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第5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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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办事宗旨,和朱光第等人所学大相径庭,完全是满洲人说话,‘拧了’皇上怎么会这样说呢?“皇上,您……容奴才大胆问一句,您该不会是说错了吧?”
“朕没有说错。你们想想,若换了你、你、你”他的手指逐一在三个人脸上点过,“换了你们三个人,并无如此才学,也根本没有登云之径,因为给人冤枉,跪在县太爷的案前,只求大老爷能够明辨秋毫,却遇到一个混账的庸官、贪官,终于将你屈打成招。你们想想?这是如何凄惨之景?”
“皇上所言极是。但臣想,若是如此行事的话,未免有矫枉过正之嫌啊。”朱光第以头触地,大声说道。
“你还是不明白。”皇帝说,“朕给你们讲一个小故事吧。说有一天下雨,雨很大很大,池塘中的小鱼,都顺着雨线,从塘中跑到了岸上;雨停了之后,艳阳高照,鱼儿仅靠着路边积存的一汪水洼借以栖身,眼见就要活活给晒死了。这时候来了小孩儿,提一只水桶,从地上往桶里捡鱼。有一个过路的人就说,‘你这样能捡多少?不等你捡完,更多的鱼儿就死了。’小男孩儿说,‘我每救起的一条鱼,对鱼儿来说,就是他的全世界。’”
这个故事短小无比,寓意却极其深远。养心殿中好一片长久的沉寂之后,翁同和和朱光第长出了一口气,“臣等悟得了。”
“悟到了什么,给朕说说?”
“庄子曰,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便是此等至善至美之境。便如同皇上所说的,刑部办案,不再以一府一道、一县一镇,一村一乡为统筹及安置,取而代之的,却是以案中之人为办事成法。把这每一个人的生计、安危、生死置于办差之人的心上,以我心,换彼心,则天下大治,便正通同此理也。”
“大约就是这样的意思了。”皇帝微微点头,“今后,各省办理这样的刑名案子,都要以此为宗旨。自然的,要彻底达到,还不是那么容易,不过,总要迈出第一步去,才好给后人开出一条路来嘛。”
崇实和翁同和不知道,朱光第久历秋官,对于皇帝的话分外有所感,其中操行的难度或者很大,但一旦施行得法,则百姓就不再仅仅是畏惧严明重法,而是心感怀服,比诸前者,确实是要高明多多了。但如何操作,却是一个极大的难题哩
三个人碰头而出,皇帝舒缓了一下身子骨,回头看惊羽呆呆发愣,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皇上,鱼儿真的会顺着雨线,跑到岸上来吗?”惊羽喃喃自语的说道,“鱼妈妈不见了小鱼,一定会哭啊哭的。”
皇帝哑然失笑,“你这个傻丫头啊。”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杨三托着放有官员绿头牌的盘子进到殿中,皇帝低头看看,“李鸿章进京了?他的腿脚很快啊?让旁的人先等一等,朕先见他。”
李鸿章确实是听到皇帝于自己的品评之声后,从安徽巡抚任上上折子进京的,至于由头,俯拾皆是,皇帝在威海准了沈葆桢所请的,分期分批派遣海军学院生员赴西洋留学;李鸿章也随之上了一份折子,认为除却舰上管带、管轮之外,建造匠役,也应该有机会出国深造。
皇帝很觉得奇怪,李鸿章总是时时处处和沈葆桢对着干、抢风头,所为者何?从历史上来看,还能分辨出一点因由,两个人为南北洋水师建设,瓜分朝廷本来就为数不多的建设经费,但到了自己这里,应该没有这方面的问题了吧?怎么还是如狂犬乱吠一般的咬住沈葆桢不放呢?
