俪人行-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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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不愚昧,知道他说的没错。眼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尽快痊愈。
接过药碗时,两手几乎捧不稳那轻轻的一只粗瓷药碗。
他在她弄翻药碗之前接过来,同时间坐到她的身边,让她能够舒适地倚着他的身躯,不需要费力支撑住自己。
与他贴近之际,她脸颊微红,却只是说:「谢谢。」
「不用谢。」然后他拿起汤匙,开始一匙一匙地喂她喝药。「忍忍,药很苦。」早先,他已经尝过。
确实很苦。但不能不喝,她勉强自己喝下去。闭着气喝完苦药,这才问:「你怎么知道?」
他收好药碗,离开床边。
以为他不打算回答,她追问;「你怎么知道药很苦?」
卫齐岚怪异地清了清喉咙才说:「因为早先妳一直喝不下去。」他只好一口一口地喂她。
那么她后来是怎么喝下去的?意会到他的话背后的意思,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眼下这情况是这么地令人尴尬。
在他俩都对她的身分心知肚明的情况下,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面对眼前这个曾经是她丈夫的男人。
尽管他体贴地没有当面戳破她的身分,但事实终归是事实。依稀,她想起他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她轻声问他:「你怎么跟大夫说的?」
这名大夫会大方到把一间房子借给他们住,可见得跟他颇有交情。他究竟在人前是怎么说的?会不会泄漏了她的身分……
「不要担心。」他端了一碗水给她润喉。「沈大夫不是个多话的人。」
「他知道……我是女儿身?」她声音略微颤抖地问。一定的,毕竟是大夫医治了她。他一定早就发现她是……
他很明白出她在忧心什么。「他只知道妳是我妻子。」
她猛抬起头来,差一点被水呛到。
他失笑,接过她手中的碗。「当我妻子真有这么不容易吗?潇君。」她倔强的表情使他万分无奈。
她讶异地沉吟了片刻。「我现在……不是秦潇君。」不再是了。
他摇摇头,更正地道:「不,妳现在是,离开这里以后才不是。我想在这十天之内,还不至于有人发现妳不在尚书府中的事情,所以这几天妳就先安心在这里静养吧。」
他使她说不出话来,只好说:「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卫齐岚摇头笑了笑。「不要紧,妳在梦中已经说了不少,该知道的,我都已经知道了,所以妳不用说也没关系。」
她因此吓了一跳。「我、我说了些什么呀?」
他专注地看着她,斟酌地回答:「妳说了很多妳的抱负。」
「就这样?」她怀疑。
为了解除她的忧虑,他继续说:「妳还说了很多妳的计画。」
「还有吗?」
「还有,妳想沐浴吗?」
啊?「什么?」
「我在外头的炉灶上烧了一锅热水,如果妳想梳洗一下,我就去把水提进来。」
他说得那么自在平常,使她无法说不。特别是在他提议到沐浴这件事之后,她就注意到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梳洗过了,她的身体和头发都有些黏腻感……这让她渴望起一桶干净的热水。
「好,我想梳洗。」她说。
他兀自微笑,转身去外头提水,仿佛为她准备一桶洗澡水,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似的。这使她突然有些不懂他了。在她昏睡的这几天当中,他们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吗?她蹙着眉回想着这几天来那混乱的记忆。
没多久,水来了,被倒在一个浅浅的大木盆里。
但是他没有离开,反而还逗留在屋里,像是打算协助她入浴。那使她心慌意乱。「你不走?」她暗示地问。
「我怕妳摔跤。」他说。
以她现在虚弱的程度,确实有可能。「那么等我真的摔跤了,你再来帮我。」
「我可以转过头去。」他说。还是不离开。
「你可以站到门外去等。」她毫不退让地说。即使曾为夫妻,但他们不过是有名无实的那一种。在分别那么多年以后,她不认为自己能逾越了那道分际。
「外头在下雪。」他说。
她从窗缝瞥了一眼屋外的雪景。心软了。「好吧,你转过身去。洗好了我会叫你。」
他点点头,转过身去。他屹立的站姿使小屋的屋顶看来更为低矮。
事实上,会坚持留在屋内,并非因为怕冷,而是担心她。然而他也不是没有注意到,他们只曾是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这使得他们之间的所有接触,在她恢复清醒后,变得有一点令人难为情,仿佛是两个陌生的人同处一室。尽管如此,他就是无法礼貌地走开。总觉得一旦真的走开了,那种生分,会使他与她从此形同陌路。
她站在浴盆边,没有立刻宽衣入浴。在确定他不会转身后,她才缓缓地脱下身上唯一裹身的一件单衣。不敢去想是谁为她更衣的。
他出声时,她正好踏进澡盆中。澡盆很浅,根本遮不住什么东西。她吓了一跳。
但他没有回过头,只是说:「别让伤口碰到水。」
她松了一口气。「我晓得。」然后才开始小心地沐浴。不是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处境已经太过亲密。这个男人,若非是她的丈夫——曾经是她的丈夫——她能允许他在她梳洗时,站在三尺以外吗?
