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明月-第3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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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敦礼说得直白,陈瓘依旧不放心:“若是士兵自发登岸追逐辽兵,我们还说得过去,诸位大人,赶快派人去船上宣慰,让赵离人过来接旨……不对,船上所有官员都需要接受朝廷宣慰,让文官留下,武官便由他去吧!”
范纯粹转身命令身后的士兵登船通知赵兴。命令才下达,远处江面出现了四艘中型海船,他们张着帆,走得很快,估计是在远处听到这里的枪炮声,急急赶来增援的。这几艘船抵达后没有犹豫,一边与江中的搁浅船联络,一边调整船尾,将船舷对准江岸,显得怒气冲冲。
来船用旗语跟搁浅船联系,江边的人看不懂旗语,只感觉到两方把旗帜一会升上去,一会降下来,不一会,四艘中型快船也开始放下小船,向辽人所属的北岸追逐过去。原本还在与小舟上的人纠缠的辽兵,见到江中战船来了帮手,他们一个唿哨,转身向河岸深处、地平线尽头奔逃。
“快快快,快把赵离人唤来”,陈瓘焦灼地催促。
赵兴被叫上岸的时候,一付出游行猎的模样。他手里牵着一条狗,身上披挂整齐。那条小牛犊大小的狗还兴奋的咆哮不停,陈瓘是文人,见到这头微缩版的小狮子咆哮不停。顾不得厌恶,连忙躲在童贯后面,借童贯高大的身躯掩护。童贯心中也怕的两腿哆嗦,范纯粹竭力保持镇定,唯有张敦礼神色如常,他招呼与自己同来的那名中年人上前,嘴里吹着口哨,用手去摸那只小狮子的头,边扭头向身边那位中年人介绍。
“曹兄,这就是我家两兄长喜欢的吐蕃金獒,这玩意凶狠着呢,一顿能吃一只羊,你不是也常想想弄一只玩玩吗?如今这可是现成的,想要,只管开口。”
那位“曹兄”也将手伸出去,想抚摸不敢抚摸的样子,赵兴不耐烦的翻了个白眼,冲张敦礼打招呼:“我似乎见过你——你就是张家那位做人最失败的驸马都尉吧?快说,找我来干什么,别耽误我打猎。”
张敦礼哈哈一笑:“赵兄,可不要乱说,这位曹兄名曹煜,乃是簪缨世家曹氏,其祖济阳王曹彬,其父左领军卫大将军曹诗、其母鲁国公主。”
所谓“簪缨世家”,也就是现代所说的“将门世家”。在宋代,这样的簪缨世家也是驸马世家,历代生下的子孙都必须娶公主,做皇宫侍卫大将。而曹氏将门可谓大宋第一将门,其家族绵延传承,连其后的秦桧都以娶了曹氏将门的女子做儿媳为荣。
赵兴微微一笑,饶有兴趣的打量了一眼曹煜,又转身扫了一眼张敦礼,嬉笑的说:“奇怪了,这次宣旨,居然来了一位驸马,一位驸马的孩子——有什么事,快说,我手下的士兵正在战斗。”
其实,这时候枪炮声已经停息,搁浅的两艘船上,先后下来了约五十名士兵,后赶到的那些中型船也派出了百余名水手,他们已经登上了北岸,从这里可以看到,北岸上人声、狗声响成一片,登岸的每队士兵都牵着一条大狗,活脱脱一副打猎的模样。他们正在岸上不耐烦地张望这里,准备去追逐辽兵。
流北水河是一条运河,江面并不宽阔。早先两边的河岸都修过堤坝,以束缚河道,只是年生日久,在南岸,宋朝所属的堤坝尚算完整,而北岸辽人所属的堤坝早已完全崩塌。赵兴说话这功夫,大家站在稍好点的南岸上望着对面情景,他们目视着士兵涉水上岸。开始拧干身上的衣服,检查火药袋……
赵兴打了个呼哨,他手中那条咆哮不停的狗乖乖的卧了下来,张敦礼也终于把手落在狗的头上,曹煜蹲下身子,抚摸狗身上像缎子一样金灿灿的皮毛。赵兴顺手把狗缰绳递给张敦礼,张敦礼随手向身后一指,陈瓘得到暗示,赶忙上前递上圣旨,说:“赵大人,老夫也就不多礼了,这是官家新下的几份圣旨,你看看。”
赵兴随手翻开一份圣旨,首先看到的是赦免三十三名贬官的圣旨,他叹了口气,指着名单上的三十三个人,说:“陈大人,人都说贬谪岭南仿佛死刑,你看看这名单上的三十三位贤者,可有几人还活在世上?他们有谁还需要别人的赦免?”
