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的恶魔-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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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惠坐回席上,盘起腿来,回了一句,“可以啊!但年一过,我就请爹爹为你找个夫婿。”
喜崽期期艾艾地唤了她一声,“小姐!”
“有什么话,等反省完后再说,你现在再多说一句,就提前到今年冬至!”说完,窦惠毫不妥协地闭上了眼。
小喜崽先将香点上,返回原处就一屁股地蹲坐下去,她苦着一张小脸,伸出双臂,强忍着痛楚,费劲地将右小腿拗到左大腿上,再依样画葫芦地将左小腿扳上右大腿,整张脸纠成一堆,结印盘坐起来。
这就是她家小姐处罚人的方式,看起来好像比抽鞭、赏板子、吃藤条来得文明,实际上却是全天下最最独门的一记高招!
欲话说得好:“事非经过不知难”,没盘过腿的人是不能体会出小喜崽的苦处的!有盘过的人也还是没法体会她身不由己的无奈!
那种痛简直比万箭钻心还难受,难受到她希望砍掉自己的双腿,因为当气在体内跑时,痛至筋络的感觉是持续不断的,而她平时偷懒又没照着规矩来,自然是痛上加痛。
有人可能会说,大不了把腿放下来就好,反正小姐一定是在开玩笑的,不会真的把她嫁掉。
才不哩!如果有人对她说这种不负责任的风凉话,她一定出拳先给对方一个黑眼圈,再赏两记耳光打得对方嘴歪歪!
她那双腿即使熬到断,也万万不能放下来!因为她家小姐向来是说话算话,当她说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旦说要嫁她,就准会嫁掉她,所以小喜崽才会那么痛苦的苦熬。
一炷香后,小喜崽已是泪留满面、汗流浃背,站也站不起来了,而她的小姐却能一下子登身而起,走过来温柔地帮她按摩双脚!这让她更大声地呜咽起来了!
“好了,别哭了,再一下就不会痛了,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乱说话!”窦惠说着也禁不住泪眼盈眶了,她低哑着嗓音说,“不是我爱折磨人,只是你的性子不改一改,将来准会吃亏。”
“我知道小姐是为我好,所以没有怨你,是我惹你生气的,却还是让你红着眼纡尊降贵地帮我按摩,现在见你在哭,我又更难过了。”
“不许再哭了!来,喝下这碗糖水吧!”窦惠拭去了眼角的泪,喜孜孜地将碗端到喜崽嘴前,要喂她。
小喜崽不敢得寸进尺,赶忙丢下麻脚,将碗接过手,将汤喝得精光。
“好些了吧?”窦惠跪在那儿,眼带关心地盯着眼睛红得跟小兔子一样的喜崽。
小喜崽抬起了袖子擦去了泪,点头表示还可以。
“还是觉得很委屈?”
小喜崽想了一下,嘟起小嘴,先摇头,迟疑一秒,又改变主意地点头。
“好吧,那你慢慢把自己的委屈说出来吧!”
“我承认跟人家乱扯一气,该骂,但是庐三公子的事是千真万确,小姐,我没有骗你,我是昨晚帮你汲热水时,不小心听到大小姐和姑爷的对话……我先说,我不是偷听的喔,我是不小心路过他们的厢房,听到他们谈到你时才忍不住地留下来听的。”
“好,你不小心听到什么?”
“我只听到一小段,说庐太传派去洛阳跟老爷的媒人已经回来了,但是老爷没有马上答复媒人,推说得等到你回去后,商量商量再做定夺。”
窦惠听了,沉默不语半晌,才锐:“为什么姊姊都没跟我提呢?”
“就是啊!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嘛!你明明人在京里,为什么对方还特别挑你不在家的时候才去找老爷?这中间摆明有问题。”小喜崽瞥了窦惠一眼,决定探探小姐的反应,再决定该不该多嘴。
结果她的小姐说:“是不太对。”
正中下怀!小喜崽毫不松懈地接下去道:“所以我就决定待得更久些,结果你知道我听到什么吗?”
仿佛为了制造张力,小喜崽顿了一下才说:“原来是大姑爷和庐太传事先商量好的,庐太传很中意你,但又知道你没有嫁人的意思,所以趁着二姑爷的事件,想让你骑虎难下,因为庐太传跟大姑爷说,只要窦家能和庐家联姻,他自然会尽全力帮二姑爷脱罪,而大姑爷也能再谋猎更高的官衔,跻身光禄大夫之林。”
“荒谬!爹爹才不会贸然答应他们。”
“所以他们才想趁你不在家时,去说服老爷啊!我看他们一定还是说那些老套的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之类的话!”
