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明月-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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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是个喜欢悲剧的民族,源业平一旦成为悲剧人物,人们的同情心都将转向他,他会在传说中名流千古,与此同时,赵兴也就成了千古传说的狠心肠。
源业平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自从接到倭国寄来的两封书信后,赵兴一直忙的脚不点地,此刻胜利在望,生存的威胁远去,那两封信所带来的疑窦便浮上心头。
这位“超男”是继源英明之后的关东武士团“公关负责人”,倭国人到底为什么上上下下都希望他去死。
且慢……赵兴从不怕生死搏杀,丧命在他手中的人算起来有数打之多,但让他作别人的手中刀,糊糊涂涂夺去一个与他不相干人的生命,还要让他背负骂名,却不是他心甘情愿的。
打定主意,赵兴手一松,箭直接离弦了,它轻轻擦过鹄身,射到鹄后面的草席上。
射完此箭,赵兴伸了个懒腰,垂下了弓,散漫地说:“时值春暖花开、万物复苏,阳春三月、气象万千、蓓蕾初绽、春山如黛……汴梁城如此良辰美景,源兄匆匆而来,尚未暇目睹,我却拉你在这里打打杀杀,实在遗憾。
不如这样,源兄,且歇几日,逛逛这举世无双的开封汴梁,观赏一下天朝上国京师的繁华胜景,等源兄心定了,我也有空了,我们再继续这未尽之赛……今日就到这里,该是乡饮酒礼了。源兄,请入席。”
赵兴说罢,拖着大弓,不管不顾的走下射箭台。
按规则,他应该在鞠躬之后走下射箭台,然后大家一起去喝酒表示比赛结束。但他却没头没脑的拖着弓箭跳下了比赛台,现场的人都愣了,苏轼首先反应过来,他含笑点点头,似乎对赵兴的处理手段表示很心安。
等赵兴跳下台来,纪守中还愣头愣脑的问:“这算什么?这算暂停吗?……什么时候继续?”
赵兴跳到台下,咧开嘴一笑,答:“且待哪日我的心情好了,再说。”
这实际上等于把死刑变成了无期徒刑,如此一来,源业平、纪守中两人连回国的资格都没有,他们只能待在赵兴身边,随时等待这场比赛完成。而在这场未完成的比赛中,源业平已经毫无机会了,他的命运全看赵兴剩下九箭的临场发挥。
愣了许久,纪守中无奈接受了这个命令,他苦笑一下,先向赵兴致谢,而后轻声向源业平说:“我可被你害惨了……这样也好,你我待在天朝上国,虽终身无法返回故国,但对你……能与当代最伟大的诗人相识,日日请教,也算不负此生……”
从纪守中吞吞吐吐的半句话中,赵兴已经知道,倭国定是发生了什么对源业平不利的事,他来大宋找赵兴比赛,实际上就是为了寻求一个荣誉的死亡……
荣誉,莫非源业平做了什么不荣誉的事情?
喜好男风,在倭国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甚至被当作一种很有品味的文化人行为,这是唐风呀。唐风还不够臭屁的,天朝人的爱好,在倭国谁不追捧?
如果因为赵兴讥讽了他几句,就要求生死决斗,理由是捍卫荣誉……嘿,按倭国的风俗,这算什么荣誉损害?这是夸赞!
赵兴若有所思的望着这两名倭人。他还没问,那两名倭人的动作却让他插不上嘴。因为比赛已结束,纪守中抛开刚才那幅刻板的面具,他神情激动的转向苏轼,用唐礼郑重其事地致五体投地礼——也不嫌地下泥泞。
“三月来鸣晚,鹃声已太陈。何如今日早,听此一声新——海外瀛洲学子纪守中拜见学士,学士的才华恰如天中明月,我等身处海外,平素仰望夜空,唯想能有一日,就近沐浴您那银华,佛祖慈悲,能让我有这个机会……
我纪守中当日听到学士出面做鉴证人的消息,激动地哭了。感动啊,真没想到,我,蜗牛、蜉蝣一样的小人物,学士您肯亲自出来做鉴证,您赐给我这份荣誉,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激……有学士的垂顾,我便终生不能回乡,也值了。”
说完话,纪守中激动的浑身上下哆嗦,许久才摸出一个皱巴巴的手本,郑重其事的向学士递出:“学士……这是学生写得游记,请您务必赏光,请指教。”
苏轼有点得意,有点自矜,有人不胜其烦,有点故作为难地接过手本,还没等他打开看,纪守中哆哆嗦嗦又从怀中摸出……诗集、习作、皱皱巴巴的画稿,潦草的不知写什么的片纸:“还有……还有……”
源业平也不甘落后,拼命地从怀中掏:“我的,我的……”
接下来的场面就像是一个狂热粉丝遇到偶像,纪守中激动地话都说不清了,前言后语毫无逻辑关系,只知道激动的说个不停,话题漂浮的让人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那名画画的倭女翠依也赶来凑热闹。刚才她用学自李公麟的铁线勾描法连续绘制了几副素写,这时看到比赛进入尾声,她捆着厚厚一摞画纸,挨个请在场的名人提名留念——会不会,现代粉丝请偶像签名的习惯,就是从她这里流传下来的?
