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可乐寻人记-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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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炽烈,照耀着我们的脸庞,我把灯火办公室改成了批斗现场,每个人都穿着军绿色的衣服,系着牛皮皮带,戴着红袖箍,先对着桌子正中央的毛主席石膏像集体宣誓——忠不忠,看行动。然后我大喝一声:东风吹,战鼓擂,当今世界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
下面一片雷鸣,帝国主义不投降,我们就叫它灭亡。
然后我们一起冲向一只沙袋,拳打脚踢,吐口水,口水吐无可吐之后,我们又列队冲向一只鸡毛箪子,一把大剪刀上去就齐哩咔嚓铰得只剩下半只鸡毛箪子了,我问箪子,服不服。毕敬装出地主婆的细声细气,奴家我服,服啊,革命小将剃的这个发型好,新潮……
青青、毛卫宁在旁边也忍不住笑起来,我大骂毕敬,呆货,文革时候哪里有发型新潮这说法,你应该说……刘一本拿出小本本查找着,说这个头发很触及灵魂。对,就是触及灵魂。我恶狠狠地说,现在开始让地富反坏右们坐喷气式了。
鸡毛箪子就飘出去了,配以啊啊啊的惨叫。
按照本城资深精神病康复专家沈京冰老师的意见,我们采用了环境复原法,就是要让毛子还原到他当永向前战斗队时的情景、人物、服装、语言,我们就是要让他能够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忽然就能想起那天在梨花街抄家的事情,哪怕说出蛛丝马迹,我们就胜了。
在一百多公里外的清远镇找到一条差不多的老街,我看了庄亦归撤离大陆前和妻子的合影,那女人看上去标准的旧式婉约美女,依稀和青青有点相似,只是眼睛没有青青那么妩媚,我动员青青但她坚决不干,说好土哟,直到答应先给2000元红包事成后买一个LV,她才勉强答应,穿上老式旗袍梳着发髻刘海头,再来条碎花白围巾,粉臂上戴只手镯,青青颇有几分国军家属的样子。
我算了算,武斗抄家时庄亦归儿子应该有十七八岁,实在没找到,就让这幢楼的小保安来客串,他虽然已二十多岁但生得瘦小,穿上当时的衣服头发弄成中分式,贼眉鼠眼的还真像反动军官的狗崽子,代价是200元外加带大虾的盒饭。他曾经质疑为什么青青能有2000元,我大怒,说她长得那么好看,推到墙上就是画儿,你龟儿子连脖子都没洗干净,能扮演船王的儿子算是你上辈子积了德,知道吗,你现在干的事情,可以载入史册,一个字形容就是,伟大。
保安张杰嚅喏半天说,伟大不是一个字,是两个字。我上去就是一脚,老子用的电脑输入法是智能狂拼连写,再多的字也只算一个字,这是科学,你不懂的。
张杰忽然笑了,要是我真是船王的孙子,就把这幢楼买下来,让你们天天给我当保安。
我说,你要真是他孙子,我现在就叫你声爷爷,知道吗,这就是500万。你龟儿子快点演,记住了吗,要装得可怜一点,要战栗,在巨大的生活压力下,战栗。
跪在地上的张杰赶紧站起来,不是让我跪下吗,咋个又要站立。
我说是战栗不是站立,九年“贻误制”教育,给你说大白话,所谓战栗就是哆嗦,但不是普通的哆嗦,要有点悲凉,有点恐惧,有点绝望,就是快过年了你们老板突然跑了,连白条都没打,你过年的钱没有了,你这个孤儿无家可归……对头,就是这个样子,挺住。
张杰说,原来就是憋尿的样子嗦,李总,我挺不住了,水喝多想尿了。
群众觉悟真是太低。我扭头问毕敬,朱亚当去清远镇找的那些围观革命群众怎么样了,毕敬说,假洋鬼子这次还过得去,冒充峨影厂的导演说是要拍电视剧,不仅没花钱,而且清远镇政府还拨出了两千元支持我们,前提条件是要让镇长儿子在里面客串一个角色,如果播出时有三秒钟以上的镜头,镇政府将以宣传旅游为名,再奖励我们一万元,如果台词里面说明是在清远镇,还有两万五千元的宣传费用。
我大惊,这是要穿帮的,摄影机在哪儿呢,灯光在哪儿呢。
杜丘说,镇上的老百姓哪搞得懂什么是影视专业摄影机,朱亚当两部家用摄像机就可以了,灯光已从辉煌灯具城借了两盏碘钨客厅落地台灯,反光板用的是上次买空调包装箱剩下的一块泡沫板,叫人涂上锡箔,和真的一样一样的。
