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第7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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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光第心中暗想,皇帝分明是在胡搅蛮缠,乱入人罪,以一己之私,行杀伐决断之实。他也是戆直的脾气,把头上的大帽子取下来,跪倒在御案下,“臣奉旨久掌秋曹,皇上若是执意行以非刑,断断不敢奉诏!”
“魂账!”皇帝勃然大怒,“朱光第,你是在威胁朕吗?”
“臣不敢。臣受皇上十余年信重之恩,心中最是崇敬圣主,岂敢有半点不敬、胁迫之想?只是,皇上,若是恶法为一人而开,后世子孙有样学样,岂不使皇上当年所说的话付诸东流?臣……”
皇帝气得一个劲的翻白眼儿,但又给朱光第的话顶得一句答对也说不上来。诚然自己当年是说过,例不可因一人而开,想不到今天倒给他拿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他恨恨的一摆手,管自进殿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好笑之外,更佩服朱光第的这番犯言直谏的勇气。只不过,这件事不能就这样放着,总得拿出个解决之道吧?
为了朱光第直言不讳,皇帝表面大发雷霆,实际上在心中却很觉得满意,这种君子正色立朝之风,十余年间已经不见庙堂了!更多的人都是唯唯诺诺的领旨办事,根本不会想一想,自己的话是不是有未尽之处,仅从这一点而言,朱光第不但不能贬斥,反而要大大的嘉赏!旁人不明其中,白白为他担了半天心。
等到军机处灰头丧脸的转回直庐,六福一步跨进,站在门口一声长喏,“有旨,朱光第接旨。”
朱光第还不及坐下,赶忙又奔了出来,恭恭敬敬的请了圣安,跪在地上,双手撑住身体,“军机大臣朱光第……”六福只说了几个字,故意停顿了一下,低头看看,朱光第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让他这番做作全落到了空处,除了暗骂一声‘老家伙’之外,心中也有几分佩服,当下不再戏耍,“……入值以来,勤勉奉上,而秉性戆直,执法清明。着赏加他一级,食双俸。钦此!”
若说朱光第一点不害怕未必是实,但自幼饱读诗书,养成了君子不苟的习性,自问宠辱不惊其心,但等六福念完,还是不自觉的楞了一下,“还有,着朱光第、肃顺到三希堂见驾。钦此。”
“臣领旨,谢恩。”朱光第声音微微有些颤抖,碰头领旨。
两个人弯着腰进到三希堂,因为这里放有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帖》和王珣的《伯远帖》,故而得名,实际上,还有另外一层涵义,即“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
三希堂的面积小到离奇,不过三五平米,半间屋子是一张方炕,皇帝居于炕东端的半圆形宝座上,正在低头看折子,屋内除了一个惊羽,再无旁人。“臣恭请皇上圣安。”
“刑部那边,你等一会儿去传朕的旨意,就按部中所拟的罪名吧,不必加重。”他放下折子,苦笑着叹了口气,“朱光第,你是饱学之士,朕问你,自古以来,做天子的不下数以百计,像朕这样,做到没滋没味,成天给你们这些臣下顶撞的,可有几人?”
听他说得委屈,肃顺。暗暗好笑,朱光第却正色答说,“正是为了有皇上善纳忠言,虚听己过,才有今日我大清威加海内,四方臣服之景。皇上若说为臣等顶撞,请恕臣大胆说一句:像皇上这般,成就天人之道,使海内升平,万民景从的圣主,史上又有几人?”
皇帝为他这番话说得飘飘欲仙,“人言朱光第为人忠恳,办事坦诚,惜乎言语无趣,今日一见,可知是谬言!这份谀辞滔滔,便是肃顺也不在以下呢!肃顺,你听见了吗?你说,朕说得对不对?”
“是,奴才都听见了。”肃顺说道,“奴才却以为,朱大人性情忠直,所言实为心声,并非逢迎。”
“行啦,你们两个也不必在朕面前说这样的话——杨全仁免去死罪,但活罪不能逃!让他把历年所得尽数捐出,以为国用。”
光第心知皇帝又在借机敛财,但能够挣得这样一个结果足以面对天下,至于伤一些财物,不在话下,当下碰头领旨,答应下来。
“皇上,奴才还有件事,全聚德的京中名店,乃至有四海往来宾客,只为一餍所欲。奴才请皇上的旨意,这家店,可还能容它在京中开下去?”