陈瓘勉强回答:“朝廷不是已经赦免了坡公与苏辙了吗,另外,苏门四学士也一一赦免,赵大人,这还不够?你还需要什么?”
赵兴淡淡的回答:“我需要‘公正’,我希望朝廷今后公正的对待每一种不同意见——唐代魏征曾经说过,兼听则明,偏听则愚,治理国家,应该把国家当作一个整体,兼顾各方面的利益,才能保证我们制定的政策不是以伤害一部分人为代价。我希望朝廷把这次党祸作为教训,以此为例,永不以言论罪士大夫!”
陈瓘挺身回答:“朝廷已任命章惇章相公为山陵使,并下诏以韩忠彦为相,如今朝中,唯奸佞曾布未去。但本官以为,曾布这厮的好日子也长不了了。”
赵兴摇头:“瞧,这恰好不是我需要的公正!公正,不是一伙人当权就竭力报复另一伙人,并压制另一伙人的言论与思想。我认为,新党过去的主张确实有过激之处,然而新党当中依然有许多能吏。我需要的并不是‘清扫’,我需要的是‘调和’,现在大宋再也折腾不起了。”
这话陈瓘不喜欢,在他所受的教育中,没有“调和”这个概念,他从小接受的是“夫子诛少正卯异”——政治主张与自己不同,唯有杀死对方以消除不同意见的。而“政治主张”这玩意又是随时可以变换的,今天是这个主张,没准明天就变了。过去的朋友,一眨眼就可变成需要清楚的对象。比如陈瓘这个人,他是章惇推荐做官的,论阵营,他是属于新党阵营,现在向太后有意打击新党,于是他跳到了旧党阵营。为了划清界限,自然要不遗余力的迫害过去的同党。
陈瓘无愧于新党传人,这派最鲜明的特色就是仇恨传授自己知识的人。赵兴说这番话,根本与他的世界观相冲突,他极不喜欢。然而,赵兴现在大军在手,连朝廷也要压低着嗓门刻意讨好,他陈瓘有一肚子气只能忍着,他忍住反驳的念头,闷闷的反问:“赵大人,依你的意思呢?”
稍停,陈瓘又补充说:“人都说坡公是个两面不讨好的人,无论新党旧党,都要排挤坡公,我以为坡公受过这么多苦难,调教出来的弟子应该明事理了,却没有想到赵大人依然如此不识时务,依旧喜欢‘调和’。”
赵兴冷然的回答:“我不是破坏者!我不赞成费尽心力赶走一群破坏者,只为了让另一群破坏者掌权——我需要建设,大宋需要建设。当初新党排除异己不遗余力,他们治国听不得不同意见,你等如果上台之后也与新党一样,若此后新党再度登台,又会怎样?我大宋还能经得起几次这样的折腾?”
此时,对岸的宋兵已经开始整队出发,他们许多人手上都牵着与赵兴手中的金獒仿佛的大狗。江面上,另一支小舟靠上了属于宋朝这一面的堤坝,一个身高个头不逊于赵兴的壮汉,领着一伙人登上了堤岸,范纯粹身后的士兵见到这个人登岸,不约而同的行了一个军礼——当然,这个军礼在陈瓘眼中是非常不合规矩的。
陈瓘皱着眉头回答:“赵大人,元祐初年,司马相公何尝不想与新党和衷共处,以效力于国事,但结果呢?”
帅范听了话的后半截,他凑近赵兴,附耳低语:“他说的对,大人,朝中没有‘封建人’——也就是大人常说的‘没有团队意识’。他们没有国家概念,国家灭亡的成本在他们看来不是成本,反而是符合‘五德循环’理论的儒家大道,所以他们争斗起来,从不惜国家灭亡。
在他们目中只有自己的利益。敌对党派当权,他们心中只有不满,不配合已经是好的了,但他们更喜欢在背后不停的捣乱,以‘坏了你的事’为最高目的——新党如此,旧党如此,从来如此。大人常说,我大宋是‘刀锋上的辉煌’在我看来,岂止,我大宋是带着旧枷锁,于刀锋上舞蹈。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是四境强敌,而是我们本身的旧思想。”
帅范说完,又一咧嘴,笑着说:“说起来,大人在广州不也是这么做的吗,您推行的新法只是借了新法的一个壳子,里面的内容与新法毫不相干。你那不也是表面逢迎,实际上却是能‘搅合’则搅合吗?因此大人也怨不得别人抽后腿。”
帅范说的意思是,新党登台后,别看他们在朝堂上为所欲为,呼风唤雨,但实际上他们在民间、在地方政府那里,还是受到了强有力的抵制。因为身为地方官,境内的税赋与自己的仕途密切相关,而王安石那套变法已经是经过验证的失败策略,所以地方官表面敷衍,实际上阳奉阴违——除了那些一心为自己敛财的新党干将,才会借用变法的名义搜刮百姓,剩下的那些心中还有道德约束的地方官,则干脆采取了糊弄策略。
这其中,对新党糊弄最厉害的就是两广地带,赵兴表面上执行新法,干的热火朝天,甚至号称新党干将。但实际上,无论在学术方面,还是地方政策上面,赵兴骨子里面都是一个蜀党调和派,而且是稍微倾向旧党的调和派。
帅范嘲讽,连赵兴本人也不可能做到与朝廷保持一致,怎能要求别人对他的改革措施不遗余力地执行呢?更何况那些政治斗争的失败者都是心怀怨望的失意官员?所以,要想变革,唯有彻底清理朝堂,而眼下是唯一的机会革旧更新——故此,连帅范也不理解赵兴的宽大。
赵兴鼻子里哼了一声,低声回答:“你怎么能拿我跟其他人比呢,我,应该是这个文明的守护者,而不是破坏者,我是来保护这一切辉煌的,是来拨乱反正,让它重新回归正途的,不是来破坏的!”