他认真想想,大约能够猜出一点缘由。李鸿章和沈葆桢是同科进士,但李某人自认强于同年之处有二,一则科名早发,二十一岁的时候,便为庐州府学选为优贡;奉父命进京之后,更是尽得吕贤基、王茂荫、赵畇等安徽籍京官的器重和赏识,这也让李鸿章的心中早早存了‘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的青云之志。这一科北闱虽未售,但李鸿章并不气馁,到道光二十七年卷土重来,终于得中。
另外一点,就是和曾国藩的师弟情谊。李鸿章是很聪明的,道光三十年,嗣皇帝登基,为曾国藩一篇《奏议大礼疏》,给新君赏识,叠加提拔,他身为弟子,与有荣焉。更在征询过老师的建议,主动报名进入总署衙门之后,担任了英国股帮办公务大臣的要职。
而和自己比较起来,沈葆桢就要等而下之了。他虽然有一个闻名天下的林文忠公的舅父,但林则徐道光之后,宦海几度沉浮,再无往日荣光。沈葆桢所能得到的助力,也实在是有限得很。
三年散馆后,先后任九江知府,广信知府,安庆知府,一直是在风尘俗吏中打滚,连一任道台都不曾做过,也不知道怎么样入了皇上的法眼,居然就让他做了帮办海军大臣?偏偏奕誴也真是个庸人,凡事拱手受成,徒使竖子成名
李鸿章心中打着乱七八糟的算盘,进到暖阁,摘下暖帽放好,“臣,赐二品顶戴,署理安徽巡抚,李鸿章,恭请皇上圣安。”
“路上走得很快啊?”皇帝笑着问道,“几时从省城动身的?”
“臣九月二十一日捧读上谕,将公事交卸,即刻从安徽动身。路上走了十一天。方始到京陛见。”
“以后,这样的季节里,能够不要动就不要动了。天气太冷,你往来奔波,数千里之遥,朕也觉得疼得慌。”
“皇上圣心怜爱为臣,臣更要甘效驱驰,上报天恩。”李鸿章用力撞了个头,又说道,“臣年纪尚轻,风霜之苦,总还能挨得住。”
“那,就这样吧。”皇帝不再和他说题外话,“你这份奏请造船厂的工人出国的折子,朕觉得很是开了我大清未有的一番伟业呢”
“臣不敢。臣也是捧读皇上东巡威海时所颁上谕,获益良多,自以为臣当年所见,虽经皇上点拨,未可称之舛误,但终究囿于眼界不广,未能有所展布。皇上在威海所言,派员出国,详尽学习西洋操船、造船之法,臣钦服之下,更有拨云见日之感,因而不揣冒昧,……”
他一面说,一面偷看皇帝的脸色,却见他无喜无悲,也不知道对自己的这番话是不是满意?语调也逐渐低沉下去,终至无声。
“你这个人啊,朕很知道。”皇帝忽然转变了话题,“学识、能力俱有;对朝廷、对朕的一片忠心,也不在任何人之下。从这里来说,比之曾国藩或者还欠缺一点经验,假以时日,未尝不又是朝廷一新栋梁之材。”
“臣不敢。”李鸿章又跪了下来,“臣胸中所学,不要说不敢比拟皇上,就是家师所有,臣所得也不过十之一二。唯向主之心,数十年来,从无辗转。”
“不过,你不及曾国藩处并不在此。学识、经略,都是可以后天学习,人为增强的;只有人心、道德诸项,却是与生俱来,不可强求半分。李鸿章,你自问,这一层关隘上,你做得如何?”
李鸿章汗如雨下,“臣,臣……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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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响鼓重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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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诚然是该惶恐。”皇帝冷笑着说道,“做着朝廷的官,拿着我爱新觉罗家的俸禄,成天就想着拉帮结派,党同伐异,嗯?你别以为你在安徽的所作所为朕不知道,不去处置,一则是以为你尚堪造就,二则,是朕为国事忙碌,懒得理你否则的话,不要说你一个小小的巡抚,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儿,穆彰阿又如何?面对朕一纸朱喻,还不是吓得体如筛糠?乖乖的休致返家?”
“臣有罪,臣有罪。臣未能以精白一心,上侍君父,……臣小人之尤,小人之尤。”
“成天为了一己利禄奔忙,咸丰十二年,朕让你到安庆做知府,到咸丰十五年,四年间升道台、升臬司、升藩司、升巡抚,做到一省之长的高位。你问问你那些同年、前辈、后辈、大清官员升迁之速,可有如你这般的吗?兀自饕餮不足,看着朕重用沈葆桢,妒忌得双眼发蓝。表面上是顺应朕意,要在两江等地同样操办海军建设之事,其实,你当朕不知道吗?还不是你们这些人看他承办海军,数年之中过手的银子总数几近万万,以为他在其中,一定大发横财了,是不是?”
“臣不敢,臣不敢。”
“沈葆桢为人清廉,不是你们这些脏心烂肺的混账所想的那样他任上所得,尽数寄回家中,养廉银俸禄,更是狷介不取。朕听人说,他每到年初,生计窘迫,总要从自己的海军衙门中取出一箱子破旧衣服,拿到当铺去当,上面加一张钤盖关防的封条,要当一万两银子。当铺不敢打开封条,便如数照付——他所当的,只不过是海军衙门的一张封条而已。等到俸禄银子到了,便派人赎当回来,等到来年再去。久而久之,威海城中百姓习以为常,每每见官差抬着旧箱子到当铺去,就知道,沈大人又缺钱花了。”
他给李鸿章说了一遍这朝野尽知的小故事,又再说道,“这样的人,你们居然也要和他攀比?你自己问问,你有哪一点比得上他?”