轮到赵兴了,赵兴签完名,翠依并没有退开,她快速的解下了腰带,衣衫随之敞开……
这一动作将赵兴吓了一跳。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名倭女恭恭敬敬的递上自己的腰带,赵兴胆怯地快速瞥了一眼——光天化日下,不好吧!
低头一看,马上知道自己误会了翠依——腰带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抬头第一个是秦观,最后的名字还是秦观……居然还有米芾的名字!!
这腰带叫做“血统带”,那上面留下了每一个名字,都是与她度夜的宋人的签名。这条腰带将会被翠依家族尊重保存,以此证明她们的后代属于“华族”,血统高贵。
翠依用手频频点着腰带尾部的空位,殷切的催促赵兴签名,赵兴郁闷的快要哭了:“没有我什么事呀,干嘛,这不是栽赃嘛!……我可是刚成婚不久,你这不是……”
两名倭人正狂热的对苏轼与苏门六学士进行尾追堵截,苏轼是中国古代作家中人气最高的一位,生前死后都讨人喜欢。他烧的肉叫“东坡肉”;沏的茶叫“东坡茶”;酿的酒叫“东坡酒”;用的砚台叫“东坡砚”……
千古文人,能受到如此待遇的,唯苏轼一人。
这是整个亚洲的千年偶像,在人类历史上没有哪个人像苏东坡一样,令人一痴千年。直到一千年后,每年苏东坡的生日,日本、韩国还举行“寿苏会”,为他祝寿——除了天上的神灵,人世间没有哪个人被人持续祭拜千年。
至圣先师孔夫子也没做到这点,因为入侵的异民族不停地在中原建立自己的国度,所以孔夫子被连续祭奠的时间不及苏东坡的一半。故而日本人才有那句话——“除了天神,唯有苏轼”。此刻,倭人亲见自己的偶像,能不狂热吗?
倭人热情之下,连带的,连李格非、周邦式这样的小名人也不能幸免。众人当中,唯有陈慥没有卷进去,他抱着怀中剑,用遗憾的神情打量着源业平的脖子,看的对方直发毛——砍了这么久草席,陈慥已经习惯出刀前先选择下刀部位了。
翠依还在频频点着腰带尾部的空位!
第七十五章 多才多艺的女伎
源业平被陈慥看的心里发慌,这倒让他注意赵兴这里的争执,因此他快速摆脱了陈慥的目光,跑来向赵兴解释:“长门殿,她怀孕了,她准备在近日回国,希望你能在腰带尾部盖上印玺,证明她孩子的‘华族’身份——她是你领地的人,这是大名的责任。”
“这么快,谁手脚这么麻利,一射中的(di)?”赵兴不由惊讶的自语了一声,而后毫不犹豫的签上了大名:“既然没我什么事,只是一个证明,那么签名也无所谓。”
签完名字,赵兴一把揪住源业平,但马上想到对方的身份,想到初见面时对方念得那首诗,他浑身泛起一阵鸡皮疙瘩,立刻放手,轻轻掩饰说:“源殿……嗯,这么说吧……哈,你是一时半时回不了国了,留在京师,各项花费太大,不如干点事吧!”
赵兴说到这里,话越来越溜:“我在京城有点小产业,你能帮我点忙吗……一点小忙,就帮着联系一下在京城的倭商,也好让我有个给你发薪水的名义?”
“便尊长门殿的安排”,源业平此时也知道了那场比赛的命运,他毫不犹豫地叩头答应:“我的生命都是你的,请您有什么,尽管吩咐!”
