僵直,等着。
“起来暴动的人,有可能是年轻的一代。”艾莉森说,“大概每隔二十年就会发生,我想,他们大概是想去尝试,去探索。就拿你来说,难道你都不曾有过那种冲动吗?难道你年轻的时候没有过吗?”她又开始出现迷惘的眼神。“或者,也可能是年轻的夫妻,刚结婚的。在我们这个该死的世界里,别人不准他们生孩子,他们简直快发疯了。也许他们愿意不顾一切去冒险,只要有机会——”
她的视线仿佛落在某个很远的地方。也许她忽然想到当初他们抽到的签,而现在他们再也没有那个机会了。她回头看看霍斯顿。他一直没吭声,也没有阻止她,叫她不准再说这些触犯禁忌的话。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就因为这样也被送出去清洗镜头。
“说不定也可能是老人家。”她说,“已经在这个小地方关太久,再活也没几年,所以他们什么都不怕了。说不定他们就是想出去,把里面的空间让出来,让给他们的宝贝孙子孙女。总之,不管是年轻人还是老人,每次暴动都是因为这种怀疑,这种感觉。他们觉得这个地方很烂。”她转头看看羁押室四周。
“不能说这种话。”霍斯顿压低声音说,“这是最严重的犯罪——”
艾莉森点点头:“公然宣称自己想出去。没错,这是最严重的犯罪。不过,你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会有这种禁忌?因为暴动就是这种欲望所引起的。这就是为什么。”
“想出去,你就真的会被送出去。”霍斯顿轻声嘀咕了一句。那是小时候大人常常告诫他们的一句话。爸妈警告过他,绝对不可以有离开地堡的念头,连想都不准想。他是他们唯一的宝贝儿子。只要一说出口,立刻就会面对死亡,而他们就会失去唯一的孩子。
他回头看着太太。他还是搞不懂她为什么突然发疯,突然决定要出去。她说她发现被删除的程序,而那种程序制造出来的影像,看起来和真实世界一模一样。那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他问她,“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不先来找我?一定有更好的办法可以查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可以分成几个步骤,比如一开始,我们先告诉大家你在硬盘里找到那些——”
“然后呢?掀起另一次大暴动?”艾莉森大笑起来。看样子,可能她的理智还没有完全恢复,或是因为挫折感太强烈,或是积怨太久,或者,也可能是她觉得自己被欺骗,被蒙在鼓里,所以才会情绪失控。也许,几十年来,或是几百年来,地堡里世世代代的人都被蒙在鼓里。“你这种方法我看就免了吧。”她不再笑了,“我已经把我发现的东西删掉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就让他们继续留在这里吧,活该。我说我会回来,只是为了要回来找你。”
“你一出去就回不来了。”霍斯顿愤愤地说。“从前那些被送出去的人,你以为他们还在外面吗?你以为他们是因为觉得被我们背叛,所以决定不回来?”
“你觉得他们为什么会去擦镜头?”艾莉森问,“为什么他们会毫不迟疑地拿起羊毛布,拼命擦镜头?”
霍斯顿叹了口气。他发觉自己满腔怒火已经渐渐消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说。
“我问的是你。你觉得呢?”
“这问题我们不是讨论过了吗?”他说,“我们讨论过多少次了,你忘了吗?”他相信,夜深人静的时候,每一对年轻夫妻都曾经私下揣测过。他转头看着艾莉森后面的墙壁,回想起他们从前也曾经聊过这些问题。此刻,看着那月亮在天空中的位置,他大概可以估得出来现在是晚上几点。时间已经不多了,明天,他太太就会被送出去。这个简单的事实,就像暴风雨中偶尔划过的闪电一样,不断在他脑海中闪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揣测。”他说,“我们从前也私下讨论过,不知道多少次了。现在我们就——”
“不过现在你已经知道新的资料。”艾莉森把手缩回去,拨开脸上的头发,“现在,你和我都已经知道新的资料。现在,我们总算搞清楚了,从前那些出去的人为什么会有那种反应。完全搞清楚了。明天,我就可以亲自去证明了。”艾莉森露出笑容,拍拍霍斯顿的手,仿佛在安抚小孩子。“而且,亲爱的,有一天你自己也会明白的。”
第06章
【现在】
她走了以后,第一年,霍斯顿一直在等她回来。他变得跟她一样疯。他看得到她的尸体倒在那座沙丘上,但他相信那景象一定是假的。他一直怀着希望,希望她会回来。她走了以后,满周年的那一天,他一个人在羁押室里刷地板,清洗那扇黄色的闸门。他迫切渴望会听到门后传来声音,敲门声,太太的灵魂回来找他,让他得以摆脱这一整年的煎熬。
然而,她并没有回来。后来,他开始思考另一种方式:出去找她。他不断搜寻她的电脑档案,一天又一天,接连找了好几个月,找到了一些她拼凑出来的资料,一知半解,因此也开始陷入半疯狂状态。他开始相信,这个世界是假的,更何况,艾莉森已经不在身边了,所以,就算这个世界是真的,他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然而,艾莉森出去满两年的那一天,他表现得像个懦夫。他走进办公室,本来想当众宣告他要出去,但就在快要说出口那一刹那,他忽然又把话吞回去。那一天,他和副保安官马奈斯一起外出巡逻,而那个秘密就像火焰般在他心头燃烧。那一整年,他表现得很怯弱,他背弃了艾莉森。第一年,他背弃了她,第二年,他背弃了她。不过,到了第三年,他不打算再继续这样下去。