李鸿章真的害怕了,以头触地,连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虽然雷霆万钧的痛骂了李鸿章一顿,但皇帝并不准备真正的处置他。这不但因为李鸿章是晚清官场上的一种现象,更加是因为,只有李鸿章这样,有头脑、有野心的人,才是可以使自己的志向能够顺利达成的最重要的帮手。所以,几乎在一开始,他就已经打定了盘算:他不是要官吗?给他官;他不是要权吗?给他权只要他能够顺应着自己的指挥棒转,便给予他一切想要的
训斥几句,皇帝说道,“你不是一直以来,都为不能承办海军,报国无门而给朕上折子吗?朕做人最是公正。便满足了你的要求。今年不提,你回任之后,即刻交卸差事,到福建巡抚任上,在福建,也给朕办起一支海军来。你怎么做,朕不管,三年之内,朕要看到成效。怎么样?”
李鸿章一心以为自己这一次一定要倒大霉了,不料说到最后,皇帝居然俯准所请,让自己到福建去,办理海军了?他又惊又喜的抬起头来,看看高坐的一国至尊,“皇上,您可不是哄骗为臣?”
“朕吃多了?没事哄着你玩儿?”皇帝没好气的瞪他一眼,“自然是真的。”
李鸿章大喜,“臣一定认真办差,三年之内,将福建海军的规模建造起来。不负皇上托付之重”
从御前陛辞出来,给外面的冷风一吹,李鸿章清醒了少许,只觉胸中一团热火涌动,真恨不得大笑三声,以示快慰。自然,这只是心中所想,万万不敢如此的。
转念想想,兹事体大,皇上怎么就在这片刻之间一言而决了?而且,自己当初任安庆知府的时候,固然经手过造船厂的事情,但和海军建设完全是两码事,自己能不能做得来?更加主要的是,咸丰十二年,成立海军衙门的时候,总是有奕誴领班做海军大臣,他固然是不管事,但有这样一个王公大臣坐纛,宗室、清流还说不出什么,到了自己这里,难道要让自己做南洋海军大臣吗?到时候,只是清流的弹章,就足以让自己掉脑袋
李鸿章认真想想,越发觉得不对劲,以曾国藩的帝眷,当年天津练兵的时候,兀自给人攻得满头包,何况今日的自己?哎呦,刚才在殿中只顾着高兴了,怎么会忘记这一层关系了?有心回殿中去,向皇上请辞差事,又没有这样的勇气,要是给皇上留下一个自己不能重用的印象,多年辛劳,一朝断送还是到老师府上,去向他问计吧?
于是出了朝房,传下人备轿,一路到了曾府,这里已经不是当年南城的那处府邸,而是皇帝另外赏赐的,距离棋盘街只有半里之遥的一处所在,和文祥、许乃钊等几个年高德勋的朝廷耆宿毗邻而居,也是为了每日上朝方便之用。
从偏门进到府中,曾国藩还没有回来,他先给师母欧阳夫人请过安,由曾纪泽陪着,在堂屋说话,“如今若说新闻,无有能过二少兄即将迎娶长公主的大事了。府中可已经准备妥当了?”
曾纪泽笑了一下,给李鸿章解释了几句。皇帝偶发奇想,要把女儿下嫁曾纪鸿,自古以来,尚主这种事情就是一把双刃剑,容光自然容光,但苦恼也从来不会缺少。齐大非偶的道理人人都懂,而这一‘大’,更加非比寻常,额驸在公主面前,先要做臣子,然后才能说丈夫。
这还不算,曾纪鸿的学业始终不及长兄,很是不得老父的喜欢,当年在两江任上的时候,有家信往来,内中论及他的诗文,斥责文字,罗列满纸,弄得曾纪鸿也非常苦恼,考中了举人之后,几次不售,后来还是大学招生,在曾国藩的默许、曾纪泽的安排之下,得以入学。
曾纪鸿为人很刻苦,生恐为自己无才无能,有堕家风,因此学习上非常用功,特别是在术数之学上,很有造诣,师从丁取忠,日有精进。但正因为如此,成天皓首穷经的冶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