“这件事啊,朕再想一想,但即便准许他重新开店,也要认真彻底的管束一番!朕知道你也是他店中常客,却睁目如盲,到处都是一些头戴国家名器的官员堂然而入,你就没看见?”
“是,是是。”肃顺立刻碰头,“都是奴才监察不利,请皇上恕罪。此间事了,奴才一定派人多方巡视,断不会再让此情此景再在京中上演。”
“不但是全聚德,京中所有的酒楼、茶肆,都要严厉惩处。再发现一个,不管是部院大臣还是王公耆宿,一概贬为白身!其身不正的东西!”
挥退了两个人,三希堂中恢复了刚才的宁静,皇帝手托折本,懒洋洋的靠在抱枕上,沉默了片刻,他忽然问道,“惊羽?”
“惊羽在。”
“这旬日以来,你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和朕说?”
惊羽吓了一跳,慌忙前行两步,屈身跪倒,“是!惊羽有事,但始终不敢开口。”
“是肃顺托你的吧?”他问道,看惊羽吓得以头触地,簌簌发抖的样子,心中一软,“朕知道你的性情绵软,为人赤诚,又不会像六福、杨三之流那样,为求私利,不论是什么人的孝敬都敢入手。所以这些年来,一直留你在身边,但正是因为如此,朕不想坏了你我数十年的情分——这种事,你以后少掺和。懂吗?”
“懂,懂!惊羽都记住了。”
“你也不必害怕,可能在你看来,杨全仁一事也实在是有可悯之道,所以才答应下来的,是不是?”皇帝不等她回答,管自说道,“惊羽,你和我情分不比常人,朕一直在想,等有了那一天,朕总要先安排你个退步无忧才是。但唯一的前提,就是你不可干预朝事。记住了,嗯?”
几句话吓得惊羽无可如何,一个劲的碰头如捣蒜,“行了,你下去吧,朕还得看折子呢。”
八月初六日,来自云、桂、滇、黔四省的绿营士兵在福山港下海登岸,这一次领兵前来的是项名达、单朝诏、游大琛、陈耀庚四位总兵官,兵士一共是70,320人,和前往北路支援作战的兵士全部由商船、民船运输不同,因为胡小毛统兵在福山城下大败亏输,这一次朝廷将南北洋海军能够开动的炮舰一股脑的全部派了出来,剩余之数,则是由商船组成运输队。
广西、越南两地组成的士兵在福山城外死伤惨重,能够随统帅安全撤出战斗的不足三千人,胡小毛从军一生,从来没有打过这样的大败仗!军中有四个管带,四十九名队正阵亡,还有一个严广儒下落不明,可以说,这持续了两天的战斗,把胡小毛军中所有的指挥官都报销了!
第118节 再战福山(2)
第118节再战福山(2)
退出城外,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的,兵士撤退的时候匆匆忙忙,除了一些必要的武器之外,身无长物,可以说连晚饭如何解决都没有头绪,而且,已经占据的日军城外阵地还要派人坚守,为下一步的作战展开做准备,三千余名兵士要守住城外数公里方圆的阵地,还要随时注意日军的逆袭,杯水车薪,胡小毛伤透了脑筋。
到七月二十八日,日军大举出城反击,人数超过五千众,清军人数既少,火力更是不足,被敌军像哄鸭子一般,一路赶出福山城外,直退到山麓下,才再一次站住脚步,回身再看看跟随在自己左近的战士,只剩不到两千人。
胡小毛悲愤欲绝,几次欲自杀报国,都给早有准备的黄能拦住,“大帅,兵家胜败是常事,留此有用之身,日后才有复仇的机会,难道您真是眼睁睁的看着这么多弟兄群龙无首,连一个领头的人都没有了吗?”
“还谈什么报仇?你看看,……你看看!”胡小毛用手一指,依偎在草丛和树荫下,满身满脸都是颓丧之气的战士,“就凭这千八百人,还想抱仇吗?”
“大帅,人少怕什么?我大清带甲数以百万,人不是有的是吗?只要等几天,朝廷再派兵员过来,到时候,小小的福山城,何足道哉?”
