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第1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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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律分为七类,第一类是‘名例律’专讲通则和程序。什么叫五刑,什么叫十恶,什么叫八议,什么叫公罪,什么叫私罪,累犯如何加刑,自首如何减刑等等。其余的六种照朝廷六部,州县六房来分,也就是吏户礼兵刑工六律。
婚姻属于户律,诉讼中所谓的户婚田土本是小事,可由初审的官员限期自行了结;也因为如此,户婚田土的纠纷,就成为贪官劣幕舞文弄法,颠倒黑白去捞钱的机会。本来,审断的规矩是有律依律,无律依例,无律无例,比附办理,其间斟酌轻重,全看问官的修养、学识、人品如何。
可是问官照例是读书不读律,一件疑难案子到手,应该引用哪条律法,已经是大感踌躇,至于案例,更加是两眼漆黑,茫然莫辩。这样就必须请教幕友,而刑幕对一部大清律例固然是读得滚瓜烂熟,可是案例太多,也未必尽知,况且例有新旧,出一新例,旧的或者便不适用了,而何时何地能够出来一部新例,往往也无从得知,这就只有刑部的书办才清楚。地方上引例不当,到了刑部即遭驳斥,所以刑部书办,是连各省的臬司都要买帐的。
像尤家所诉的‘妄冒’成婚,依照户律:“若为婚而女家妄冒者杖八十,追还财礼;男家妄冒者加一等,不追财礼,未成婚仍依原定,已成婚者离异。”
御史衙门准原告的状子,打魏宇八十板子,退婚追回财礼,并不能算错,不过刑名师爷坚持不能这样判,说他两家的情况不能算是妄冒。
怎么样才算是妄冒呢?师爷的解释是:假如有一家的女儿,身有残疾,相亲的时候请姐妹代替,成婚之时,男家才发现新娘子有残疾,这就是女家的妄冒;如果新郎官有类似的情况,然后由兄弟代为相亲,这就是男家的妄冒。总之,妄冒是明知道有为人嫌弃的缺点,故意隐瞒对方,到头来的目的只是为了想要弄假成真,结成婚姻。
魏家宝哥并非是嫁到尤家,与妄冒成婚的原意,完全不符,所以,不能按照妄冒律判决。
刑名师爷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是应该怎么判呢?那书办认为,尤家所告,或许不实,要传两造到堂,审问个清楚明白,才能处断。
这两造可不是指尤杉和魏宇,而是魏宝哥和尤家大公子。同时有风声传出来,尤家大公子根本不曾拜堂,也是妄冒。自己妄冒而又告人家妄冒,其情可恶官府要重重地办原告的罪,替被告伸冤。
尤杉立刻傻了眼。细细想去,所谋大左如果真相揭穿,不但自己妄冒在先,犯了诈伪的罪,而且妞妞代兄拜堂,和宝哥同床共枕的秘密也会成为大笑话。至于妞妞来说,究竟是白璧有了微瑕,很难嫁得出去了。
不过这还是后话,现在要紧的是先要避罪。这件事的关键在宝哥身上,他要是一时口快,把妞妞供出来,整个案子就算是输定了。
“还是请二婶去疏通一二吧?”尤太太劝丈夫:“凭良心说,魏家也很受了委屈,冤家宜解不宜结,何苦呢?”
尤杉摇摇头,叹了口气,好半天才说出一句:“一直以来都是占了上风,亲家变冤家,现在倒要我去求人家,这张脸实在抹不下来。”
尤太太性情绵软,不忍再难为丈夫,便转头找二婶商议:“这也容易。”二婶说,“我去一趟,一定把事情办通,让大哥的面子也能圆上。”
果然,尤二婶很有手段,等她去了回来,紧接着就是魏宇来拜访尤杉。
两个人本来是很好的朋友,却从结亲之后,变成冤家,就没有再见过面,只是尤杉视人为冤家,对方却不是这样想,“大哥”魏宇一见面就是一个大揖,“种种是我不对,小女脾气是犟了一点,我又教女无方,以至于替大哥更*新。添了这许多麻烦,真变成恩将仇报了。”
这样卑躬的措辞,尤杉不能不为之感动,急忙还礼,满脸惶恐的说:“言重,言重老魏,你知道我的臭脾气,老朋友,请多包涵,请多多包涵。”
“彼此,彼此,”魏宇说,“言归正传吧,大哥,这场官司要赶快了,我有个办法,不知道使得使不得。”
“尽管说。”
“第一,女婿不能上堂,不妨托病。”
‘女婿’二字在尤杉听来还有些不舒服,但此时也只好默认了:“是的,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有一节,宝哥哪里?”
