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双龙传-第7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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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采林出乎四人所料的双目射出沉痛神色,仰望夜空,以充满伤情的语调道:“你两人均是天资卓越之辈,令我几可重见当年君婥遇到你们时的情景。”
傅君嫱娇嗔道:“师尊!”一副撒娇不依的女儿家动人神态。
寇仲和徐子陵给傅采林勾起心事,顿感神伤魂断,说不出话来,更无暇计较傅君嫱的不悦。
傅采林亦像听不到傅君嫱不满的表示,缓缓道:“水是活命的泉源,生命的根本,是能令人毫无保留赞美的神迹。若水是因,花便是果。像我身旁的金蓬莱,在早春的山野,最先开花的是它,有如美丽的大自然里朵朵红云,美女正是最灿忱的花朵。白日是属于火的,晚夜是水的天地。沉香因超过水的比重,置水则沉,故名沉香,若没有水,何来沉香。”
侯希白仰首深吸一口香气,心神皆醉的道:“不论香气与名字,均是那末动人,素烟思暖降页香,好名字!好名字!”
连跋锋寒也大感得侯希白及时随来之幸,因为四人中,以侯希白的性情最接近傅采林,宛是同一类人,而他自己则截然相反。
傅采林往侯希白瞧去,双目回复神秘莫测的灵焰,微一点头,朝居于另一端地毡边缘,背靠平台石栏,与他遥相面对,目不邪视的跋锋寒道:“自知尔等来长安一事后,君嫱在我这一边耳朵说一套,君瑜在我另一边耳朵说另一套。两姊妹还为此不瞅不睬,水火不容,可见这世界因异而生争,生而为人势难避免,跋锋寒对此有何看法?”
寇仲和徐子陵知傅君瑜为他们说尽好话,感激的眼光往她投去,傅君瑜却是木无表情,垂首不语。
侯希白则在饱餐秀色,众高丽美女人人神态恬静,似是非常享受今夜的气氛和对话,只不知她们中有多少人听懂汉语?
跋锋寒双目精光闪闪,迎上傅采林慑人之极的眼神,从容笑道:“正如大师所言,日是人夜是水,日夜水火的对立,正是天地万物推移的动力。作为一个人,其个体是有局限性的。但正因我们的有限,才让我们感受到无限;有对生的体会,才有对死亡的恐惧和认知。个人是有限,扩张却可以是无限。此为跋锋寒一偏之见,请大师指点。”
不看僧面看佛面,由于寇仲和徐子陵与傅采林的关系,这番话在跋锋寒来说算是客气有橙,但仍充满反驳的意味,最后那句“一偏之见”,似在谦逊,更见可圈可点。
寇仲和徐子陵听得心惊胆跳,傅采林说话行事教人难以测度,其怕一言不合,跋锋寒立要捱他的奕剑术。
寇仲旁的傅君嫱低声骂道:“夏虫岂可语冰?哼!无知之徒。”
这几句话该只得两人听到,因是以束音成线的功夫向两人传递,岂知傅采林右耳微微耸张,向傅君嫱瞥上一眼,露出责怪神色,才往跋锋寒瞧去,唇角逸出一丝涟漪般逐渐扩大的笑意。
寇仲和徐子陵暗呼厉害,如此“耳功”,他们尚是首次遇上,由此推之,师公的感官何等灵锐。难怪可以人奕剑,以剑奕敌。
傅采林深情专注的望往嵌挂着美月的动人夜空,悠然神往的思索耆道:“你能从人的局限看到无限,已非常人之见。若人能睁开心灵的眼睛、穿透一切贪嗔、迷惘、恐惧、私欲,他将可看到自身和环绕在四周的神迹。不论你如何卑微或伟大、愚顽或智慧,本身都是一个神迹。生命是整个存在的巅峰,众生中只有人有自由的意志,能为自己的存在作出反思,作出决择。生命同时包含著有限和无限,觉知自己就是通向认识存在的唯一途径。每一个生命的存在,都是在永无休止的生长和衰败中燃起的火花,生命长河的片段零波。”
四人不由自主随他望往美丽的夜月,生出深刻的感受。
傅采林述说的是对生命和存在的哲思,一种超乎常人的宇宙观,由深黑的星空,到地上的一草一木、白云流水,于其间存在的生命,自身的存在确如他所言的是不可思议的神迹和奥秘。人因受到自身的局限,并不晓得这一切从何而来?往何而去?大多数人的选择是视而不见,埋首沉迷于人世的生荣死辱而不能自拔,只有像傅采林这种智者,才能从认知自己,睁开心灵内的眼睛,看到存在背后谜团。