胡小毛无奈苦笑,“你倒是想得开。”他说,“但,死了那么多弟兄,我身为一军之长,把他们活着带出来,却……我该怎么和他们的父母家人说啊。”
胡小毛这样说话,分明就是矫情了,黄能叹了口气,转向一边,不再理他。
在山中度日,无疑极其辛苦,不但粮食接济不上,士兵的弹药也早已经告罄,更主要的是,伤兵得不到医治——缺医少药的情况下,非战斗减员非常严重,竟有士兵浑身爬满了蛆虫!伤病的折磨和损耗,让八月初二日一天之内,就有十二个士兵因为忍受不住巨大的痛苦而举枪自尽。军队的战斗力和士气都降到了最低点。
日军半月之内几度巡山,意图将这支残存的部队彻底消灭或者赶出去,但好在福山城外群山连绵,千百人隐匿其中,倒还不虞会被日军发现,日军搜了几次,自知无望,又担心清军大部队到来,不敢投入太多的兵士,只得灰溜溜的转回城中去了。
如此在山中住了几日,到八月初八日的早上,在峰顶担任瞭望的士兵一声欢呼,也顾不得周围是不是还有日军埋伏,更不担心自己的吼叫会暴露行藏,一溜烟的从峰顶跑了下来,“军门,军门,列位大人,我们的人来了!”
“在哪里?”
“刚刚到海面上,卑职刚刚用望远镜看见的。”
胡小毛一跃而起,他已经连续两天没有吃东西了,身体虚弱到了极致,由黄能和毕光荣搀扶中,一路登上峰顶,用望远镜向海面上看去,虽然看不清楚来的是那几艘战船,但铁甲舰巨大的舰桥在镜头中已经清晰可见,在铁甲舰的前后左右,全部是飘扬着清军海军龙旗的舰艇编队,粗略数数,不下二十艘之多。
在这些军舰之外,就是为数更多的小型船只,风帆为海风鼓起,张成一扇大大的弧面,虽然速度不及铁甲舰,但其势反而更加惊人,“这是什么船?”
“不知道。”张宵在一边答道。他本来是张相侯营中的一个队正,在福山城外的制高点争夺战中,清军投入施化理的十二营、张相侯的十五营、杨少霆的十营和盖永德八营担任攻击任务,最后虽然拿下了城外的阵地,但死伤非常严重,十五营中的五个管带,只有他一个人幸存下来。
败逃之后,张宵被火线提拔,做了胡小毛的亲卫营管带,而原本的黄能,则被胡小毛打发到下落不明的严广儒所部,担任管带去了。
胡小毛回身看看,“黄能,毕光荣,你们立刻带人下山去,把我们的人从山路领过来,不论来了多少人,全部带过来!不,我亲自去。”
“大帅,照开来的兵舰看,我军人数总在数万上下,这么多人不是一日之间就能够安顿妥当的,而且,您身子近来不好,还是卑职和毕大人一起去吧。”
“也好。”胡小毛并不坚持,“那就你和老毕辛苦一趟,左右是快一点,最好能带些人上来,先把这些伤兵抬到船上去,然后再考虑其他。”
能和毕光荣行了个礼,带领两个营剩余的不足五百兵士翻山而过,一路向海边行去。
胡小毛站在峰顶,心中一片鸡荡:这一次要让日本人看看我大清绿营的战力如何!
一直等到天近黄昏,黄能才陪同着项名达、单朝诏、游大琛、陈耀庚四人到了山中的隐匿地点,“参见军门!”
“快点起来,快点起来。”胡小毛说道,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一次来了多少弟兄?”
“回军门的话,共计70,320人,分作一百四十个营!”
“好!”胡小毛心花怒放,只觉得身上的疲惫和多日来的疼痛都不算一回事了,“都是在此地落船吗?”
名达从怀中取出一纸公文,双手呈上,“这是皇上惊闻军门兵败福山城之后,从京中特为电传至省的电报。”
“哦,是小毛答应着,面南而跪,双手接过,展开来看,电文内容很短,只有几句话,“胜败兵家之常,卿不可自抑过甚。新军到日,卿可便宜处置,为国建功。钦此。”
胡小毛无声的叹息,“皇上待臣天高地厚之恩,臣唯有粉身以报,不负主知。”
“大人,还是商量商量如何对日作战之事吧?”
“是,应该,应该。”
到八月十一日,清军7万余名战士落船完毕,胡小毛等也从山上下来,顺着从福山城到海边的唯一一条官路直抵营地,一眼看过去,海岸前到处都是清军战士,根本望不到头,“好!有了这么多弟兄,何惧一个小小的福山城?”
“大帅,福山城中有多少日军?”
“这,倒不是很清楚,想来不会少于两万之众。不过两天鸡战,被我军消灭的,也要在五千人上下。这样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