屋里有火盆暖着空气,因此并不冷。她想尽可能洗快一些,但是热水的蒸汽烘暖了她的脸,使她舒服地轻叹出声。而无力的手脚也只能缓慢地动作着。她因此洗得很慢。
他始终没有回过头,但敏锐的听觉却无法避免地听见了她的叹息声与细微的水声。从头到尾,他都得紧紧握住双拳,才能克制住自己勃发的情欲。过去他从来不曾寻求过女人的安慰,而被讥为「圣人」,他也曾真的以为自己不需要……再者,他已经有一名妻子等在家中……只是过去他不曾好好地看过她。
但现在,当下,就在他的背后,他的妻裸身沐浴,一种只属于夫与妻之间的亲昵感笼罩在屋舍中,任凭屋外大雪纷飞,都无法稍减他胸中的热。若不是爱上了这名性格刚烈坚毅的女子,或许他仍能心如止水吧。然而遇上了她,动了心,今后将如何才能掩饰住这份情动?为此,他失笑。是他心甘情愿放她去飞的,怎能再强求她回到他身边?
在天空中,她是一只自由的鹰,得以自由飞翔;在他身边,她只会是一名普通男人的妻。他舍不得不放手,却又因放手而心头作痛。
水声停息不久,她松松穿上衣服,站在他身后。「你可以转过来了。」她唤他,沐浴后的脸庞微红,看起来比先前稍有精神一些。
他转过身,看见她已经洗了发,一头没能完全扭干的头发正湿漉漉地滴着水。
「妳会着凉。」他大步走上前去,将她带到火炉边,坐在一张凳子上烤火,同时拿来一条长巾,开始擦拭她的长发。
他不自觉对待她的方式,宛如她是他的妻。虽然事实上,她是。
她发觉到了,并为此心慌意乱不已,但没有出声打扰他的动作。因为一旦说出,就难以闪避那被点破的事实。既然如此,还不如继续假装。
他为她擦干头发,让火烘干她的发丝,就在她舒服得差一点闭上眼睛,昏昏欲睡时,他取来一柄木梳,开始细心地梳理她的头发。
那让她想起一首少年时读过的诗。
夙昔不梳头,发丝披两肩……
她为此热泪盈眶。
为何是现在?在她已经不能满足于单纯的夫妻相守的现在?
仿佛了解她的思绪,他轻声唤她。「不要哭,我不会挡妳的路,但是现在请让我照顾妳,这是……我欠妳的……」
她眨去泪水,按住他的手。「你没欠我。」
他不作声,也没再反驳她。已经太晚了,如今再争辩谁欠了欠,的确已经没有必要。他重新执起木梳,细心梳理她的长发,仿佛那是此刻唯一重要的事。
片刻后,她累得睡着了。安顿好她,他去唤来沈大夫,听诊过后,他背起弓箭,到雪中去猎兔,打算为她炖一锅滋补的肉汤。
与她相处的时间所剩不多,他的心就像白雪一样的清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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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醒来时,她看见他正坐在门边,手执一柄匕首,在剃胡子。
一锅肉汤在屋外临时堆起的灶上闷煮着,飘出阵阵香味,她感到有些饿。
察觉到她的动静,放下匕首,他瞬间来到她身边。
正伸手要搀扶她,但她摇摇头。「我已经好很多了。而且我要去解手。」
他胡子剃了一半的脸颊上,竟出现一抹可疑的红晕。
怪哉,大将军也会脸红吗?