现在,第三年过去了,他孤零零地坐在气闸室里,身上穿着防护衣,对眼前的世界满腹狐疑,对自己的选择充满自信。他身后那扇厚厚的黄色闸门已经紧闭,把他隔绝在地堡之外。霍斯顿忽然想到,从前,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样死去,也不曾希望自己的人生会是这样的结局。从前,他总认为自己会在地堡里待一辈子,最后,就像他的父母一样,埋骨在八楼土耕区的泥土里。他曾经梦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孩子,甚至奢望生出双胞胎,或是抽到第二次签,和妻子白头偕老。
不久,黄色闸门另一头响起了警笛声,警告在场所有的人离开。除了他。他必须待在这里。他没地方可以去。
氩气槽开始发出“嘶嘶”声,气闸室里开始充满浓浊的氩气,一分钟后,霍斯顿已经感觉到气压了,因为防护衣的接缝部位变得很紧。他呼吸着防护衣里的氧气,站在另一道闸门门口。那是禁忌之门,门外就是那可怕的世界。他静静等候。
接着,墙壁内部的活塞忽然发出金属的“嘎吱”声。整个气闸室里覆盖着一层抛弃式胶膜,现在那层胶膜已经被高压氩气撑得起皱。等霍斯顿出去之后,这层胶膜会被焚毁,然后工作人员会在天黑之前把气闸室清洗干净,为下一次任务做好准备。
后来,大闸门颤动了一下,两扇门板开始往内缩进门框里,门板间露出缝隙。原本闸门的设计是可以全开的,不过,他们并不打算完全打开,因为必须尽可能减少毒气渗入,降低危险性。
高压氩气开始从缝隙往外泄,一开始是尖锐的“嘶嘶”声,后来,缝隙越来越大,渐渐变成低沉的怒吼。他慢慢靠近那扇门,而且很惊讶地发现自己完全没有退缩的念头。他想起从前那些人。他曾经感到困惑,为什么那些出去的人面对那扇可怕的闸门都不会退缩。现在他明白了,待在气闸室里,很快就会跟那层胶膜一样被烧成灰,还不如走出去,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他们宁可多活几分钟。
后来,闸门终于开得够宽了,霍斯顿从门缝挤过去,防护衣擦过门板边缘。他笼罩在一团雾气中,因为外面的空气比较稀薄,喷出来的氩气都凝结了。他看不见前面,只能在雾气中摸索着往前走。
雾还没散,闸门就开始“嘎吱”作响,慢慢关上。接着,厚厚的钢板“砰”的一声合上,隔绝了里面的警笛声,也把他隔绝在充满毒气的外面。气闸室里开始喷火消毒,把渗进去的有毒物质彻底消除。
后来,雾渐渐散了,霍斯顿发觉自己站在一条水泥通道底端,水泥板斜斜地通向上面。他脑海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快点!快点!——他知道时间不多了,他的生命正一分一秒流逝。他挣扎着往上爬,有点困惑,为什么走出闸门之后,并不是面对地平线。先前在大餐厅看墙上的影像,总觉得脚下踩的地面,就是外面世界的地平线。他已经太习惯那种感觉。
那条窄窄的水泥板通道,两边墙上是一块块凸起的水泥。他拖着脚步往上爬。透过面罩,他只看到一片白茫茫的光,有点困惑。后来,当霍斯顿爬到斜坡顶端,他看到天空了。不久前,就是为了一个小小的渴望,渴望看到这片天空,他被判处死刑。他转身四望,扫视着远处地平线,看到那一望无际的翠绿,他忽然感到有点晕眩。
绿色的山丘,绿色的原野,还有他脚下的绿草如茵。霍斯顿在头盔里惊叹了一声,眼前的景象令他心情激荡。而在那翠绿的山野之上,是碧蓝如洗的天空,那鲜艳的色泽就和童话书里一模一样。而那纯白无瑕的云犹如活生生的动物在空中翻涌。
霍斯顿不停地旋转,不停地旋转,享受着眼前的美景。这时候,他蓦然想起,当初他太太也有同样的举动。当时他看见她笨拙的、缓慢的转身,那模样仿佛迷路了,或是傻住了,或是在考虑该不该去擦镜头。
镜头!擦镜头!
霍斯顿伸手到胸前,从口袋里掏出一片羊毛布。擦镜头!他终于明白了,刹那间的领悟冲上他脑门,令他感到一阵晕眩。这就是为什么!这就是为什么!
他转头去寻找那面墙。地堡最上层四周环绕着一面墙。他直觉以为转头就会看到,但很快就想到,对了,那面墙是在他脚底下。他背后是一座小小的水泥圆丘,大概两米高,侧边有一道铁梯,顶上有天线。面向他的那一边,有一个口径很大的鱼眼镜头,圆圆的镜面微微凸出。然而,当他越走越近,发现圆丘四面八方都有镜头。地堡的超级摄影机有很多镜头。
霍斯顿举起羊毛布,慢慢靠近第一个镜头,脑海中开始想象,如果此刻他在大餐厅里,他会看到自己渐渐靠近,身形越来越巨大。三年前,他看过太太也有同样的举动。他记得她朝他挥手,当时他以为她只是为了保持平衡,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她是不是想告诉他什么?当时,在头盔的面罩后面,她脸上是什么表情?是不是像此刻的自己一样,傻兮兮地笑着?他拼命擦镜头,反复地喷清洁剂,反复地擦,然后擦干镜头,贴上防蚀膜。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