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过山如画-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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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九郎是个敢为天下先的人,他行事有他的原则。在发现楚云深他们的时候,他首先选择回报于盛云城守将夏泠,而不是直接上报神捕门,可见他胸中有大局的,对神捕门并不愚忠。
这样的人,面对道义责任,就算赵十七真是他救命恩人的妹妹,他未必会就此善罢甘休,至少也会将她囚禁,以免除后患。
为了还十七一份不受干扰的自由生活,夏泠分成三步走。
先让赵十七以她自己的武功令关九郎动容,使关大人相信,赵十七的确有自保的能力。
其次,他和十七的亲密之态,也是特地“展示”给关九郎看的。他相信,他与赵十七有这份“深情”,关大人面对故友的“爱人”,下手之时,又能多一分犹豫。
最后,再让千羽千寻将十七的兄长,可能就是歌乐雪山的那名黑衣男子之事,作为一个隐秘告知关九郎。
如此层层攻心,他不信关九郎还能拿出那副追究到底的冷倔脾气,继续去为难赵十七。
当然,这个游戏的规则,首先取决于十七自己是否有能力让关九郎信服,夏泠和关九郎是同一类人,他们都不会留一只软脚蟹揣着财宝,却任人鱼肉,以致贻害天下。
所以夏泠竭力支持着活下去,他多捱一日,赵十七可以多恢复一点,对上关九郎的时候可以多一点实力。
大漠气候干旱,即使下雪一般也是薄雪。
去年备战之时,他曾了解过当地天象。得知到了冬日全是干冷的西北风,大漠之上未必会下大雪;反而在秋冬之交,东风与西风交锋之时,可能会有铺天盖地的白毛大雪。
人和不如地利,地利不如天时,他死活煎熬,终于等到这场大雪,最后给她再加点胜算。
十七,吃了“平湖晓月”,平安离去莫牵挂过往;
吃了“金玉满堂”,找个好地方,安家落户不再辛苦;
吃了“锦绣良缘”,与人结段好姻缘,从此日子安定……
雪如撕棉扯絮,他一口气泄散,在山崖上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觉得周围的白色越来越重,仿佛整个天空都向他坍塌了下来。
就在他慢慢归于茫茫之中,忽然又看到了那一张熟悉的脸。
出于担忧,他连忙重新定住气神,真的是十七。
雪片乱舞中,她似乎对着他在叫什么,可是,他的双耳却仿佛失去了听觉,什么都听不到。
他听不到动不得,气得头脑昏乱,想:十七为何如此不争气?这么快就到黄泉路上陪他来了?
这太令他失望,似乎这三个月他白在她身上花心思了。
他闭上眼睛,恨不能当即化雪散去。
头脑中的一个声音,却在告诉他:十七打不过关九郎,这本来就是明摆着的事情……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自私地笑了,纵然是假装“动情”,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多么愉快?
他向她伸出手,想将她拉到身边来,就像那过去的一百多天一样,耳鬓厮磨,促膝交谈。
可是不知为何,十七始终没有上来,她的脸在近处晃晃悠悠,仿佛罩着一道雾气,他怎么也拉不到她的手。夏泠竭力伸长手,只摸到了她的脸,她的脸倒是温软如初。
无奈,他的指腹只能拂过她光洁的肌肤,又摸住了她的唇瓣。
他的手指冰冷,动作却温柔,脸上有模糊满足的笑容。
第二十八章 黑羽
十七在岂兰崖山洞中被千羽千寻突袭,本来还有一些恨意。
逃出山洞没多远,却想到了夏泠对这两个随从与众不同。他们都是出家人,夏泠怎么会让他们手上沾一个女子的血呢?他们只是在赶她到某个地方而已。
赵十七立即趁着风雪掩身,避开他们的追击,反而向岂兰崖的高处跑去。
她知道夏泠那个椅子不可能将他带到多远。她很快便发现了他的踪影,有一件事情她要告诉他,他在密室读遍了那万册书卷,也没有找到可以解开芗续草毒的方式,只因那本记录了有关芗续草的书已经被她藏掉了。当初她在将军府中看到那三棵药草之时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现在被千羽千寻点破,顿时记忆涌上心头。
十七将短刀插上石崖的缝隙之中,爬上去:“夏公子——”
风雪中,不知是他的轮椅被风推动了,还是他自己在促动,十七看到他一步步滑向了断崖边。
“夏公子!”