连跋锋寒也因他的话现出深思的神色,一时说不出话来。
傅采林续道:“自出娘胎后,随着生命的成长变化,我们从迷蒙中逐渐苏醒过来,有如从一个梦醒过来般,踏进此一我们视之为‘清醒’的另一个梦里,随着个人的偏好作出不同生存方式的选择,至乎忽略生命的神迹。可是在每一个人深心之中,我们均晓得盲目地去追求物欲,只是无可奈何的苦中作乐,是生命的沉溺,故常感不足,偏又别无他法。这便是我们此时此刻的处境。”
顿了顿接下去道:“我的生命一直在寻找某种不得而知的东西,因为它可以为生活带来更深层次的意义。当我注视夜空,又或一朵金蓬莱,甚乎一位动人的女性,我会感到更接近我想追寻的东西。佛陀提出一切皆虚,对比出生命存在的无奈和希望、痛苦与快乐,是觉知存在的方法。我对宗教的兴趣亦止于此,生命的意义只能在内在追寻,外在发生的事,只是内心的一种感受。”
跋锋寒目光转柔,往傅采林望去,长长吁出一口气道:“多谢大师指点。”
徐子陵留意侯希白,后者听得目瞪口呆。心忖在他们四人中,感受最深和得益最大的肯定是侯希白。他与傅采林都是追求完美的人,分别在侯希白沉溺在美丽的本身和形相,透过艺术的手段去捕捉美丽的真貌;而傅采林追求的却是美丽背后的真义,妍丑间的界限更因其超卓的看法和体会而不存在。
寇仲长叹道:“到今夜此刻,我才真正掌握到娘转述师公你所说的‘每个人均暗藏一座悉具自足的宝库’是甚么意思,唉!多少年啦!”
傅君娇出奇地没有立即出言斥责他,只是冷哼一声。
傅采林目光落往寇仲身上,讶道:“你们仍把君婥视作娘吗?”
徐子陵暗松一口气,至少傅采林没有因寇仲称他为师公而动气,不过傅采林是否不计既往,则仍无任何把握。
因为他更怀疑傅采林是永不会动气的人,故不能以此作准。
寇仲苦笑道:“娘对我们恩重如山,她永远是我们心中最敬爱的至亲。唉!希望师公你能明白,我们没有杀宇文化及而让他自行了断,其中实另有苦衷,绝非我们忘本。”
傅君嫱终按捺不住,怒道:“事实俱在,还要狡辩?”
徐子陵忙解释道:“事情是这样的……”
傅采林举手打断他的说话,神色恬静的道:“你们可知我因何修练剑术?”
寇仲和徐子陵两颗心立时直沉下去,暗呼不妙,一个对生命有如此采刻和超凡体会的人,自可本着他们无法揣测和超然的意念,修成名震塞内外绝世无双的剑法,更无法预料他会怎样处置他们。
跋锋寒双目亮起来,淡淡道:“愿闻其详!”
第六十一卷 第 二 章 把心一横
傅采林目光重投夜空,以丝毫不含任何情绪波动的平静语调道:“这是一个充斥着疯子和无知的世界,没有足够的力量,你将被剥夺享受生命神迹的权利。国与国间如是,人与人间如是。我们今夜的对话就止于此,我想静静地思索。”
寇仲见他下逐客令,忙道:“可否容小子多说几句话呢?”
傅采林没有看他,像变成不动的石雕般道:“说吧!
不过若是解释君婥和你们间的事,可就不必!因为我已晓得你们是怎样的人。”
寇仲弄不清楚自己该高兴还是失望,因不知傅采林心内对他和徐子陵的真正看法。沉声道:“我可以向师公你保证,只要我和子陵有一天命在,绝不会让人重演当年杨广的恶行,彼此可成友好邦国,大家和平共存。”
傅采林淡淡道:“你们之后又如何呢?”
寇仲差点语塞,苦笑道:“现在对高丽最大的威胁,非是我们而是以扩张和征服为最终目标的突厥人。惟有中土变成一个统一的强大国家,突厥人始能被抑制。杨广给我们的教训还不够惨痛吗?且数百年战乱早令我们大伤元气,动极思静,谁都希望在未来一段悠长岁月,可好好休养生息。未来的事没有人能预知,共希望老天爷有点儿同情心。中土渴望和平统一,高丽何尝不是如此。这番话我寇仲字字出自肺俯,请傅大师垂听。”
傅采林淡淡道:“这问题我曾思索良久,今夜不想在这方面再费心力。明晚子时请少帅大驾再临,让我见识一下少帅的井中月,希望那是另一个神迹,君瑜送客!”
踏上杏木桥,寇仲忍不住问默默在前方领路的傅君瑜道:“这究竟算甚么一回事?”