接下来是酒宴时间。
这场古朴而又充满华丽风格的比赛,给观礼的苏门弟子以很大的震撼酒宴进行到半中腰,李廌悄悄出去射了两箭,发现自己也能射中靶子,他兴致勃勃的返回,开口向赵兴索要一套铠甲以及相应的弓箭,以便自己今后能随时射着玩。
师兄弟们知道他索要铠甲弓箭后大为惊讶,等到他悄悄转告师兄弟们情况后,这些大诗人一个个溜出去偷偷试射,最后,连老成持重的黄庭坚也忍不住出去射了两箭,发现此等距离的靶子自己也能射中后,也兴奋的加入了师弟们的行列,向赵兴索要相应器械……
赵兴没有想到,这场比赛过后,射礼又重新回到了中国。当时在场观礼的人,虽发誓不将比赛经过书之于文字,但他们的嘴还在。
这些人都是文坛巨星,尤其是苏轼,他还是大宋时尚的领头人。这位文坛巨匠戴的帽子被人称为“子瞻帽”……而最近,他又添了两项,脚上穿的靴子被人命名为“子瞻靴”,而王夫人脚上的高跟鞋也被叫做“苏靴”,风行整个汴梁城。
射礼这样古朴而高雅的玩意,怎能少了他的参与,当日过后,他拿走了一套弓箭,等在自家院中练得手熟,便拉着友人炫耀、比赛,经他一提倡,这种射礼作为一种新游戏,迅速风靡汴梁,便开始向周遭扩散,此后,大宋文人逐渐改变了鄙视射术的习性。
宴席进行到尾声,苏东坡忽然想起一事,他高举起杯子,说:“离人,你来京多日,我还没有好好招待,现在又来了履常(陈师道)、方叔(李廌),你也发榜了,正好,你做官需要举荐人,我便遍请老友,正式收你入门……就本月二十九,恰好赶得上三月初一的授官。”
苏轼说得是宋朝独特的反贪反腐制度。宋代反贪反腐,一是注重预防重于惩治。新官上任,要有保人,如有贪腐,保人连带负责。一个人如果行为不检,没有人愿意保你,你就寸步难行。所以宋代没有出过像明代严嵩清代和茄拇筇肮伲闯隽艘桓鲈诶飞厦畲蟮拇笄骞侔
其次,宋朝反贪反腐还主要依靠道德、舆论。在宋朝,如果一个人犯了贪污罪,朝廷是不会封杀媒体的(邸报)。所以,宋朝贪官即使未受法律制裁,也会受到舆论的压力,因此贪污所付出的贪污成本极大——官员退休后的不再享受原来待遇,也没有退休工资,给后代的照顾也没有,而且死后不得葬入家族坟山,永做孤魂野鬼。
赵兴中了进士,眼看就要授官,按宋朝规矩,他必须找一个举荐人向吏部投贴,表示愿意做他的担保人。若以后赵兴贪污,这个保人就要负连带责任。苏轼此举,等于把自己的命运与赵兴捆在一起。
“离人,前次我已跟和乐楼打过招呼,现在,既然倭国也来了两位友人,索性我们把宴席再办大一点。你去跟和乐楼再招呼一声……你的马快,回头我让你少母送帖子来,你给我分送出去”,苏轼醉醺醺吩咐。
赵兴明白了,苏轼这是想炫耀。三首新曲里有他最得意的作品——明月几时有。而此时,苏轼的仕途生涯已经接近顶峰,他的学生队伍庞大,宋代著名的蜀党派别正在形成,除了他的门生外,太学里李格非等人也在向他靠拢,这让他感到人生得意,需要拿出来炫耀一下。
前面说过,两名倭人将随着赵兴的海鳅船赶来京城——他们不识路,也唯有这样才能摸到赵兴门上。现在他们来了,这也意味着赵兴的大批货物抵达京城。有了丰富的原料,苏轼操办起这场宴席,自然得心应手。
宴席举行的这日,苏轼收到了一封信,他唤过早早在府上帮忙的赵兴,将信递给后者看。“如何?”没等赵兴看完,他就急着问。
这是一封厨师写的信——女厨娘。
金明池三月一开放,整个京城里充满兴奋的骚动,连带着,各大酒楼出名地厨师,都被堆积如山的活儿压得喘不过气来。即使以赵兴与和乐楼的关系,也无法令对方腾挪出更多厨师,于是,和乐楼推荐了几位在京城较著名的、专为达官贵人家临时帮厨的厨娘。
这种厨娘是女伎的一种,因为她们不以女色服务于人,所以宋人称之为“下色”。
宋代小户人家,都重女轻男,倘若生下女孩则爱护得如捧珍珠,因为待女孩长大后,可以随着她的姿质,教给她一种艺业,以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