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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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说,“终究不愧是一门簪缨之后,大有乃祖之风呢!”
彭蕴章的祖父名启丰,是雍乾朝间名臣之一,他为人只知道做事,于那些官场上惯常的‘激言畸行’殊无所知,而且脾性很是古怪:‘凡所建设,必开风气之先,而凡所主张,必与时尚稍殊,若有良友之诤谏,舆论之挽达,则持之益坚。’也就是说,于旁人都认可或者依从的,他偏要顶着来。
乾隆初年,因为雍正留下的烂摊子,政局动荡得很,四年的时候,因为弘皙等人有‘逆乱’之举,乾隆下旨,一众人等皆赐自尽,处置起来极是辣手。
在这样的时候,也不知道彭启丰吃什么不合的东西,居然上了一个折子,内中说‘弘皙,允禄(庄亲王,此案他也被裹挟了进来)等,或以幼年志气未定,侍贵骄矜;或以昏暴鄙陋,下愚无知之徒,然究系圣祖血胤,伊等不知思念圣祖,我皇上宁不思念皇祖乎?’在他的折子中洋洋洒洒的陈列数条,最终的请求只是请皇帝免除他等的死罪,改为圈禁,革爵。
乾隆大怒,有心以彭启丰‘身为外臣,语涉天家,所言多有违碍’为由,重重治他的罪,又考虑到一次性处死这么多的朝廷显贵,于他的统治不利,便顺应所请,将一众人如数圈禁,革爵。
彭启丰虽然奏章获准,却也给自己惹来了很大的麻烦。皇帝总因为这件事想狠狠地处置他,不过他为人很是勤勉清廉,皇帝抓不到他的错处,不像于敏中那般捉住一个把柄,御赐‘陀罗经被’——内在含义就是赐死——那般处置,最后只能弃而不用。
祈隽藻胡乱的回忆了一番前朝故事,赶忙向上磕头:“是!圣明无过皇上。彭咏莪幼承庭训,诗书传家,虽拙于口才,却很是谨慎持重,不好激言畸行,正是任事能臣。”
“就这样吧。军机处给他发一道廷寄,着彭蕴章回京赴任。”
“喳!”祈隽藻答应一声,又追问了一句:“臣请皇上的旨意,福建学政一职,可要简派什么人接任呢?”
“学政一职,专管教育科举,更有观风察吏之责,倒是要认真的想一想。这件事先不急,待朕考虑清楚再说。”
“喳!”
皇帝最后对祈隽藻说道:“今年的天气热得早,刚进三月,在这紫禁城里就有燥热之感了。朕想,下月初移驾到园子中去。祁相?你是分管礼部的大臣,让他们妥善准备,具折陈奏。”
“是!老臣明白了,下去之后即刻办理。”
“就这样,你们跪安吧。”
第114节 彭郎入值(2)
谁也没有想到,冷锅里居然爆出个热栗子,军机大臣的职位落到了久任外务的彭蕴章头上。朝臣之中最开心庆幸的除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彭蕴章之外,就要属周祖培了。
如果贾祯和曾国藩中的一个入值军机,他的位置就尴尬了。军机处有传统,新进军机照例要挂行走二字,担任的职务只有一个:在进出养心殿的时候,趋前打起帘子,故俗称打帘子军机,或者叫挑帘子军机。
虽然有这样的规矩,其中也有出入,便如同贾祯。他是吏部尚书,领着体仁阁大学士的头衔,入军机自然不能恭居末尾,还得是周祖培担任这样的职务;而曾国藩帝眷甚隆,周祖培自然也不敢以此相托,正好相反,一旦曾国藩入值,以他的帝眷,怕是连赛尚阿、祈隽藻等也都要让他一头,自己在这方面是怎么也比不过的。而彭蕴章入值,就没有以上的问题。
只不过赛尚阿,季芝昌等人在前,几时才能轮到自己出头?想到这里,周祖培又重拾愁怀,独坐不欢了。偏巧这时候季芝昌和他说话,“芝台兄,枯坐良久,何思之深耶?”
“我在想,几时才能轮到……”半句话出口,周祖培猛的警醒过来,张口结舌的楞了一下,总算他还是有急智的,很有点不着边际的接了后面半句:“见到彭咏莪。”
季芝昌拿过旱烟,自己满满的装上一袋,就着宣德香炉引着了,吧嗒吧嗒吸了几口。眼角的肌肉微微跳动了几下,倒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周祖培不是军机处随侍的苏拉、军机章京,有些话不能直抒胸臆,却要绕着弯的来。
“今天,皇上的话都听见了吧?”