我依次拍着各位战友的肩膀,有些激动,这是你们第一次让我感受到什么叫专业精神,什么叫想象力,我宣布,现在请大家去吃西餐。全场一片哇噻,我想了想最近花钱如流水,接着说,肯德基,全场一阵切~~
最近一段时间他不再认为自己是伟大领袖了,这是个好现象,要是他还在伟大领袖附身,找不回毛永健的角色,一切都白演了。我们还发现他那间屋里其实还有一个角色,一只会说革命切口的鹦鹉,你说打倒反动派,它就会说保卫毛主席,你说打倒帝国主义,它会接一句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但是如果来生人,它会缩在阳台一角冷冷地监视着你。听毛卫宁说,在这个世界上,这鸟是毛子最信任的,鸟对毛子俯首帖耳,毛子对鸟计听计从。
李可乐寻人记 第二部分(11)
突然明白第一次来这儿时,听到里面有领袖和田秘书的对话,进门却只发现毛子一个人,原来,田秘书就是那只鹦鹉。看来,鹦鹉就有当秘书的天赋,或者说,首长的秘书天生都是鹦鹉。
为了让毛子回到40年前,我们还在墙上贴满毛主席像,下面是“永向前战斗队”的标语,专门挂了一个老台历本,1969年1月9日,依次往下撕。
甚至还找来了一些好心的经历过文革的老人,穿着那个年代的毛式服装,到他房里来给他汇报最近革命形势怎样,台湾特务穿着脚蹼偷渡过海被红小兵抓获,美国侦察机飞到我国上空被高射炮打下来,珍宝岛之战又开始第二轮我军大胜……那些老人们说来十分自然,而毛子听着听着,眼睛亮亮,握紧拳头说,是该永向前战斗队行动的时候了。“永向前”就是当年他率领的战斗队,他笃信伟大社会主义国际国内形势一片大好,全身充满着幸福。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手镯也仿造好了,梨花街庄家的家居摆设也大致差不多了,我下令,A计划,行动。那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心情大爽,我甚至还同意毛子带上了他的秘书,那只鹦鹉。
卡车一开进镇上,我就在电喇叭里大喊一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早就安排好的群众演员们震耳欲聋地喊“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毛永健神清气爽,完全进入到40年前的状态,一脸英气跳下车,毕敬啪地敬了一个军礼,他潇洒回了一个军礼,问人呢。
毕敬手一指,庄家母子正跪在院里。按照A计划,毛子到了院子里就该自行审问,他必然查出藏在椅子座位下的变天账,也很容易就查到戴在青青腕上的手镯,然后我们就会上前请示他,变天账和手镯怎么处置……只要毛子一说出去向,我们就大致有数了。
当然我们还有B计划,要是毛子当时没有定夺,我和毕敬就会引诱他,队长,不觉得这手镯好眼熟吗,该砸烂,还是该交给上级革委会,要是他没反应,我们就直接说,要不要把这手镯私吞了。总之,我们一定要让毛子回复到当时的情景中去。
可事实上居然出现的是C计划,比我们之前预想中还要好——毛子走进那个院坝就慢慢停下脚步,歪头想了想,说我咋个觉得这个地方昨天才来抄过喃,好眼熟。
我暗叫我亲爱的毛主席咧,怎么这么容易,然后听毛子一边走向青青一边说,那个女人怎么还在那儿跪到起的,她不是要跳井吗……此时,我的心都快蹦出来了,我和毕敬上前一步请示,队长,她跳下去了……我们刚刚把她捞起来的吧。
毛子沉凝半晌,说不对啊,她没跳下去啊,她一跳就被我逮住了手腕,腕上还有一个手镯子嘛,我记得很清楚的。他径直走向青青,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打量。青青这妞不学表演真是可惜了,她一仰脸,娇喘吁吁地按照之前我们交代的说,我也是穷苦家孩子,我是被庄亦归抢来的,不给吃不给穿,苦啊,我这有个手镯是他留下来做为发报机用的,我上交给政府,上交给毛主席……
毛子一把拿过手镯,看了看,把它递给我,缓缓地要说话,这个,这个东西……我知道我们快成了,我知道这个40年来的谜底就要揭开了,我甚至心里倒计时着,5、4、3、2……只要他说出这个东西交给哪儿,500万元我至少拿到了100万。