“那也不关他们的事!为什么他们就是要我嫁呢?”
“咦!这个我昨晚也想到了,所以又决定留更久一些,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总算又给我听到了!原来年初时,京里有一个地理半仙曾受庐太传之请,前去洛阳找福地,那个半仙在咱们家乡待了两个月,没找到什么福地,但回来却跟庐太传说,窦家小姐前辈子是天女化生,今世降生乃是前来造福人群的,福报多得不得了!若有谁能娶到你,那一辈子是仕途平坦、官运享通,原是市井小民者,直升公堂之位;本是人中之龙者,更能荣登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尊荣高位!”
窦惠一听,好笑地皱起眉头,“这真是无稽之谈啊!我看是那个江湖术士被洛阳的风景名胜迷住了,只顾游山玩水却忘了正经事,才胡诌瞎扯,还亏庐太传位居三公之位,竟然分不出真伪!就冲着他这点迂腐昏味,我宁愿当个老姑婆,也不要有这样的家翁,更何况,我已决定服侍爹爹一辈子了,等爹爹百年后,再上山追寻我师父去。”
“小姐,可是圆妙法师不是已经拒绝你的跟随了吗?她说不一定得入空门才能修道,所谓殊途同归,小姐有自己的路得走,不论距离远近,只要你心存善念,佛法是常驻你心的。”
“小喜崽,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每个人都有理想,如果我因为师父的一句劝阻,就打消主意的话,岂不是真的意志不坚,当修道为儿戏玩了吗?所以我坚信师父这么说,全是为了要试炼我,加强我的信念。”
“哎唷,我的好小姐,现在不是谈出家的时候,更何况你的信念已够强了,再强的话可以就摧刀断剑了!”小喜崽忍不住为她家小姐担心,“你可得先去弄清楚大姑爷和庐公在玩什么把戏,如果老爷要你嫁的话,你必然还是会遵从的。”
“我当然会,但是我相信爹爹不会接受庐家的提亲。”
“可是庐太传很有权势的,如果他在官里搞花样,暗中打击老爷,拿你出家这回事开刀,乱参一本的话,那怎么办呢?”
窦惠也知道官场的现实利害与勾心斗角的把戏,但是她却不愿意把对方想得那么卑鄙,更何况她觉得整件事都是空穴来风的迂言,任何聪明人听了,都会嗤之以鼻的,更别提一名太传会不分是非公然闹到天朝去落人口舌。
“爹爹当年在朝为官的时候,待人处世一向行得正、坐得稳,如今辞官隐退也两年多了,人家没道理会因为媳妇讨不成,反倒要挟我们,传出去的话,不是反而污了自己的名声吗?”
“可是小姐,话不能这么说啊!如果每个当官的都像老爷那样洁身自爱的话,那天下早太平了,你得知道,如果那个半仙为了谋生因而到处造谣的话,光是应付前来拜访的客人就够老爷受的了,而且小姐你已超过法定结婚的年龄了,依据国法,他们是有权强迫你嫁人的!”
窦惠闻言,不可思议地睨了丫环一眼,“小喜崽,字都不肯学的你竟对国法那么有概念!老实告诉我,你昨天真的是不小心路过姊姊的厢房才听到这椿事的吗?”
在这个节骨眼上,小喜崽也不管会不会挨骂了,她豁出去地说:“好嘛!我承认我是偷听来的,但是大姑爷的作法真的是很差劲,而我本来以为大小姐是怕姑爷生气才不敢出言阻止,结果你知道吗?竟然是大小姐提醒姑爷说,依据国法,你不能不嫁的!”
“窦惠脸色稍变,但是很快就恢复了神情,“你大概听错了!”
“没有,小姐,我发誓,我没有听错,真的是大小姐出的主意。”
“那又怎样?”窦惠倏地起身,质问小喜崽,“你是要我亲自去问她吗?”
“不是啊!我只是希望小姐知道情况罢了,而且刚才那位大叔也说过那个庐三公子有问题……”
“人家颠三倒四地胡扯,你也相信啊!”窦惠轻斥她一声。
小喜崽心一急,也忍不住大声起来了,“那为么什我跟小姐说实话,你却一句也总不进去呢?我从九岁起就跟着小姐了,你应该知道我的个性的,我那么关心你,你却老嫌我多事。”
“哭,又哭了,你怎么这么爱哭啊!”窦惠眉心微蹙,不悦地看着小喜崽。
“我就是爱哭,才不像小姐那么冷酷,又莫名其妙!没心没肝又没肺,你根本不懂人家是多么为你着急,像刚才你差点被马踩了,却还神经兮兮地对那个势焰薰天的将军下跪……”
窦惠一听到丫环提起那个人,喉头倏地一紧,鼻间也泛起酸楚,为了不让自己受到动摇,她将背挺直,双手交叠地跪坐在席上,两眼紧瞅着泗涕纵横的丫环说:“你失态了,喜崽,忙了一上午,也该下去休息了!”