帅范嬉笑的回答:“大人这样阳奉阴违的地方官,在地方上还则罢了,如果朝堂上都是这样阳奉阴违的官员,不知道大人肯不肯?难道大人不举起清扫的扫帚?”
赵兴又低声问:“你的意思呢?”
帅范低低的回答:“两条路:向前,或者退后。我倾向于退后。”
向前一步,赵兴是大宋第一权臣;退后一步,赵兴是大宋第一军阀。
第二百七十八章 踏上辽国土地
所有人都在静静等待赵兴的决定,陈瓘曹煜等人心都提到嗓子眼,紧张的无法呼吸。而帅范在表现得无所谓,他甚至连赵兴也不看,只转眼盯着江对岸。
江对岸,朱雀军士兵正在向这里张望,见到南岸久久无动静,登岸的几名军官一商量,命令斥候抢先出发,而他们的大部队还在等待。
江南岸,赵兴歪着头想了片刻,缓缓的抬起手,翻开朝廷准许他登岸就近休整的诏书,淡淡地瞄了一眼,微微点点头,答:“我不是个破坏者,所以……臣接旨。”
陈瓘一听这话儿,顿时脚一软,心头提的气差点接续不上,他身体放松下来,一指对岸,赶紧提醒:“赵大人,不如……快把你的士兵叫回来,他们已经深入辽境,万一引起两国纠纷,新皇面前我怕无法交代。”
赵兴一摇头,他的答复再度证明,虽然他接了朝廷旨意,但他依旧是头“老虎”:“凭什么?我护送贡使入京,却在河岸上遭到最无耻的突然袭击,这是抢劫,参与抢劫的竟然是辽国正规军队,辽国官员不给我一个交代,他以为我好欺负吗?
哈,陈大人也在现场,不如你我联署一封信函,同去责问辽国官员——我想知道,这打劫动作是政府行为吗?如果是,那就是向我大宋宣战,我的反击天经地义;如果这不是政府行为,那就意味着辽国政府崩溃了,他们已经无法管束自己的士兵。哈哈,我不嫌麻烦,愿意替他们管教这些无法无天的士兵——免费的!”
陈瓘跟赵兴主张不同,此刻赵兴接了旨意,他已经完成了任务。至于赵兴要与辽人开战……他希望多得越远越好,承担的责任越少越好。不愿在该地久留的陈瓘一边漫不经心的回应着,一边望着曹煜寻求支持,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提醒曹煜:“曹大人,此地事已了,你还不动身赴任吗?你若动身,我恰好与你同回。”
曹煜微笑着拨弄着那条狗,笑嘻嘻的回答陈瓘:“我且不慌走,赵大人联署的质问信,正好可以加上本官的名字……忘了告诉赵大人,高遵惠大人已经过世,我是去接替高遵惠大人、做大名府兵马钤辖的。此际辽兵大局入寇,我待在这里,比待在大名府有用……”
陈瓘一听,翻了个白眼,肚里说:“哼,武夫!你待在这里,当然更安全。章楶已逝,赵离人若挡不住辽兵,你待在大名府也没用……”
其实,曹煜这话既是在提醒陈瓘,也是在暗示赵兴。高遵惠生前,虽然如临大敌的挡住赵兴的去路,但赵兴却不屑跟高遵惠交手。而赵兴以往的战绩太骇人听闻了:面对西夏,他敢出城野战,还接连攻下了西夏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