毛子好像脑子很疼,不停敲打着太阳穴,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他缓缓地说,这个东西就……这时突然,一个留着瓦片头的青年冲上来大声喊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怎么敢强抢民女,我杨过怎能袖手旁观,说完,摆出了一个疑似降龙十八掌的造型,嘴里还配合发出川剧锣鼓点的“哐差差”,在院里游走。
毛子显然被出现的怪物吓了一大跳,纵然文革中见过大风大浪,也没遇到过这么夸张的事情,他愣在那里讷讷半天,才问出你是保皇派,造反派,还是逍遥派的。这几天翻找资料,知道文革时的三派,造反派到处打砸抢,逍遥派则躲在家里哪一派都不参加的,保皇派态度温和,正好左中右三派。
那青年显然不知道这些派的来历,他一听保黄派,以为就是保黄蓉那派,小时候杨过没少受她欺负,连右臂都被黄蓉女儿砍断,所以大骂一声——狗日的黄蓉,狗日的保黄派。
毛子听了,脸上一喜。古装青年可能又想,逍遥派是《天龙八部》里的,和杨过不太搭,但那天山童姥总和美女过不去,所以硬着脖子又骂了声——狗日的逍遥派,毛子脸上再一喜。
那杨过又说,造反派?我杨过就是要造反,一掌打死那些牛鼻子们。这下毛子大喜过望上前搂过他说,我们是战友啊,打倒牛鬼蛇神,打倒反革命……那杨过也喊,打倒保黄派,打倒牛鼻子,打倒全真教。牛鬼蛇神和牛鼻子虽都属牛,但根本不是一个路数,何况后面还跟着个什么全真教,但当时毛子见着革命战友,激动之下只听见打倒牛什么,所以大大地同仇敌忾。
我和毕敬心中着急,上前提醒手镯,手镯。精神病患者注意力极容易分散,现在毛子和杨过虽然各说各话,一个城门楼子,一个机枪头子,可表情热烈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一时竟忘了此行来搜手镯的革命目的,如果毛子被带跑状态,飘移十天半个月也回不来,那手镯的下落也遥遥无期了。
我悄悄问这瓜货是谁。朱亚当说,镇长的儿子。
我颔血喷天,镇长肯定酒后行房,生下来这么一个神经病儿子,朱亚当你他妈试拍时难道没发现他脑壳有病?
朱亚当结结巴巴地说,怪不得开拍前他还来问我到底走哪个机位,是逆光还是侧光,我随口接了一句,白天用全光,他说全光吗,不是拍毛片吧,我还觉得他有点幽默,现在想来原来是脑子有病。
李可乐寻人记 第二部分(12)
我内心焦躁,一脚踢向旁边的一个箩筐,箩筐乱飞,惊坏了一只鸟,那只鹦鹉。
只见它扑腾着翅膀大叫革命口号,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反对派不听劝,就叫它完蛋,完蛋,完蛋……感谢鹦鹉,这世界上毛子最信任的战友,他激灵了一下,放开杨过,又去按他的太阳穴,他似乎努力在想起什么,表情痛苦,为了趁热打铁我又悄悄踢了一脚鹦鹉,鹦鹉又扑腾着大叫完蛋就完蛋。这时毛子如醍醐灌顶,表情狰狞对跪在地下的青青就说,你这个狗官家属不是要跳井吗,跳啊,不准给我装可怜,老实交代狗官残杀了多少百姓。
无数次预演,可我们忽略了一个细节,毛子的表情,这穷凶极恶的表情是无论如何也彩排不出来的,青青娇滴滴的要出水哪见过这场面,哇地一声就哭了,还吓得呕吐起来,毛子看她在地下呕吐起来,咦地一声,忽然表情变得怪怪的,说你是不是怀了娃儿,青青又吓又羞,说没有啊哇地又大哭起来……
此时毛子脸上阴晴不定,忽然又仰天像在思考一桩重大的事情,又一个个打量着我们很久,突然大喝一声,呕了一口血,瘫倒在地。
很久才抬起头来,身形委顿,但眼睛亮亮的,他说,你们把宁宁叫过来,我有话对她说。
一般情况毛卫宁是不现身的,怕干扰到毛子记忆还原,可毛子忽然变得这么清晰,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把藏在另一辆车里的毛卫宁叫过来。毛子看看我们,说你们走开,我有悄悄话对宁宁说,等会就告诉你们那手镯在哪里。
漫长的等待,我们像经历了一次文革,偶尔向院子里偷看一眼,只见父女二人窃窃私语,一会儿拿起那手镯看一下,一会儿又低声争论起来,不知结果如何。
很久,毛卫宁神情黯淡地回来了,她说,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