“是,我们都听见了。”
“这就是了。皇上于民风吏治最是关切,此番召彭咏莪内用,想来也是要借他的口,听一听外间的民情。”把烟袋在铜痰盂的边上磕了几下,熄灭了火头,这才继续说道:“这一节嘛,也是应有之意,只是,我等身为军机大臣,辅佐皇上成百世令主,除了要尽心尽力之外,自己也要和衷共济。在座诸公以为呢?”
能够进到军机处的,绝对都是人尖,自然也听得出来季芝昌话中的皮里阳秋之意是冲着何人所阐,周祖培不好自辩,否则的话,以身居末席如他,当面顶撞首辅,传扬出去不论孰是孰非,都是很失却体统的一件事。
他不说话,祈隽藻却不能沉默:周祖培身为北派重镇,上一次进言攻孙瑞珍,很是让对方灰头土脸,更加让北派扬眉吐气了一番。自己以北派领袖自居,不能不出言相救:“九翁所言大是。军机处重臣本是为辅佐圣躬所设。我等也自当上秉圣意,一体为公。不过嘛,芝台兄刚才所言确是的论。彭咏莪入值,想来更加可以为我等解一时之惑。不瞒你们大家,便是老夫,也很想有一个人能够为我分劳呢!嘿嘿,嘿嘿!”
祈隽藻冷笑了几声,向外面招呼:“廷寄可完成了吗?”
“回大人的话,已经完成了。”
“拿进来。”把拟好的廷寄看了看,确定没有什么问题了,老人偏腿落地:“递牌子,请起吧。”
除了入值时间的更改,皇帝在内中所作的另外一项变动就是进膳时间的更改。清朝的皇帝照例进膳一次是在上午的辰巳之交(大约是现在的十点钟左右),还有一个是晚膳,时间是在未末申初(大约是在下午的三点钟)。皇帝若是睡得晚有需要的话,还会再加上一次夜宵。
不过入值的时间有了变更,辰巳之交正是在皇帝和大臣们议事的时间,用膳自然的也就顺延了。而晚膳,同样如此。时间久了,内廷诸人识得、习惯了这样的变动,也就以为常事了。
用过了膳,皇帝起身离座,又站住了脚步:“着瑜常在今晚在养心殿伺候。”
“喳!奴才这就去传旨。”
瑜常在姓费莫氏,也就是在当初选秀的时候最为皇帝欢喜的,论及容貌是之冠,不过承恩的次数很少,虽然还不比叶赫那拉氏那般‘背榜’到未知男女之事,却也是少得可怜。
吩咐了一声,皇帝举步向外,六福不在身边,另有小太监拿起孔雀翎的大氅赶忙追上去,口中迭声呼唤着:“万岁爷,您的身子还没有大好呢,可不要冲了风。”
从养心殿向外走,几步路就到了南书房的门口,正是中午众人用饭午休的时间,里面静悄悄的,皇帝举步进去,只有在南书房伺候的几个苏拉在,一边说着话,一边收拾案上的文房,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赶忙绕过条案跪倒:“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随意的摆摆手,示意几个人站起来,他走到近前,拿起桌上的笺纸来看,是许乃钊的笔迹,上面写着一篇‘君子小人辩’,内容是这样的:“行政莫先于用人,用人莫先于君子小人之辨。夫君子小人藏於心术者难知,发於事迹者易见。大抵君子讷拙,小人佞巧;君子澹定,小人躁竞;君子爱惜人才,小人排挤异类;君子图远大,以国家元气为先,小人计目前,以聚敛刻薄为务……”
“……皇上天亶聪明,孰贤孰否,必能洞知。第恐一人之心思耳目,揣摩者众,混淆者多,几微莫辨,情伪滋纷,爱憎稍涉偏私,取舍必至失当。知人则哲,岂有他术,在皇上好学勤求,使圣志益明,圣德日固而已。宋程颢云,‘古者人君必有诵训箴谏之臣’。请命老成之儒,讲论道义,又择天下贤俊,陪侍法从。我朝康熙间,熊赐履上疏,亦以‘延访真儒’为说。”
皇帝觉得身后有人,回头看去,许乃钊几个跪在门口,却没有敢出言:“哦,你们来了?进来吧。”
“是!”进到房中重新行礼,皇帝拈着笺纸,望向几个人:“许乃钊,你的这篇文字,朕草草看过了。”
“臣冒昧陈言,本是一时心直之作,难入皇上法眼。”
皇帝若有所思的摇摇头,“倒也不能这样说。”他走到太师椅前坐定,这才说道:“只不过,这君子小人之别,便是英睿如圣祖皇帝,也尽难辨之,何况朕躬?你文中这等颂圣之言,今后还是少一点吧。”
这一次,许乃钊却没有平时那般的恭顺了:“皇上登基以来,锐意进取,一改前朝弊政之非,种种作为,不但前朝难寻可比肩者,就是本朝圣主雄才之君中,也唯有圣祖仁皇帝……”
“这一节暂且不提。只是,许乃钊,你这文中之意,朕略有些不明之处,倒要向你请教。”
“臣不敢!皇上阅尽史书,于这君子小人之辩自有匠心,臣微末之才,焉敢言教益二字?”