小喜崽听小姐遣她走,硬是噘着嘴挤出一滴泪来,她端起碗后,猛地起身,强拐着麻腿走向门,将之用力推开后,跨出门楹,心有不平地朝小姐欠个身,便匆匆套上鞋履而去。
窦惠这才释然地阖上眼,缓缓舒了一口气。
天气虽热,平日气色红润的她却苍白得如石灰,她强忍泪紧咬下唇的抖瑟模样,只怕尚未从惊吓中恢复过来。
十分钟后,一阵刺痛让茫然的窦惠低下头,才瞟到她上下交握的掌心已被指甲戳得淤血!她猛然松开双手,改撑在席垫上,修长的颈项同时无力地下垂,半晌后,一行不受她欢迎的泪珠悄然缢出她的眼角,倏地滚落她的脸庞,一滴,两滴,三滴的坠落,将她的丝裙沾湿了。
不行,你不能再哭了,过去的事已无法挽回,你就是再想他,也改变不了一切!
窦惠在心里郑重地警告自己后,挺直腰身,伸手将泪揩去,试着以平常心看待整件事,她原以为自己可以捱住心里的悲伤,但是拓跋仡邪仇视她的讥谑脸庞却徘徊在她眼前,不曾从她脑海里散去。
平常能忘掉他的原因,就是当他不存在,如今,在心情大起大落的时刻去关闭记忆之泉的闸门,才了解力挽狂澜的无奈。
鼻酸从她的心坎直窜上她的喉头,她微颤地阖上湿濡的长睫毛,拧起秀眉,试图抗拒自己的意愿,但是那日久尘封的记忆恰如被汤汤河水洗涤过一般,清澈地不容她说不,于是欢乐年华的往事历历在目,其深刻的程度仿佛发生在昨日……
北魏帝国,兴安三年四月(西元四五四年)
十六岁的拓跋仡邪牵着自己的瘦马,与十二位族人排队站在洛阳城西面的广阳门外,不耐烦地打量过往的行人。
一刻钟过,大排长龙的人阵仍没稍动一寸,拓跋仡邪忍不住低下身子,用家乡话对身旁身长不及他胸部的长老说道:“乐企,我没想到会排得这么长串,你再忍耐一下。”
拄着一根柳棍的长老没回应少主的话,反而蠕动皱纹满布的厚唇,疾言厉色地提醒他:“仡邪少主,我们既然已踏上这块土地,就必须抛开以前的包袱,其也人的学习能力没你快,不能在短时间学会几种语言,所以为了让大家尽快适应此地生活,你得竖立一个榜样,严禁自己开口说家乡话,就连大秦、希腊语都得杜绝!”
拓跋仡邪盯着乐企的嘴巴,方才意识到白发老者已经老了好几岁,因为他的牙齿竟全部掉光了!拓跋仡邪依稀记得两年前在西域高昌王的宫廷前献唱时,他还有两颗黄牙的,怎么……
想到这里,拓跋仡邪才收敛起轻浮的态度,安抚动气的长老,“乐企,你别那么紧张嘛!我们私下说几句话而已,又不会真的带坏他们,更何况,我不说家乡话,你听得懂我说的吗?”说完,拓跋仡邪蹬起足尖,一个大洞便在绽了线又以补钉的狼皮靴后跟处暴露出来,他不动声色地仰起束着马尾的头,再次看向前端。
“不行,不行,你这么漫不经心,实在令我担心啊!”乐企习惯性摇晃的手倏地握紧,吃力地举起棍子往黄沙地上重敲下去。
“想当年,我匈奴王布雷达没能接受你父亲的警告,不能识破大秦人对他虚伪的进贡,反而图安地与大秦人签下了一堆协议,强迫我族改变生活形态,甚至一昧纵容其弟阿提拉的野心,最后落到惨遭亲兄弟的毒害,你父亲为了维护正统与保存先人的明智轨迹,率领其他匈奴与马札儿贵族抵制阿提拉称王,阿提拉一见族人不拥戴他,遂怀恨起所有反对他的匈奴人,继而转向外族求援,以重金聘雇外籍兵团,来歼灭同宗血脉。”
老者神色哀伤地提起过往,转头看着少主俊朗的侧脸与高大的身躯,便试着挺起驼背,吃力地的抬高瘦骨嶙峋的手,意图触摸少主冒着嫩髭的下颚,一股难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