风将一阵狂雪吹得高高飞起,十七瞬间看清楚了他的脸。
他的眼睛闭着,人靠缩在黑色的裘衣之中,似乎并不是清醒的。她的短刀在已经被冰雪冻住了的刀眼上,用力往里插:“夏公子,你醒一醒……”
她一点点靠近他,却也眼看着他缓缓滑向山崖边。
十七的手已经搭到了他的轮椅下,她发现轮椅正因山崖的地势而缓缓下滑。她将自己的手和短刀当作垫脚石,阻止了椅子的继续下滑。
她不断地叫:“夏公子,夏公子!你醒一醒!”
夏泠漆黑的睫毛上凝着数点白雪,许久依然轮廓清晰,显然他的体温已经非常低了,连雪花都融化不了。
十七的短刀被沉重的轮椅死死碾在下面,手为了撑住短刀的角度,也很快在铁柄的夹挤下,变成了白中泛紫的颜色,那紫色之处,仿佛略微一碰,便有血会涌出来一般。
“夏公子,你醒醒。”十七看到他的眼睫微微一瞬,她用手臂用力摇晃他身下的椅子,他终于被她摇醒了。
风雪激越中,十七因使力过猛而血色上涌。
夏泠虽醒来,神智不甚清楚,他半垂着眼睑,看着她脸上的两朵桃红,唇角缓缓绽开一个朦胧的笑意。
十七见他没有动作,使劲摇他的轮子:“你快些往后退,此处太危险了……”
夏泠依然没有去动那轮椅。
他只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他的指腹拂过她光洁的肌肤,又摸住了她的唇瓣。他的手指冰冷,动作却温柔,脸上有模糊满足的笑容。他此时虽然双眸虚淡,却纯净如琉璃。与他往日心机重重的沉黑目光,截然而不同。
——不知他是犹在梦中,还是迷蒙间将此时此地,当作了可容肆意的一场太虚梦境……
十七摇不醒他,情急之下张开嘴,一口咬在他的食指上!
她死死咬着,眼睛看着他的脸,看到痛楚令他的双眸似乎深黑了一些,看着他渐渐清醒过来。
夏泠目光恢复了冷定。
夏泠看了看周遭的情景,见到十七的手压在轮椅之下以防他滑入山崖。他迅速按动轮椅的机关,轮子一松开,十七手上的创口立即血水直流,她胡乱拉了衣襟裹着:“夏公子,我们快下去。”
……
十七最终在夏泠躺了三个月的床板底下找到了那本自己不知何时藏进去的书。
小时候,为了防止她分心,“那个人”不允许她做任何与训练无关的事情,可是十七偏偏喜欢做任何与训练无关的事情。
这本书是按照西域画法做的一本草本秘籍,所罗列的都是特殊的药材。由于画得逼真,小时候的十七,十分喜欢,便偷偷藏了起来。
当初,为了不交出这本书,她还被狠狠罚过。
十七掏出书,千羽一翻,是梵文。他递给千寻,他也看不懂。
一直等到夏泠醒过来,将书交给他,他看了许久,也沉默了许久:“十七,你这书的确对我有用,不过,里面所需的东西你这里没有,我必须回岚京去。”
“有用就好。”十七简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你要是早些告诉我,你中的毒就是这种草,我岂不是早早便能帮上你的忙?”
夏泠握着书似乎没听见她说话,他双目涣散,右手食指上还裹着十七咬伤他以后包扎的白绢。
过了半日,他抬起头。
见十七还在看着他,便很淡很淡地勾了勾唇角,算是给她一个笑容。十七也想回个笑容,却觉得他这一笑竟比哭还令她伤心。她问:“这书……有问题么?”