傅君瑜止步道:“他欢喜你们。”
寇仲抓头道:“他明晚指明要看我的井中月。这叫欢喜吗?那我情愿他讨厌我。”
徐子陵三人在寇仲身后停下,其中侯希白摇头苦笑道:“傅大师喜怒难测,大家谈得好好的,却忽然逐客。”
傅君瑜缓缓别转娇躯,面向四人,温柔的月色下,她脸庞迎上月光,闪闪生辉,却有点心灰意冷的道:“我早着你们离开,只是你们忠言逆耳,至陷如此田地。师尊再不会和你与子陵计较大师姐的事,原因正如他所说的,是他明白你们是怎样的人,更明白大师姊为何肯为你们牺牲生命。”
跋锋寒皱眉道:“既然旧怨已释,何解仍不肯罢休?”
傅君瑜首次望着跋锋寒,平静答道:“你们不能设身处地,从师尊的立场去看整件事,我不会怪你们,因为你们并不明白师尊的情况。”
侯希白显然对傅采林大有好感,关切的问道:“大师有甚么难解决的问题呢?”
傅君瑜双目透出悲痛神色,低声道:“师尊寿元已过百岁,自知时日无多,大限即至,师尊若去,将没有人能遏止盖苏文的野心,高丽现时新罗、百济、高丽三足鼎立的局面立告冰消瓦解,战火会蔓延至半岛大陆每一寸的土地,此为师尊最不愿见到的局面。不过他更看到这是无可改变的趋势,大乱之后始有统一和乎,可是这情况须在没有外族干预下始能出现。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寇仲苦笑道:“明白一点儿,所以你们最理想的情况是突厥人入侵中原,致泥足深陷,与我们来个两败俱伤,对吗?”
傅君瑜道:“大致如此。”
侯希白摇头道:“这并不公平!”
傅君瑜俏脸泛起一片寒霜,沉声道:“你们汉人有甚么资格和我们说公平,在高丽没有人能忘掉杨广贼兵的兽行。若非师尊出山号召,趁隋军忙于奸淫掳掠之际全面反击,遂走隋军,情况还不知会发展至何种地步?在我们来说,你们遭受任何惩罚,都是活该的。”
徐子陵怕侯希白被抢白而动气,插入道:“瑜姨息怒。我们确曾犯下弥天大错,但仇恨并不能带来和平,我们双方将来能和平相处才是最重要。”
傅君瑜叹道:“你们见过师尊,该明白他是怎样的一个人。问题在师尊无法晓得未来统治中土的不是另一个杨广。如最后胜出的不是寇仲而是李唐,那李建成会继承李渊之位。师尊对李建成绝无好感,在这个可能性下,师尊宁愿让突厥人和你们互相残杀,互相牵制。”
寇仲大惑不解道:“师公既有这样的看法,何不全力助我,反要与我动刀动枪,想取我小命。”
傅君瑜淡淡道:“少帅误会哩!师尊怎忍心取认大师姐做娘的人的性命呢?从他今晚对你们的态度看,他是生出爱惜之心,要在明晚令少帅你知难而退,放弃与李渊结盟,免致被李渊害死。将来中土若由你寇仲统一天下,将可牵制突厥人,为高丽的统一争取得充裕时间。我原本很担心他今晚会出手取你之命,现在再没有这顾虑,因为他欢喜你们。”
寇仲道:“我现在立即去找盖苏文算账,取他狗命,让师公安心。”
傅君瑜不悦道:“若师尊要杀盖苏文,盖苏文焉能活到今天?在无可选择下,盖苏文已成统一高丽的希望。这种事只有一方面心狠手辣,一方面又懂恩威并施的人方办得到,盖苏文正是这样一个人。师尊肯让他随行,对他的声望大有帮助,正隐含支持他之意,你们不可碰他。”
寇仲失声道:“不可碰他?那他来惹我又如何?”
傅君瑜冷冷的道:“你自己去想吧!”
说罢悄然离去,剩下四人呆立桥头,说不出话来。
除侯希白外,寇仲、徐子陵和跋锋寒接二连三的受到来自各方面的打击和挫折,情绪意志均有点吃不消,生出纵有钢铁般的意志也招架不来的颓丧感觉。
朝着凌烟阁外门走去,寇仲苦笑道:“今晚肯定睡不着觉,明天会比今天更难捱,过得李渊惩处李世民一关,也过不得师公的一关。”
侯希白道:“傅大师既无杀你之心,你大可拒绝应战,即使应战,输掉亦没有大问题。”
跋锋寒摇头道:“你可以作如此想,少帅却绝不可以,因为他输不起。现在长安形势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