“那全在我。”魏宇一拍胸膛,大包大揽的说,“宝哥这个孩子别无长处就是听话,忠厚。到了堂上,要他怎么说他就怎么说,绝不会胡乱拿令爱出乖露丑。”
听他这样说,尤杉放下心来,向魏宇拱拱手说,“能够如此,真正是感激不尽了。”
“你我两家是亲家,谈不到这些,不过大哥,”魏宇说:“他们这些人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总还要打点一二。”
提到这里,尤杉又来了火气,他说,“老魏,我不是不通人情的人,要个三五百两都好商量,他们托人递了点子过来,狮子大开口,这就没法谈了。”说着话,他伸出一个手指:“他们要这个数。”
“一吊?”
一吊就是一千两,“一千两?哼”尤杉冷笑着:“加十倍”
“一万两?”魏宇吓了一条:“未免太心黑了一点吧?”
“亲家。”尤杉也改口了,“:既然你也有这样的意思,我也赞成,趁早把这件事了了,也好。”
他的心思活动,两家人的意见也更加接近了,很快定下了几个步骤,第一是如原意,宝哥应讯,而新郎照样告病,请求免于传证;第二是送三千两银子的红包;第三是原告再进一张状子,请求撤销原诉。
众人都以为这是万无一失的计策,于是一面让宝哥到堂应讯,证明新郎并未妄冒,另外一方面,由尤杉托人去‘斟盘’。
这一次托请的是南城御史属下的一个兵马司副指挥,恰好也是姓尤的出面谈判,对方表示,案子虽然不麻烦,但是知道的人很多,连热河县衙都得分润,看在彼此都姓尤的面子上,原意打个对折。
对折就是五千两,而尤杉为了尽早解决,原意原数加一倍,送两千两银子,中间还有三千两的上落,彼此各自让一步,可望成交,中间人回来一说,尤杉也很痛快,“他让一半,我加一半,三千五百两银子。”
人人以为这个数目仁至义尽,对方必定接受,而尤太太则以为既然已经和解,不如让新媳妇早早进门,因而催促丈夫,赶快把撤销的状子递进去,一等批准,立即就可第二次清客,让小夫妻和亲友见礼,正是定下名分。
她这样心急,还有一层用意在里面,因为儿子的亲事定下来之后,便可以进一步谈妞妞和宝哥的婚事了。对这一层,尤杉表面上没有说话,暗中却也默许,觉得不妨顺应妻子的要求,找人又写了一张撤销原诉的状子,递了进去。
任何也没有想到,这张状子递坏了对方另外换了一个人出面,铁心冷面,一张口就要一万两银子,少一文也不行这一下连中间人也大为光火,回来据实相告,劝尤杉顺其自然,料想南城御史是读书人,官声不坏,不会不明事理,官司仍然有八成把握。
尤杉也为这些人的出尔反尔气得火冒三丈,决定就按照中间人所说的,静观其变,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差错,不想,全然打错了盘算。
第60节事与愿违(5)
那些胥吏衙役更有一套手法,御史是君子,君子可以欺之方这些人把尤杉最后递进来请求撤销的状子押了下来,对御史说,男家理由充分,女家证人答供也与原状相合,迎准离异。
这还罢了,这些人手段毒辣,不但把批示贴在南城兵马司的小衙门墙壁上显眼的位置,而且在热河县衙备了案这样一来,如果两家人和好,固然小夫妻还是小夫妻,亲家还是亲家,的是后患无穷。最明显的是,如果小夫妻失和,男方甚至不用等到休妻,即可再娶;同样的,女方也可以将女儿接回去,另嫁他人——因为从司法关系上来说,他们两家的这一桩婚姻是不合法的
尤杉是这样的想法,魏宇想得更加严重。女儿嫁过去,不想男家是奉准离异的,名不正言不顺,女儿在尤家全无身份可言,不但委屈,而且全无保障。别的事情还能让步,事关女儿终身,岂能马虎?
其实这些内情尤杉也是能够想到的,当然也要设法补救,让他困惑的是,既然已经进了撤销的状子,怎么会有这样的结果?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状子给人压了下来。显然,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若要挽回,还得花钱。
“事情弄拧了,”南城的书办大摇其头:“没法子扳回来了。”
这还是在故作姿态,事实上,如果银子一文不少,还是有法子可以撤销原诉的,尤杉也是热河有数的大商家,银子他花得起,只是心里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敬酒不吃吃罚酒,而且是让人家掐住脖子硬往下灌,不也太窝囊了吗?