她笑了笑,却没料到他会一把将她抱起,使她倚在他温暖的怀中,他竟说:「我带妳去。」吓坏了她。
「不、不用,这种事……」她的拒绝拗不过他的坚持,他打了一把伞,带她去屋外的茅厕。待她解手完毕后,站在雪地上的他,脸上又满是雪花,颧骨上有被冻伤的痕迹。
她忍不住笑了。
如果现在的她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子,而他只是寻常人家的男子的话,或许他们真能试着平平凡凡地过一生吧。至少她不曾听说过,有哪个丈夫会打理妻子解手私事的,他却毫不避讳地做了,甚至做得那样坦荡荡,使她哑口无言。
「唉,你……」她轻叹一声,就融化的雪水洗净了手,却差点没被冻着。「好冷。」她低呼。
他笑出声,将伞交给她,抱起她回到雪天中仿佛已然遗世独立的小屋。
「沈大夫先前来看过了。」他告诉她;「他说妳伤口事小,但内腑因为伤毒的关系,需要再静养几天,等妳能离开时,我再送妳回去。」
原以为她会反对,因为先前她一直急着想离开,以免身分被政敌发现。却没想到她听了他的话之后,只是沉吟了半晌,没有作声。
他立时明白,她不再反对留下来养伤了。
他因此松了一口气。「想喝点汤吗?」
她点头。看着他脸上剃到一半的胡子,又开始想笑。
但回过身去端来肉汤的他没有看见她脸上的表情。他盛了一碗肉汤递给她,看着她一口一口缓慢地进食。
「妳好很多了。」仿佛要安定自己的心,他说。先前刚回京时,看见濒死的她,差点夺去他的心神。就是在那时候,他发现了自己已经无法回头。
「这是新鲜的肉!」她尝出滋味来时,有些讶异。「这种大雪天里,沈大夫真是好心。」一般人家在冬季里,大多是吃腌制的肉类的。
见卫齐岚没有回话。她顿了一顿,看见角落里的弓箭,终于领悟。「是你为我……」在大雪天里去打猎?
他摇摇头,只说:「快吃。」
她这才注意到他的憔悴。为了照顾她,他这几天显然瘦了不少。或许也没有睡好,他看起来有些疲倦。脑海中,一个印象一闪而逝。她突然想起来,他风尘仆仆赶到她身边,脸上满是忧虑的神情。他说她是他的妻,他说他不会让她死。
为她,他七日夜不眠不休地赶路回来,他为何要这么做?
才搁下手中汤碗,他立即又为她添满一碗。
她摇摇头,感受到他的用心,但多日未进食使她一时间没办法吃太多东西。忆起他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他欠她……
是歉疚使他眼色如此忧愁吗?
「你不需要——」她想说他不需要这么拼命,他真的不欠她啊。
但他打断她的话。「尽量再多吃些吧,多吃一些,体力才能尽快恢复。」
看见他固执的眼神,她不再推辞,又勉强吃了几口,不想辜负他的用心。
卫齐岚啊,她心中无言地喊着,我实在不懂你的心思。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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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也吃不下后,他才跟着吃掉剩余的食物。而后他收拾好锅碗,拿起先前的匕首,坐在门槛上继续剃剩下的胡子。
她躺不住,提着火炉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正苦恼地摸索着自己的下巴,锐利的刀锋斜划过去,片刻后,他吃痛一声,一丝血丝从他下巴处渗了出来。
她拧起眉,放下火炉,接过他手中的匕首。
他讶异地看着她。半响,他说:「这里没有镜子。」才会不小心刮伤下巴。
她点点头。「让我帮你。」
「不用,妳回去休息。」
「让我帮你。」她坚持地说。然后试着握稳那把锐利的匕首,指尖轻轻沾去他下巴上的血丝,等他仰起脸。
他从来没有让人替他剃过胡子,因此十分犹豫。
误以为他是担心她捉不稳匕首,她抬高手让他看个仔细。「看,我的手很隐了,没有在抖。」吃过肉汤后,她的体力恢复了很多。「让我帮你吧。」
他这才仰起了头,让她看见他下巴上布满的细微疤痕。看来他过去经常弄伤自己。这男人,全身上下,有哪一处是没有伤痕的吗?她想起她偶见过他布满伤疤的胸膛,左胸那里,有几道经年的致命伤。他曾经活在生死边缘,那是一个她无从窥见的世界……不知,他杀过几个人?
在她匕首落下前,他闭起眼说:「能拿着利刃靠我这么近的,妳是第一位。」
她从冥想中回过神来,笑出声。「我会小心不割断你的喉咙。」东陵女子在出嫁前,就要先学会如何服侍丈夫,因此她们都精于为丈夫修剪头发和剃胡子。