夏泠低头抚摸书脊,没有回答她。
关九郎在岂兰崖外没有拦住赵十七,也跟了进来,听说夏泠的毒伤有转机,自然只能再次摁下杀机。
夏泠让姜逖带人前来帮她搬出他挑过的书去卖钱,让她暂时有段日子不必去想法子弄钱养活自己了。
大雪深迷之中,姜逖带着一队南煦兵马,和关九郎一起并辔而来。
山洞中,他们指挥着几个比较细心的军士将书一叠叠搬往门外的战马。十七和夏泠在一边看着,千羽则担任着临时的指挥,顺便将千寻当做临时的苦力。
书上已无浮尘,石洞中也没了烟火气。
十七看着面前的场景,觉得三个月的生活,似乎已经隔上了一层不通透的纱幔。
她正在发呆看着军士们来来往往,忽然感到面前似有什么东西慢慢飘转而下。
十七抬起头……
夏泠也抬起头……
关九郎亦抬起头……
只见一枚黑色的羽毛在山洞中轻盈地慢慢飘下。
石洞门开着,有风雪在洞中穿荡,于是羽毛随着风势,飘动出曼妙的姿态,或轻悠、或低旋、或高飘……
夏泠的瞳孔微微收拢:那一日他刚来山洞,打算去洗澡,生怕十七看到这片羽毛,便顺手插在了一个石头缝中,后来混忘了……
十七看到了羽毛:她已经丢了这根羽毛好几年了。
十一哥给她的东西都是又贵又重的东西,唯有这片羽毛又软又舒服,她常拿来在手中玩耍。她那时候东西喜欢东塞西藏的,也记不得丢在哪里了。
十七生怕那些搬书的军人将她的羽毛踩坏,脱身而出,轻轻跃高一些,一把将羽毛拾在手中。
裙衫随风层层落定,黑色羽毛捏在手中,她十分熟练地用它柔软的绒毛,轻挠着面颊,转身看到关九郎和夏泠都在盯着她看。她一边将小羽毛在耳侧摇得刷刷响,一边有些讪讪地解释道:“丢了好久的东西,居然也会自己跑回来。”
关九郎剑眉一蹙,迦且崖下,赵十七独自杀毙两头雪豹之时的身法就给他带来过某种的感觉。只不过有内力和无内力在速度和角度上都略有不同,他没有立即往这方面想,此时赵十七的一句话,无疑将他的所有困惑全部打开。
关九郎浑身的肌肉顿时绷紧,身上的玄金链微微抖动。他以眼梢盯着夏泠,生怕他一声令下,对十七不利。
十七隐约察觉了什么不妥,心中有些惶然,看着他们俩。
夏泠垂下眼睫,对关九郎的敌意仿若不见。
关九郎自然也感到了夏泠毫无恶意,缓缓放松紧张的身体。
十七虽然直觉此羽毛的出现有所不妥,却又说不出何处不妥。她似乎觉得夏泠比较淡然,而关九郎目光似乎非常犀利,十七便将注意力投注到了关九郎的身上。
虽则目前她基本问心无愧,但一时为贼,终生为贼,更何况她很快便会再次重操旧业。她对他的还是相当心虚,悄悄往夏泠身后缩了一缩。
夏泠虽然特意不去看十七把玩那根羽毛的模样,也能觉得十七的动作有所变化。他有些惑然地抬起头,心中转了半圈心思,眼皮重新搭下,仿佛还是什么也没看见。
“夏公子,书都搬妥了。”姜逖前来复命。
三人中间的诡异空气受到搅动,夏泠抬头笑答:“朝廷都已经任命你做此处的守将了,何须再跟我如此说话。”
姜逖客气了一番,也就出去了。
一行人步出石洞,各奔前程。
尾声
十七坐在盛云城的一间小平屋中。
她如今已经是正式有身份的边民了,按照代表官方的那几个男人的说法,她完全可以在南煦朝的地面上找活干,养活自己,做个正派人。
身为守将的姜逖和恢复公门身份的关九郎也都透出意思,愿意罩着她,给她一份安定的生活。
十七从炕席上掰出一根枯草,叼在嘴里嚼着。
前几天有人特地从岚京奔赴千里,前来接夏泠回京畿之地。据说男女老少许多人,马车七八辆,其中漂亮女人就有好几个,成为了盛云城一道难得一见的风景。
夏泠去年秋天来漠北初任守将之时,由于他长得好看,让盛云城的女人们都轰动了一把;如今,他的红颜知己们又都长得好看,于是盛云城的男人们终于也有机会轰动了这么一把。
十七自然不会去挤这个热闹,她躲在小屋子里窝了一整天,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被草头从被窝里拉出来:“大当家的,你真该去看看,那几个小娘子真叫水灵。身上都穿了一色儿白狐狸面红绸里的雪氅,站在马车前就跟一幅四挂儿的美人屏风似的。有两个看到了夏公子,那哭得叫一个梨花带雨,整条街的男人,都心碎了。”
他还按摸着自己的心口,仿佛他也是其中心碎的那一个。
十七知道他刺激她,埋怨她丢下他们三个多月。夏泠自回到盛云城过后,据说就没有清醒过,那几个女人为他哭一场也是情理之中的。
她从被窝里爬起来,揉揉自己的蓬头垢面:“兄弟们,打点包裹,准备上路吧。”
草头问:“去哪里?”
“这漠北还能呆下去吗?”十七一边收拾自己那几件破衣裳,一边道,“跟我一起去找个安妥的地方。”
草头问:“你不跟着夏公子去岚京?”
“不去。”
去干什么?她早已将他改给她的那件黑色裘衣重新拆了毛线,起了风毛,将它恢复原状,折叠整齐放在火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