皇帝呲牙一乐,也不理他这般溜须之言,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在你的文中,很多时候提及君子、小人。你可知道,不论是君子,小人,可从来不是在额头上写着字的。又有哪个人,肯于承认自己是小人的?至于你说的‘君子讷拙,小人佞巧;君子澹定,小人躁竞’,更加是虚妄。便如同是世宗在位的时候,综核名实,凡是不急之务,一概停罢,除了河防、海塘以外,没有什么‘大工’。积余的款项,交存设在内阁之东的‘封桩库’,末年积蓄到三千多万两银子,仓储粮米,亦可供二十年之用,此所以才有乾隆的盛世。”
长篇大论说完,皇帝一语点题:“若是照你所说,这等作为,是不是也应该算是‘以聚敛刻薄为务’呢?”
许乃钊真的吓坏了。抬出世宗这顶大帽子,压得人动弹不得。他心中明知道皇帝是在断章取义,却也不敢做自辩之词,心中好生后悔:好端端的写这样的文字作甚?满身是汗的低下头去:“臣昏悖,臣昏悖!”
皇帝却没有借机发作的意思,语气中也是一片温和:“朕早就说过,不已文字、言论罪人。你毋需惶恐。”
皇帝是可以这样说,不过旁的人却万万不可当真。许乃钊当然知道,当年乾隆登基的时候也曾经广开言路,上谕煌煌:‘不已文字、言论之中略有违碍之处罪人’。实际上,在乾隆朝被狠狠的‘发扬光大’。乾隆朝文网之密,古今难寻,而且处置起来毫不手软,杀读书人杀得血流成河,竟有那著述之人早已经化作冢中枯骨,也被焚扬而出的!弄得天下所有的读书人个个危乎殆矣,这也都是皇帝‘不以文字、言论罪人’的反面铁证!
思及前事,他更有点害怕了:“皇上不以臣哓舌之言降罪,臣……”
看他吓得伏地不起,后背的朝服都要被汗水打湿了的样子,皇帝心中略有不忍:“这件事,不要再提了。朕今天来,是有一件事要和你说的。”
“是!下臣恭聆圣训。”
“彭蕴章在福建学政的任上建树颇多,朕已经让军机处廷寄给他,召来内用,你是知道的?”
“是!臣已经见过邸抄,知晓此事。”
“学政一职掌管一省教化,责任重大,不能无人料理,朕想,就派你过去吧?”
第115节 彭郎入值(3)
接获军机处的廷寄,彭蕴章自然要在学政衙门很是为同僚大肆庆祝。以学政内用入军机,这怎么说都是一件非常值得庆幸的事情,不过照例还是要在谢恩折中固辞一番,于是回到府衙,认真起草奏折,内中说:“军机处总揽庶政,自己才力有限,怕不能胜任。”况且自己‘为任学政,虽不若一省督抚代天子守牧一方’,却也有‘管教学子,劝导向善’的重任。故而上折,请皇帝‘另选贤能,以充庙堂’。
这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证明他对军机大臣一职照旧是‘秉持君子进退出处,毫无苟且之心’的表示。当然,若真的一辞便准了,岂不成了弄巧成拙?这一点彭蕴章有着十足的把握!任命枢臣是何等大事,哪里会有轻易变卦的道理?更何况皇上已经着由军机处明发天下,廷寄也已经到省,他这样一来一方面是表示固辞不获,勉任艰巨,另外一方面也是顾全了自己的清名,真真正正是‘十面光’的做!
又等些时日,新任学政许乃钊到省,作为他的前任,又是科场的前辈,彭蕴章执足礼数,降阶相迎,揖让升阶,把对方请到学台衙门,有笔贴式捧上视事日期的折告,恭请许乃钊画喏,随即告辞——这是一种官场上的规则,第一天到台,是不会过问公事的,而是由前任为继任者接风。
彭蕴章很注重这一次和许乃钊在省内的短暂相晤时光:他是在南书房伴驾的老人,皇帝的喜好,脾性,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