因此他还是决定要按正道办,状子给人压了,不要紧,再写一张。于是又进了一张状子,上面说彼此误会已经冰释,仍愿与魏家联姻,原判离异,请求注销。同时他又像本县衙门递状子,尤魏两家的婚姻,请准备案。他心里想,只要县衙门承认,不管南城御史怎么批示,都不必在乎了。
他这两步棋早在积年滑吏的预见之中,早就堵塞了他的路子。首先是向南城御史煽动,说尤杉为富不仁,是个刁民,与魏家联姻之事三翻四复,想如何便如何,既利用官势,欺负姻亲,又视官府如无物,可以玩弄于鼓掌之上。
南城御史也觉得尤魏两家的官司前后颠倒,莫衷一是,其情可恶,便听从手下的话,批示道:“该民视婚姻大事如儿戏,反复无常,足见刁蛮,所请不准,原状掷还。倘再有渎诉,必依妄告律从重治罪,勿谓言之不预。”
另外一边的本地县衙,里面的书办衙役是互通声气的,这种大有油水可捞的案子,自然是桴鼓相应,勾串甚严。所以在县衙的状子也给驳了,理由是:“前南城御史文移,如该民所请断离有案,所呈各节,应扔向南城御史呈诉,本县碍难受理。”
这一下如同推车撞壁,成了僵局。尤杉想过很多办法,一个法子是搬家到另外一位巡城御史那里呈诉,但‘户婚田土,赌博斗殴’在会典上都称为‘细事’,只准由犯事的地方官审理,其他地方衙门不得干预;至于‘越诉’,就是向上一级的衙门呈告,更是于律不合,于法不详。
尤杉全然没有了主意,再找到那个中间人,姓尤的副指挥使,苦着脸向他求计:“其势如此,若是始终不肯松口的话,便请老兄代为奔走,我愿意出一万两银子,只要能够抚平此事,便于愿足矣了。”
尤副指挥使也觉得很丢面子,书办出尔反尔,说来实在让人恼火,“尤老兄,你也不必如此懊恼,我看,这笔前可以出得,却不能让衙门中的这些人得着。”
“这话怎么说?”
“如今圣驾在城中,”
“啊”尤杉误会了,赶忙摇手甩头,一脸惊慌:“我可不敢做告御状的事情,便不提这等细故,不敢惊扰皇上,只是这惊驾之罪,我就吃罪不起啊。”
“不是让你去告御状。不过嘛,朝中六部在这热河城中皆有随扈大员,你不如找个机会,把你的案子告知随扈大员,到时候,同样是花了银子,一来你家儿子与魏家女儿的婚事可告得偕,再一来,上官动了怒,重重地惩办这些经手的官吏,不是也出了你这口恶气吗?”
尤杉觉得有理,便问,“那,可有哪一部的大员能够料理此案的?”
“当然是刑部。”其实,这样的案子不论是诉交刑部,还是户部都是可以的,不过尤指挥另有一番心思,他意图借助这样的机会亲近现任刑部侍郎,又刚刚兼署了銮仪卫冠军使的肃顺,故此只提刑部,他说:“此事先不忙,待我面见了刑部肃大人,再为你言说一二。”
“既然如此,就多谢你老兄了。”尤杉千恩万谢,留下一张两千两的银票,又和尤指挥商定了细节,这才告辞而去。
过了几天,肃顺履任冠军使。冠军使虽是隶属内务府,不过城中各处兵马指挥使,也是受其节制的,抓住一个肃顺到南城视事的机会,尤指挥以有事禀告的借口,为肃顺单独留了下来,攀谈了几句公务,把尤杉奉上了五千两银票和一块据说是西汉年间流传下来的玉印奉上,请大人赏收。
肃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敢立刻接纳,很是推辞了几次,最后问道:“贵司,可是有事?”
“不敢欺瞒大人,卑职正是有下情回禀。”
“你说吧。”
指挥把尤杉、魏宇两家人联姻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说道:“热河县衙,南城御史衙门欺人太甚,为两家事大行敲诈勒索之能事,尤杉数次求恳,皆无效果,这些人只知道伸手要钱,一个不从,便想出百般计策刁难。”
“是啊。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